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宴飲之樂

有李十三娘在旁,先前那些被莫須有的消息震得又驚又喜的年輕貴婦們也不敢追着過來冷嘲熱諷了。須知這可是真定長公主的芙蓉宴,若是莽莽撞撞地掃了貴主的面子,她們不但會立即淪為笑柄,更有可能往後便徹底被隔絕在頂級豪門世家的飲宴活動之外了。于是,王玫終于得了清淨,心情自是很快便恢複過來。

不久之後,便到了午食時分,李十三娘親自引着這院落內的客人們前往湖邊。

不知何時,湖邊早已搭起了帷幔圍成的席棚,繞着楊柳堤岸延綿而去。藤黃色的绫紗随着湖邊的風輕輕抖動,與綠意盎然的楊柳、碧波芙蕖相映,幾種顏色沖撞在一起,鮮而不俗,令人不禁眼前一亮。

“這可真是芙蓉宴了,一邊賞着芙蕖,一邊進食,實在是風雅得很。”王玫嘆道,挽着嫂嫂崔氏的手臂,“阿嫂,改日咱們自家也辦一場芙蓉宴罷。須知芙蓉不但能賞,也能吃呢。”

崔氏笑着戳了戳她的臉:“想來想去,哪有什麽芙蓉做的吃食?光喝蓮子粥,拌藕片麽?眼下鮮藕也尚未長成呢!”

“前兩日剛吃了槐葉冷淘,不如用芙蕖葉試試?荷葉冷淘聽起來也很是不錯。”王玫想起曾嘗過的荷葉臘味包飯,以及藕合、桂花糯米藕、藕片粥之類的食物,再看向那一池子荷花時,也沒了什麽風雅的心思。當然,她一向就是俗人,本便與風雅沒什麽幹系。

“荷葉冷淘?這可是個好主意。”李十三娘聽見了,喚來婢女吩咐了幾句,笑道,“若是阿家吃着歡喜,九娘可是大功臣。”

“那可不敢當,不過是随口這麽一說罷了,吩咐下去的是表姊,自然是表姊的孝心。”王玫回道。此時,她們又一次回到先前觐見真定長公主的樓臺邊。離得最近的頭一座席棚的客人自然是諸位貴主、國夫人、郡夫人,隐約也已經坐滿了,由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親自招待。李十三娘則帶着她們這一行人進了第二座席棚。

這座席棚裏并未設主位,而是安置了一排弧形的榻席與食案,大概二三十席,都正對着湖面而坐。李十三娘将李氏、崔氏和王玫留在自己身邊,又招呼其他客人坐下。待坐下後,王家三人不免想到晗娘、昐娘,俱流露出些許擔憂之色。

李十三娘見了,低聲寬慰道:“晗娘、昐娘和芝娘如今正在湖對面的席棚裏坐着呢。她們年紀尚小,與我們這些人在一起,反而拘謹。我便想着,不如讓小郎君、小娘子們都在一起坐着,也好多認識些人。”

“就怕晗娘、昐娘給芝娘添麻煩。”崔氏這才定了定神。

“你家的兩個小娘子如此懂事,還說什麽客氣話?”李十三娘微嗔道。

李氏也笑道:“早知還有些小郎君也過來,就該把二郎也帶來了。”

“他一個人待在家裏,不知會有多氣悶呢。”王玫抿唇笑了笑。她們出門前,二郎王旼便攔着馬車不許她們去,被大郎王昉強行拉走了。待她們晚上回去,必是要哄一哄,小家夥才願意原諒她們。

李十三娘聽了,接道:“過兩日便帶着大郎、二郎過來頑罷。既然離得這麽近,也該多多來往。改日我再領着芝娘和我家大郎去做客,六姑姑可千萬別将我關在門外。”

“你肯來陪我這老婆子說說話,當然是再好不過的。”李氏親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如此說笑了幾句,李十三娘不免又去與席棚裏的其他客人寒暄。以這個席棚的位置,裏頭這群貴婦應該不是博陵崔氏二房的世交,就是貴主們、國夫人、郡夫人們帶來的兒媳、女兒之類。不少人似是瞧着王家的女眷很是眼生,不免多看了幾眼,低低議論了一番。

王玫有些好奇地望向席棚外,眼尾掃見其他席棚中坐着的人,并未瞧見方才那些個找她麻煩的年輕貴婦。近千人的飲宴,三四十個席棚,想必她們坐得有些遠了。也好,若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反倒影響彼此的食欲。

忙碌了一會兒,李十三娘又去前面的席棚中見了真定長公主,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她走了這麽一圈,額上已是微微見汗,壓低聲音道:“幸好還有堂嫂們、姊姊們幫我,不然只今日這一遭便要累得病上好幾天了。”

王玫恍然大悟。上千人的大宴會,李十三娘一人當然忙不過來。這麽多客人,也需多些人幫着招待才不失禮。而博陵崔氏二房同輩的貴婦在這個時候自當挺身而出,務必讓每一位客人都不覺得受了冷落。想必,如今每一個席棚中也都坐着一位身份适當的人,正周游在客人們之間罷。

便聽旁邊的席棚外響起了鼓聲,似是昭示宴飲開始。随着絲竹笙簫聲隐約傳來,近百個美貌婢女捧着各色新鮮吃食依次進入每個席棚。沒多久,王玫面前的食案上就已經擺滿了吃食:肉食當然以野味與羊肉居多,有駝蹄羹、紅虬脯、炙羊蹄,也有魚肉做的魚白作、乳釀魚,以及海鮮制的光明蝦炙、冷蟾兒羹。蔬菜便是涼拌胡瓜(黃瓜)、蒸波棱菜(菠菜)、蔓菁,還有可以去油膩的冬瓜薏米湯、葵菜湯。主食還有狍皮索餅、素湯餅、五色馄饨,以及王玫提過的荷葉冷陶等。

琳琅滿目的菜品,每一樣都放置在如玉一般瑩潤的青瓷食器中,份量并不算太多,佐以芙蕖花瓣相配,将一張食案擺放得如同藝術展覽一般。王玫看得都有些不忍心下手了,旁邊也響起啧啧贊嘆之聲。

她忍不住低聲對李十三娘道:“表姊,光是看便看夠了,哪還忍心吃呢?這般的巧思實在難得,只是這些芙蕖是哪裏攀折來的?自家池子裏的恐怕舍不得罷。”

李十三娘眉眼彎彎,夾了一朵芙蕖花瓣,朱唇輕啓咬了一口:“你不妨試試?”

王玫便也夾起了一瓣。只是,夾起的同時,她便發覺那并不是花瓣,而是由面揉成的。接着,她便嘗了嘗,果然是甜而不膩的面點,味道也很是不錯。雖然不比鮮花裝盤風雅,但以面點雕琢既好看又好吃,卻又更費了心思。

食者,色香味俱全也。為了賞色,反而不品香、味,那就是本末倒置了。王玫略收了收驚豔之心,開始享用起美食來。駝蹄羹看似肥膩,喝起來卻濃如凝乳,味道并不十分濃厚;乳釀魚顧名思義,竟有種奶酪煎魚的口感;冷蟾兒羹以蛤蜊為原料做成,鮮香味美,隐有回甘。進了肉食之後,再略用一些冬瓜薏米湯、葵菜湯解膩。而這些素菜的烹制果然也別有方法,嘗起來滋味與平常并不相同。

待各色菜品都略嘗了一遍,王玫便已經是七八分飽了。此時,便見席棚邊走來一個年輕男子,後頭跟着兩個扛着高足案的仆役。那男子看起來不過二十餘歲,生得眉目俊美,顧盼之間又自含着一股別樣的風流意味。明明應該是頭一次見,但王玫怎麽都覺得這人似是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他笑盈盈地走進這席棚裏,朝諸位貴婦略拱了拱手,便向着李十三娘道:“聽阿娘提過要辦場芙蓉宴,我總算是趕上了。十三娘,有些日子沒嘗我做的切鲙了罷。”

李十三娘美目流轉,竟是含喜帶羞:“都過了這麽些日子,別是手生了才好。小心些,這麽多貴客都在看着你呢!”

王玫暗道:原來這個風流俊美男子就是那便宜表姊夫崔子由了。不過,切鲙?如果她沒有理解錯的話,這位堂堂貴公子要親自給客人們做生魚片?在場的貴婦們也似乎很是期待?君子遠庖廚什麽的,難不成在唐時并不盛行?

當然,她并不知道,切鲙絕不僅僅是切點生魚片這麽簡單。切鲙的技術不但考驗眼力、刀法,也是速度的較量。就如狩獵似的,切鲙早已經成了貴公子們之間的比試。在長安城,倘若哪家世族公子不會切鲙,便如同不會騎馬打獵一般,遲早都會淪為衆人的笑柄。而若是切鲙技巧聲名在外,自然也頗得追捧。

就見那崔子由手法娴熟,很快便料理了一條魚,細嫩的魚脍堆積在一起,看着瑩白柔嫩,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動。魚鲙吃的便是新鮮,仆從很快便将它們分成了十來碟,送到略年長的貴婦們跟前。王玫品嘗的是第二條魚,配着酸甜的橙絲、香濃的豆豉與蔥蒜泥,果然滋味非同一般,比家中廚子做的還更勝一籌。

“如何?手藝沒有生疏罷?”崔子由淨了手,湊到李十三娘跟前,笑着問。

李十三娘笑盈盈地贊了兩句,旁邊那些貴婦自也是不吝誇獎,連聲說這是她們嘗過的滋味最好的切鲙。

崔子由聽着聽着,眉頭微微一挑,低聲道:“大家都贊我,偏阿娘與伯娘卻是含笑不語。我也算知道了,這手切鲙,還是比不上子竟。罷了罷了,若等他回來了,必要與他同場較量一番。”說着,他便飄然出去了,仆從忙又扛着食案随上去。

他聲音雖低,但王玫、崔氏和李氏就坐在旁邊,自然聽得很清楚。

王玫心中腹诽着這崔子竟崔四郎真是名聲在外,不論到了哪裏都能聽見他的名字。然而仔細一想,卻又是理所當然。真定長公主是他的嬸娘,崔子由是他的堂兄弟,這別院也等同于崔家的宅子,時常聽見他的名字也在情理之中。而且,今天發生的不愉快與崔家委實毫無幹系,她就算心中仍存了些許郁氣,也沒有任何理由遷怒這位大才子。

有了崔子由親自獻藝,這一場飲宴自是賓主盡歡。雖然他總共不過走了三個席棚——最後一個席棚去的是湖對面,親手切鲙給女兒、兒子品嘗,也算得上一位頗有慈愛之心的父親了。

飲宴之後,真定長公主又邀客人們泛舟湖上,近距離觀賞芙蕖。一條條輕舟在湖上搖曳,裙裾飄揚、帔帛垂落水中,雪白的臂膀與旁邊柔嫩的荷花相映,花朵清香與脂粉膩香交融,看上去真是格外“美不勝收”。年長一些的貴婦不欲多動,在岸邊小酌,不時看那些年輕貴婦、少女們戲水嬉鬧,也是忍俊不禁。相形之下,湖岸湖中,一靜一動,靜中有動、動中有靜,不經意間便形成了一幅隽永的畫卷。

一日飲宴之後,王家女眷們皆是盡興而歸。

聽着辚辚車輪聲,李氏輕輕地将女兒攬進懷裏,長長一嘆:“玫娘,今日玩得高興麽?”

“高興。”王玫枕在她腿上,又問,“阿娘高興麽?”

“很高興。”李氏的回答似有些悠遠之意,“阿娘新嫁的時候,幾乎每一天都是這樣過的。不是去赴這家的宴,就是去應那家的邀,有時候還會覺得煩,不願意出門。只是,後來才知道,別人願意發帖子邀請,便是給足了面子。等到連面子也不願意給的時候……便是那些無恥小人輕賤咱們的時候了。”說着說着,她的聲音便有些發沉:“原本你應該嫁入世族大家,每天都過得這麽快活,都是……所以才耽誤了你。”

都是?都是那個人品低劣的渣渣元十九?王玫并沒有錯過李氏話語中的懊悔與痛恨。她裝作什麽也沒有察覺,反手抱住李氏的腰,笑道:“阿娘,我可不願意天天過這種日子。今日表姊忙了一整天,都累成什麽樣了?而且,天天都去赴宴,也不覺得有多新鮮了。不管什麽山珍海味也好、有趣游戲也好,每日都吃、每日都玩,很快就會膩。還不如偶爾嘗試嘗試,事事都有驚喜,才會像今天這般快活。”而且,人多是非就多。今天只是受了些小刁難,若下一回換了別處飲宴,那家主人未必會袒護她們,需要面對的便可能不只是一兩個人的冷嘲熱諷了。

李氏擡了擡眉,淺淺一笑:“玫娘說得是……”

一切都随緣罷。說不得,從今日開始,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便要否極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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