第15章
林澗離開之後,何維又在食堂坐了會兒,大概得有半個多小時才慢吞吞地下了樓,走出了鑲大。
他站在鑲大校門口的報刊亭邊上,給自己買了杯熱咖啡,低頭輕輕呷了一口,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無處可去。
無家可歸。
他慢悠悠走到路邊的公交車站旁,仰頭看了看站牌,目光掠過一排排或長或短的站名,想着林澗會不會也曾站在這裏等公交車,會不會從這路過,會不會去對面那家網吧打游戲。
漫無目的地想了一會兒他才發現,他對此一無所知。
這是林澗的地盤,他忽然出現在這裏,沒有認識的人也沒有熟悉的街道,這種“自己不屬于這裏”的感覺時刻在趁虛而入,重重撞擊着他的精神。他輕輕皺了皺眉,半晌穿過人行橫道,進了那家網吧。
開了一個單間,裏面設施很好,除了一臺高配電腦之外還有個供人休息的沙發。何維身無長物,先去洗手間洗了把臉,然後回來坐在了沙發上。
屋子裏安靜到仿佛被抽成了真空世界,電腦主機運行的聲音及電子表的走字聲漸漸遠去了,何維低垂着眼,任由臉上未擦的水珠流進領子裏,往後靠在了沙發上背上。
沙發真軟,他整個人都陷進去了,柔軟的東西總會給人安全感,諸如可以将整張臉埋進去的布偶和富有彈性的蹦蹦床,沉到最底時,身體達到平衡,觸感是實在又安穩的。
何維現在十分需要這種感覺來讓自己放松,他需要一個絕對安全且封閉的地方去安撫腦中那根繃成一條線的硬弦,極力忍耐着,不讓自己失控。
天知道,剛才在林澗面前,他差點就沒忍住想找個僻靜地方,将這個可惡的總在牽動他心思的人打暈,帶回自己的領地。
——快忍不住了。何維在心中想到。
想将所有靠近林澗的人抹殺,把他們流放到虛無的空間,讓其再也不敢染指他的心上人。
林澗只能是他的。
如果不行,他就要成為那個令林澗記憶深刻的所在,讓他呼吸着空氣時記得他,吃飯睡覺時也要記得他。
手機忽然響起時,何維原本昏沉的神色瞬間一凜,幾乎在同一時間就掏出手機,看到屏幕上的內容時渾身一僵,随後整個人都像是複生的枯草,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不用看鏡子何維都知道,自己眼中此時絕對明亮,就像是一只小狗外出覓食空手而歸之後忽然發現自己的窩裏躺着塊流着油汁的肉。
撲鼻的香味兒溢出來,還帶着希冀的光。
林澗不該管他的。
可他還是惦記着他,盡管這人口是心非、不想承認,可何維看着閃動的屏幕,知道這人到底心軟,舍不得他。這也是常常令他開心卻又難過的一點,因為這說明,抛開暧昧感情的存在,他何維首先是林澗從小護到大一根汗毛都舍不得碰的弟弟。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他用盡渾身解數只想捧在手心裏的人,這麽好、這麽獨一無二的人,何維真的放不下。
只是這個人實在太殘忍了,總在他剛拿到糖還未來得及入口時就給予致命一擊,冷言冷語或是不屑嘲諷,又令何維忍不住暴戾心思,總想摧毀這個人的所有,他的好、他的笑容,讓他全身心都屬于自己,不再高高在上,而是彎下腰來伸手摸摸他、抱抱他。
為什麽不行呢......
為什麽不行呢?
放眼望去,哪個人有我對你這樣好?又有哪個人像我這麽愛你?
他不信林澗真的對他沒感覺,而且林澗當時的反應也确實足夠證實——盡管他抵死不認,如果他不是以“何維”這個身份存在,是大學裏或是任何地方從事任何職業的其他人,那說不定他們現在已經是另一種關系了。
或者就像林澗和他目前那個所謂的男朋友一樣,在一起了。
何維一想到那些照片裏的內容就覺得胸口發悶,腦子裏嗡嗡亂響,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不敢想他們會像其他情侶一樣牽手親吻,像其他情侶一樣開房上床......
何維覺得自己快瘋了。
從林澗家出來,何維回了自己那個永遠沉悶無趣沒有其他聲音的家。
推門進去時他媽依舊坐在老位置往窗外看,他們家一樓,軍區這邊的樓雖說不高,但他媽坐在窗邊所能看到的景物大概也只有路過的行人,連夕陽都看不見。
何維不明白為什麽她總喜歡坐在那,還一坐就是一下午,一言不發地度過無數個下午。
或許是想出去看看吧。
何維忽然想到,似乎搬到這裏來之後,父親一直忙着工作,他自己除了睡覺和上學就是和林澗在一起,而母親總是一個人待在家中,盡管還有保姆替她打理生活瑣事,但他們父子似乎...真的沒有花很多時間陪伴這個失去行走能力的女人。
明明從前,自己小時候,一家人還是其樂融融甜甜蜜蜜的,就像林澗家一樣。
但不知從何時開始——或許就是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之後,母親的性格似乎也随着長時間悶在屋裏變得沉悶,她似乎是對父親有怨,而父親的自責使其愧對于她,似乎一夕之間忘了怎麽和自己的妻子相處,兩個人交流越來越少,到現在,真真诠釋了什麽是夫妻之間的“相敬如賓”。
而母親對待自己,似乎也從原來的無微不至變為漠不關心。
倒也不是完全漠不關心,至少她變得更加看重自己的學習成績,但他本就不是個需要人操心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怎麽得到,只不過是每次他将競賽的獎杯、獎狀或是喜報捧到她面前時,她就會綻放出一個溫柔的笑。
那笑容她以前從未吝啬過,現在卻很少見到了。
但是今天何維卻看到了這個笑容,包括他視線下移,看到在她腿上放着的那個熟悉的信封。
“你動我東西?”何維瞬間變了臉色,幾步邁過去,瞪大了眼睛。
母親的神色看起來十分漫不經心,何維摸不清她在想什麽,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看那裏面的內容,只是聽她啞聲問:“很重要的東西嗎?”
“......”何維擰起眉。
母親的眼神變得銳利,像是有刀尖從瞳孔之後伸出來,她神色不明地看着眼前的兒子,見他一聲不吭,那表情帶着惶恐和震驚,半晌冷聲問:“你為什麽會有這些...這種照片?”
何維還是不說話。
如果他現在擡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就會發現那底下狂亂跳動的心。
那是來自對未知領域的不确定和緊張,并不是因為被發現了一個秘密而感到驚駭。
因為這個信封是他故意放在餐桌上的。
也因為母親從不會擅自進入自己的卧室,所以放在書桌上沒用。
“照片上的人是誰?”母親又開口。
“我知道不是你,但我反複看了很久,總覺得有點眼熟...是院裏哪家的孩子?”
聽到這,何維心中一動。
放下信封之前,他已經将能認出來是林澗的照片都挑出去了,現在那裏面剩下的基本都是背影和側身,還是糊到臉都看不清楚的照片。
林澗很少回來,本身又覺得母親有些嚴肅,因此只在逢年過節會來家裏拜訪,所以母親認不出來很正常。
她之所以會說是“這種”,因為那些照片裏有些內容足以令她察覺出問題。
她足夠聰慧。
“不是這裏的人,”何維終于開了口,面色十分難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時頭腦十分清晰,“是...我朋友。”
母親眉毛一挑,面不改色,良久像是開玩笑一般問道:“男朋友麽?”
“......”
“哪個是?穿帽衫的還是穿牛仔外套的?”
“......”
何維下颌繃得很緊,口腔中舌頭頂了頂腮邊,思索着怎麽回答。
“我不接受。”
這時母親冷不丁地開口,一改方才的輕松寬容,她直視着何維的臉,目光冰冷得仿佛能凍死人,久居室內而變得蒼白消瘦的臉頰微微凹陷,她逼視着他,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接受,何維。”
我不接受你喜歡男人,也不接受你是同性戀。
“我希望你盡快改正錯誤,”她的聲音像是無情的宣判者,明明還需要仰頭看着何維,卻絲毫不動搖,冷着臉看不出情緒,“我不會告訴你父親,你最好權衡利弊,不要拿你的前程開玩笑。”
何維低下頭,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屋裏落針可聞,保姆出去買菜還沒回來,父親還在辦公室。這間彌漫着壓抑氣氛的房間裏,只有自己和坐在輪椅上的母親。
眼前是幾乎對着教科書來養育他的母親,是短暫童年之後,剝奪他家庭和幸福感的母親。
他壓抑太久了,迫切地想脫離這裏,去...去追尋一個發着光的人,如果真能得償所願,那麽那個人将會是他苦澀無趣生活中最甜的那顆糖。
他會像個正常人一樣,重獲喜怒哀樂,一直走下去。
于是何維再擡頭時,向母親深深鞠了一躬,臉上一絲表情都沒了,仿佛并未聽到母親的指責,也不感到傷心動容,淡聲說道:“我了解您的意思了,不過這件事已經在我心裏藏了很久,近來愈發無法欺騙自己,這不是錯誤,也改不了,我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并不影響我的前程和贍養您的義務。等父親回來我會親自找他談,打擾您了。”
他這意思就好像是在說,我喜歡的人是同性,只是告訴你一聲,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反正不會影響我的決定。
只是他原本以為母親心思玲珑,該比父親先一步理解才對。
看來還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