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了承乾宮,天漸漸暗了,夾道裏的石亭子燃燈,一片微弱的光芒,從如意門到長泰門連成一線。內宮監的小太監一入夜就開始提着油桶,到各宮門前添燈。

錦玉坐在床榻上,一立夏天兒就開始熱起來,明間的窗戶沒叫糊上,有陣陣涼風吹進來,很舒适。

伸着胳膊讓碧蓉換寝衣,擦了臉又端水洗腳,兩只腳丫子對搓着,錦玉嘆道:“孫太妃也怪可憐的,我瞧她無依無靠,甚至還不如咱們,咱們好歹還有阮瀾夜幫襯着,可她呢,什麽都沒有。”

“宮裏頭都這樣,”碧蓉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如今這個節骨眼兒上,能保得一人,保不得一門。孫太妃娘家裏據說是詹事府裏的左谕德,不過一個從五品的官銜,家裏還有兄弟,高皇帝活着的時候,孫昭儀也算得寵,日子過得也富裕,可如今一垮臺,就提不上來了。”

在郢都城裏當差,沒有跟宮裏貴人沾上邊的,要想魚躍龍門,簡直是難于登天。

她撐着床榻,嘆道:“也只盼着将來肚子裏的能争争氣,替她挽回一些了。”

碧蓉替她擦腳,瞥了一眼道:“你倒替她擔憂,不怕将來生個皇子,惹出諸多事端?”

“能有什麽事端,差了一大截子的能成什麽氣候,你也別瞧着陛下年紀小,能登上九五至尊的都不是善茬。”承乾宮裏如今沒有外人,司馬钰搬出去了,錦玉索性放開膽子說,“再說了,也不一定是個皇子,要是個公主也挺好。”

這廂正盤算着孫昭儀肚子裏的是男是女,菱花槅門上傳來敲門聲,錦玉一怔,“都這會子了,誰還來敲門?”

碧蓉起身道:“我去瞧瞧。”

槅門一開,冷氣撲進來,碧蓉見是司禮監的小曹公公,那回剛進宮在中極殿上見過一回,因問道:“原是曹公公,這麽晚了,公公有何事?”

小太監行色匆匆,摸着帕子擦汗,尖着嗓子道:“壽康宮的主子小産了,陛下差奴才知會老祖宗一聲,說叫過去瞧瞧。”

碧蓉一吓,白日裏還好好的人,怎麽突然小産了?正納罕,錦玉披着披風從裏間出來,着急問:“怎麽小産了?”

“聽那頭人傳話,說是申時在啓祥門上滑了一跤,回了宮就不大對勁,等傳了太醫,就已經來不及了。眼下太妃正傷心,陛下前頭已經去了,特來叫上老祖宗一塊兒。”

錦玉覺得震驚,事情來的太突然,回想起白日裏孫昭儀的那番話,越發覺得奇怪。好好的孩子,說沒了就沒了,倒像寓言似的。

換了寝衣,穿戴好就往西六宮處走。大概事情鬧得很大,整個西宮都亂成一團,宮道上來來回回都是宮娥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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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進樂道堂,半道上遇見了阮瀾夜,她也怔了下,提着風燈交給身後扶順,拱手朝她行禮,道:“娘娘也往壽康宮麽?”

錦玉點了點頭,嗯道:“廠臣也得消息了,一道兒進去吧。”

還未踏進門檻,就聽見孫昭儀啜泣的聲音。日子本就過得艱難,如此一遭,只怕是難上加難了。

掀開纏枝紋簾帳,望見塌上的歪在床頭,臉上沒有血色,蒼白無力的淌眼淚,望見她掙紮着要坐起,虛弱道:“老祖宗也來了,深夜裏叨擾陛下和娘娘為我操心,實在是我該死。”

錦玉三步并兩步上前,忙扶住她可憐道:“你如今身子不便,就不說這些了。”

司馬钰也在榻前,愁雲慘淡道:“怎麽說,也算是朕未出世的皇弟,太妃好生歇着,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叫廠臣去辦,朕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說着孫昭儀又流下眼淚,語不成聲哭道:“都是我的過錯,保不住先皇遺子,愧對先皇,愧對陛下……”

人都沒了說再多也是無用,安慰了好半晌,曹大伴帶了司馬钰回了乾清宮。錦玉坐在塌上,眼皮也有些打架,阮瀾夜見狀過來伸手扶她,道:“娘娘身子還沒好,就先回去吧,這兒有臣料理。”

她回過頭來看她,點了點頭,也不知是不是眼澀的緣故,眼神有些迷離,悶了個呵欠,眼角有些微微濕潤,擡手掩了掩。

她朝着孫昭儀道:“你也別太傷心了,唉,白日裏我也勸過你,怎麽樣都不如活着重要,死了又有什麽好的,陰冷冷的埋在地底下,一大堆的蛇蟲猛獸咬你啃你……”

碧蓉拿胳膊頂頂她,她才反應過來,人家才剛沒了孩子,說一大堆死不死的似乎不大妥當。她支吾了下,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本來也是想着怕她做傻事,所以把死狀描述的恐怖些好吓吓她,可這樣似乎又有些偏道。

孫昭儀拉住她的手,洇洇淚下,凄恻哭道:“娘娘說的話,我是能明白的,只是我不如娘娘命好,往後的日子,我真是一天都不想過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錦玉無法,只着急道:“你別難過,往後你有什麽難處,只管和我說,我能幫你的,我一定幫你。”

一旁阮瀾夜怔了下,錦玉是個沒腦子的,宮裏頂忌諱這種事,自己都保不住,又将別人的事往自己身上攬,連她的命都是她救的,她又有什麽資格去幫旁人?

心裏深深嘆了口氣,恐再說下去要壞事,遂上前扶起她,面色沉道:“娘娘該回去喝藥了,碧蓉,扶娘娘回承乾宮。”

阮瀾夜使了個眼色,碧蓉立馬會意,忙上前來攙她,“主子,咱們回去吧。”

錦玉擡頭看了阮瀾夜一眼,她面色不好,知道自己似乎說得多了些,當着她的面許諾旁人,連自己都要仰仗她,她這是明着拿人當炮使。

她回頭朝着孫昭儀道:“你好生養着,我得空再來看你。”說着随碧蓉一塊出了壽康宮。

阮瀾夜也出來送她,跟在身後叫:“娘娘……”

錦玉停住腳,回頭道:“廠臣有事麽?”

外頭月色如鈎,她身子大概還沒好,借着月色打量她,臉色有些白皙,沒有活氣。踱了兩步上前,替她将身上披風攏了攏,啓唇淡淡道:“夜裏涼,仔細身子,回頭臣再去看你。”

她突然湊上來,離她很近。夜裏不比白日裏,露水潮濕有些陰冷,她的氣息噴在臉上,很暖和,可語氣卻有些薄涼,忽然讓人看不明白。

錦玉嗯了一聲,低頭看她攏在胸前的手指,素白分明,低聲嗫嚅道:“廠臣也要仔細身子,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淡眼看她離去的身影,本來想着告訴她其中的利害攸關,可她還是那樣單純,天真以為這世上所有人都是好人,這份真心難得,她倒有些開不了口。

提着曳撒上丹墀,阮瀾夜又回了壽康宮,望見歪在塌上的人,挪了兩步坐在楠木椅圈裏,端起案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淡淡道:“娘娘有了身孕,這宮裏怎麽還常備着茶水?”

孫昭儀悻悻止住了眼淚,一旁春兒立馬上前道:“是奴婢泡的,才剛陛下……”

眉宇肅殺之氣襲來,杯蓋重重蓋上,狠厲道:“咱家說話何時輪到你這賤婢插嘴?”

小丫鬟戰戰兢兢,吓得立馬跪在地上,帶着哭腔支吾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她拂了拂手,眉眼厭惡沉聲道:“拖下去。”

身後扶順會意,吩咐着兩旁小太監将人架了出去,帶上殿門。

孫昭儀驚地坐起,顫聲道:“廠臣這是何意?”

往常高皇帝活着的時候,斷然輪不到他一個閹豎撒野。她知道眼前人不好惹,可她與他沒有交集,如今弄到臺面上,她心裏有些慌張。

“高皇帝在世時,娘娘曾是先帝心尖兒上的人。”她抿嘴一笑,“說來也是娘娘福氣好,天降祥瑞才免了殉葬一難,如今這福氣沒能延上,倒是可惜了。”

她鬧不清他的意思,只順道:“廠臣如今才是宮裏的大拿,我福氣薄,往後恐怕還要廠臣照料。”

阮瀾夜聽罷一笑,都以為是阿玉麽,什麽貓兒狗兒的都來巴承她的照料,她沒買賬,哂笑道:“娘娘可曾還記得順妃娘娘是怎麽升天的?”

她一怔,渾身打起擺子來,緊張道:“順妃不是上吊了麽,廠臣怎麽突然問起這件事來?”

阮瀾夜松散一笑,将茶盞擱在案桌上,“娘娘貴人多忘事,臣來提醒您,順妃娘娘是中毒而死。”

孫昭儀頓時白了臉,細密的汗珠挂在臉上,雙手緊緊攥住被褥,說不出一句話來。

“娘娘不必驚訝,彼時順妃小殓大殓都是臣吩咐的,臣自認為救了娘娘一命,可娘娘似乎從來不承臣的情。”

給順妃下毒的事是寧王吩咐的,啓祥宮裏她曾做過手腳,可事情一過去,她自認為全都清理幹淨了,怎還會叫他抓住把柄?

她原先要害的不是順妃,那毒是下在司馬钰的膳食裏的,死的人也該是司馬钰,她一直納悶,怎會單單就死了順妃,原是有人做了手腳!

為他人做嫁衣,翻來落去都是中了他的計,先是順妃,後又是周貴妃,她早該知道,事情怎會如此簡單。

她嗤笑:“廠臣既得了好處,又何必揪着我不放?”

阮瀾夜閉了閉眼,褴窗上吹來一陣風,她瞥過眼狠厲道:“可娘娘千不該萬不該利用太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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