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再次對峙

許是對先前大興善寺中被元十九圍堵之事仍心有餘悸,青娘從薰風閣裏取回來的卻不是帷帽,而是羃離。這羃離做得頗為精巧,用翠竹做成帽檐,輕煙色的兩層紗垂落下來,便将全身都遮得嚴嚴實實。

王玫本因待客之故,穿得甚為鮮亮,鵝黃色花樹紋窄袖短襦,搭配一襲芽綠色絞缬及胸長裙,手臂間挽着梅子青色輕紗帔帛。這般盛裝打扮去見那元十九,她自己也覺得十分不妥當。更關鍵的是不能給那人渣造成什麽誤會,腦補過度就不好了。

于是,她欣然戴上羃離,順着甬道走到外院之側。遠遠地繞開通往外院的側門,再穿過一片綠蔭林木,一路沒有遇上半個人影,安然來到王榮所說的倒座房前。

已經上了年紀的老管事正在外頭等着,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在看見她的那一剎那,充滿了懊悔與苦惱之色。瞧他這般為難的模樣,本是滿腹怨怒的王玫突然冷靜了不少,也不由得生出了些許歉疚。說來說去,她尋不到對策心生憤懑,又何必遷怒為難一個老人家?倘若父母兄長得知此事,這位老管事很可能受重罰,倒是她連累他了。

而且,兄長再三提點不可貿然行事,她這次有些沖動,或許也壞了阿兄的盤算。對付這元十九絕非她一人能做到的事,若要欺瞞于兄長就實在更不應該了。

想到此處,王玫略停了停步子,伸手指了指外院書房的方向。王榮立刻将佝偻的身板挺得筆直,小跑着便趕了過去,卻幾乎沒有留下什麽腳步聲。

王玫抿緊嘴唇,推開了房門。

午後的日光随着她的動作投進了有些昏暗的房間內,那立在陰影中的年輕男子擡起首,快步迎了上來。一如既往的笑容晏晏,一如既往的“情深意重”,也一如既往的令人見之生厭。經過這些時日,元十九此人已經成為王玫平生最厭惡之人,沒有之一。她實在不明白,為何這人能完全無視她與兄長的憎惡姿态,根本不顧事實如何,一心都只顧着将自己洗白,把別人所有的反應都朝着于自己有利的方面解釋。這般自欺欺人,說無恥也罷,說下作也罷,說偏執也罷,甚至說是瘋魔也罷,總需要徹底戳破他,以此了結。

當然,是否能一舉成功,又是另一說了。

或者,幹脆撕破了臉皮,亮出獠牙來,也總比這麽膩膩歪歪讓人惡心好些!

“九娘,我便知道,你必定是不會忘了我的。今日能見着你,你不知我有多歡喜,也不枉我在你家宅門外等了這麽些時日。”元十九深情款款地道。他那看似情意綿綿,實則粘膩的目光仿佛能透過羃離,讓跟在後頭的丹娘、青娘又緊張又生氣。

王玫卻似已經習慣似的,面不改色地隔着羃離冷冷地看着他。她做出見面的決定時,頭腦還有些發熱,此刻卻是徹底冷靜下來了:“元十九,我今日來,并不是為了與你敘什麽舊情。只是想告訴你,時過境遷,往事已矣,舊日之事已不必再提。當年你另娶他人,将我抛下,令我蒙受恥辱的時候,我便已經對你再無情意。所以,你再如何糾纏下去亦是徒然,我絕不會再嫁給你。”

元十九收起了笑容,面無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搖了搖首,似面對淘氣的孩童一般很是無奈:“正月裏見你的時候,你分明還對我有情,如今卻說五年前便再無情意,我如何能相信?九娘,莫要騙自己了。鄭氏于我,張五郎于你,都不過是折磨罷了。你我姻緣多舛,卻是天生應該在一處的。那時我也是迫于父母之命,不得已才娶了鄭氏,你就不能體諒我麽?”

“體諒?你棄我一次,我便恨你十分。正月裏又賄賂我的貼身婢女,诳我這有夫之婦與你私見。待我丈夫趕來後,你又慌不擇路逃之夭夭将我丢下。棄我第二次,又毀了我的婚姻,我已經恨你入骨,又如何會答應嫁給你?”王玫冷笑道,“而今我家屢次拒絕,你卻仍然死纏濫打,難道還想強娶不成?”

元十九側了側首,滿臉憐憫之色:“唉,九娘,先前是我不對,怨不得你如今鑽了牛角尖,轉不過彎來。待我們成婚之後,過着神仙眷侶般的日子,你便必定不會再這般想了。我知道,如今我說什麽你都不肯信我,那不妨就看我婚後是如何做的罷。”

“元十九,別再裝作聽不懂了。我今日便将話撂在這裏:我發誓,這一輩子,我王玫王九娘,絕不會嫁給你為妻!”王玫一字一字地說道,語中充滿了堅毅與果決之意,“不但這一輩子,只願今後永生永世,都不會與你牽扯上!若有違背,願生生世世受地獄輪回之苦!”

只要能離這人渣遠遠的,不管她發什麽毒誓都行!她相信,漫天神佛将她送到這個世界、這個時代,不是為了讓她和人渣互相折磨。而是為了讓她替原身珍惜性命,享受親情與家庭溫暖,感受這大唐盛世的別樣生活。

元十九垂下了眼,笑了一聲:“九娘,我說過,你只能嫁給我。”頓了頓,他擡起眼,目光沉沉:“想必,你也不願意從哪裏傳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婚前私相授受的流言罷。你我當年的信物,若非不得已,我實在是不願意拿出來的。”

王玫臉上瞬時失去了所有血色:“元十九,你威脅我?”她根本不知道,原身當年落下了多少定情信物給這個人渣!他既然敢這麽說出來,莫非真的是會毀掉她的貼身之物?或者書信?如果真有什麽流言傳出,毀的肯定不止是她的名聲,而是整個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的名聲!

元十九溫柔一笑:“怎麽會呢?我舍不得将那些信物拿出來。”他長長一嘆:“若不是時常把玩那些,想着當年我們耳鬓厮磨的日子,我怕是熬不到這個時候呢!”

耳鬓厮磨?王玫越聽越覺得以唐時女子的開放程度,說不定前身還做過更多連她前世都沒有做過的事情。于普通平民女子或者皇室公主、郡主,這當然算不得什麽大事。但于遵從禮教的世家大族來說,這便是足以讓家族蒙羞的恥辱了。何況是“五姓七家”的太原王氏這樣的高門,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族人會是什麽反應!就因為如今是個世家快要衰敗的時代,一個家族的名聲才比什麽都要緊!

“此事若傳出去,你的前途恐怕也差不多了。”王玫咬了咬嘴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當年你另娶鄭氏,為的不就是借舅家清貴揚才子之名,讓仕途更順利?如今,你是想毀掉自己麽?同歸于盡這種慘烈的結果,相信你也不想要罷。”

元十九微微一怔,勾起唇:“九娘,這麽些天不見,你又變了。變得更聰慧了,居然也學會反過來威脅我了。想必往後內宅之事交給你,我也能放心了。不過,同歸于盡未免太凄慘了些。你不妨好生想一想,我一人換你們一家,到底值不值得。”他慢悠悠地又添上一句:“我也舍不得你傷心,只是想讓你略微冷靜一些,別總是矢口否認自己真正的心意。”

王玫望着他,心中突然生出森然寒意。這元十九大概真的已經偏執得有些入魔了。

臉皮确實徹底撕破了,獠牙也亮出來了。但她發現,前身留下的把柄太多,王家完全處于被動之中。倘若前身在洛陽城郊就那麽逝去了,說不準兄長還能忍辱負重,伺機報複這人渣。而且,就算再偏執,畢竟是已死之人,元十九也不會死盯着不放。偏偏她來了,替前身活下來了,也給王家留了一個偌大的漏洞。

嫁?當然不能嫁!

那還能怎麽辦?去找元十九的父母家人述說清楚?想必他們也不都是這種偏執狂罷!太原王氏三房嫡支雖式微,但畢竟也是五姓七家之人。他們也不願意同太原王氏徹底交惡罷……

王玫腦中徹底亂了——

或者,派人将他說的那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定情信物全部偷出來?或者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焚毀他的房子算了?但這種雞鳴狗盜的事情,兄長能找得到人去做麽?而且,現在還來得及麽?要是留下痕跡被人追查出來又該怎麽辦?她根本不想走犯罪這條路啊!

見她半晌不語,元十九滿意地笑了:“九娘,好好想一想。下旬休沐的時候,我再來見你,聽你的決定。”說罷,他上前一步,似是想撩起羃離上的輕紗,王玫卻本能地後退好幾步,避得遠遠的。

元十九眯着眼睛看向她,失笑了:“真懷念你在我懷中,百依百順的模樣……”說罷,他便優雅地離開了。

而他留下這一句話,不僅讓王玫風中淩亂,也讓丹娘、青娘驚懼難當。

一時間,三人竟然都不言不語也不動,站在原地發起呆來。

隔壁的房門吱呀一聲輕響,着一身大袖對襟長袍的王珂緩步走了出來,神色有些凝重。不過,當他望見妹妹失魂落魄的樣子之後,不免又心生憐惜:“九娘,沒事罷?回薰風閣好好休息,此事交給阿兄便是。”妹妹不過是錯愛了一頭狼,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這頭狼卻恨不得食肉啃骨,要将她吞噬幹淨才肯罷休,他豈能如他所願?!

“阿兄。”王玫猛然擡起頭,脫掉那礙事的羃離,露出了蒼白的臉色,“對不起,阿兄。”這是前身種下的因,而她現在就是王玫王九娘,按理說只能吞下這枚苦果——可是,她卻一點也不想吞下去!

“不是你的錯。”王珂寬慰道。

“阿兄,我們可否去找元家人說清楚?讓他們約束元十九?”

“我已經遣人去元家找了他的母親鄭氏。但那鄭氏只說依兒子所願,話裏的意思皆是元十九看上誰便是誰的福分,根本無從下手。”

“那他的父親呢?”

“……若要将來龍去脈說清楚,便須述說過往,于你名聲必定有損。他元家若是治家不嚴,你的事情……”

王玫咬了咬嘴唇:“那也總比他散布流言要好些!阿兄,元十九已經瘋魔了,此事必須盡快處理!我方才還想過把那些東西偷出來,或者放火燒了他家,但這些畢竟不是正道,留下痕跡便會對阿兄、阿爺不利。”更重要的是,王家衰敗,沒有權勢也沒有通天的手段去掩蓋這些事情。

“九娘,冷靜一些。”王珂扶住妹妹的肩,“別慌張。”

“阿兄,如果能将這些惡名聲都歸結在我一人身上,也是我該承擔的因果。”王玫望着面前的兄長,緊緊地攥住他寬大的袖子,“可是咱們家還有晗娘、昐娘,阿嫂還懷着小侄子,決不能讓她們受了我的牽累。阿娘、阿爺若是被氣出個好歹來,我……我實在無顏面對他們。”她能多活這麽些天,多了這麽些一片心思待她好的親人,已是上天厚待了。如果沒有更好的法子,為了他們,她也願意承受一切惡名。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詐死遠遁了罷!

“九娘,阿兄現在只有一個主意,你願意聽嗎?”王珂想了想,問。

“什麽主意?”王玫似是在黑暗中望見了曙光一般,急切地問。

“若是你嫁出去,阿兄便有充足的理由,去找元父商談解決此事,斷掉元十九的念想。畢竟你是已嫁婦人,他絕不敢公然糾纏于你。然後,我們便可靜待時機,安排人進入元府,悄悄将那些信物毀掉。”

毀掉信物确實需要一段時間,但是,結婚真的能擺脫那個人渣嗎?他難道不會像元月那樣,死皮賴臉地纏過來?王玫并不是不願相信兄長,只是直覺這并不是最好的解決對策。但她知道,這可能是兄長認為的,對她最有利的解決對策。

“如今,還有誰願意娶我?”

王珂目光溫柔,篤定地道:“鐘十四郎是可托之人。”

王玫頓時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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