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她不會死

秦愫白已經帶着不聽離開了滄瀾閣, 她走得并不急, 只要問月門的人還在, 就絕不會讓他們亂來。

從踏出滄瀾閣的大門開始,腳下的每一步路,她都走得很認真,也很珍惜。

她已十八年沒有離開過滄瀾閣了。

這十八年來, 她盡自己所能,抽取記憶編織成鏡, 每次去見不聽便給他看,給他講,這是哪裏, 這是什麽,他們是誰, 這是做什麽用的。

她既是在教他認識她的故土,也是在讓自己重新看一遍。

她害怕自己離開九州太久, 就什麽都忘記了。

秦愫白見不聽一直跟着自己的腳步,回頭微微笑看他, “喜歡外面嗎?”

不聽擰着眉頭, “不喜歡,刺眼。”

秦愫白笑笑, 伸手給他擋了刺眼日光,說道,“以後你會喜歡的。”

不聽覺得不會,這明晃晃又空曠的地方讓人充滿了不安全的感覺。

他還是喜歡陰冷黑暗的地方。

“不聽。”

厲不鳴已經趕來, 追上還沒有走遠的母子二人。

不聽本就陰郁的臉上更抹了一層冷色,他厭惡地回頭盯着那個人,将母親護在了身後。

厲不鳴沒有帶護衛,孤身前來。

他看着不聽臉上的戒備,又看看秦愫白,說道,“姨娘。”

秦愫白輕嘆,“別叫我姨娘。”

厲不鳴默了默,“抱歉。”

不聽冷聲,“滾。”

厲不鳴看他,說道,“弟弟……”

“滾!”不聽立刻暴躁起來。

厲不鳴說道,“我深知無法對你做出什麽補償,你若恨他們,我可以替我父母去死。”

不聽皺眉,“我憎惡他們,跟你去死,有什麽關系?”

厲不鳴微頓,“我是他們的孩子。”

不聽不耐煩道,“所以有什麽關系?”

這人是傻子不成?

就跟阿璃一樣,是個蠢蛋。

厲不鳴已不知該怎麽答了。

秦愫白笑了笑,“不鳴,你是個好孩子,我不怪你。而且,盈盈是我殺的。”

厲不鳴怔神,眼底是說不出的傷楚,“其實真說起來,是我殺了盈盈。”

兩人都知盈盈成了這場戰争的犧牲品。

殺盈盈的到底是誰,已經無法追究了。

秦愫白說道,“你回去吧,我們跟滄瀾閣,再沒有任何關系,請你們不要再來打擾我們。”

厲不鳴微微颔首,“是,我一日未死,滄瀾閣就一日不會傷你們,若我違背誓言,雷劫蓋頂。”

他又取了一瓶藥水給秦愫白,“這是我找我父親拿的斷鐵泉水,他已藏了十八年,該交給你們了。”

不聽倒沒覺得腕上這玄鐵有什麽不方便,少了那長長一截鐵鏈,這比起之前來,已輕便許多了。

他說道,“我不要。”

秦愫白卻接了過來,捉了他的手說道,“乖。”

随即拔了瓶塞,往玄鐵上倒。

那堅硬無比的玄鐵在遇水之後,似乎瞬間變成了一截爛木,秦愫白只是一擰,玄鐵立刻斷成一地碎鐵。

不聽只覺手腳更輕了,恐怕風都能将他刮起來。

厲不鳴說道,“不聽,雖然我未盡過身為兄長的職責,但日後如果我能幫上什麽忙,你就回來找我,可好?”

不聽懶得聽,“你好啰嗦。”

秦愫白也對他說道,“你走吧。”

厲不鳴默然片刻,向她深深作揖,道了聲“珍重”,這才離開。

不聽說道,“走吧,娘。”

“等等。”秦愫白溫和笑道,“我們等一個人。”

不聽問道,“阿璃嗎?”

“嗯。”

不聽不走了,“哦。”

厲不鳴折回時,正好碰見阿璃和孟平生出來。

孟平生已經遣散了衆弟子,自己帶着阿璃去找剩餘的息壤。

阿璃看見他便蹦了過去,說道,“我們要走了,厲少閣主。”

“保重。”厲不鳴說道,“我去見了不聽,他讨厭我。”

阿璃笑道,“讨厭你不是很正常嗎?就怕他不讨厭你,還對你笑嘻嘻。”

那可就是口蜜腹劍,吓死個人。

這種安慰人的方式頓時逗笑了厲不鳴,這一笑,他便劇烈咳嗽起來。

阿璃覺得他可能會咳出血來。

厲不鳴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

阿璃說道,“那我們先走了,你也快回去吧,剛才好像宋管家在找你。”

“好,保重。”

“你也是。”

孟平生見她道個別還沒完沒了了,板着臉道,“阿璃!”

“哦哦,來了來了。”阿璃小跑了過去,說道,“師叔你丢了一百座山的謝禮你知道嗎?”

孟平生只當她在瘋人瘋語,“走,就你話多。”

“嘻。”

厲不鳴拖着疲倦的身體回到滄瀾閣,忽然覺得家裏的氣氛太過沉重,明明日光一樣,可為什麽他會覺得外面的日光更加明媚?

宋管家已經等候多時,過來說道,“少主,阿璃姑娘交給我一件東西,讓我轉交給您。”

厲不鳴意外道,“什麽東西?”

宋管家将盒子遞給他。

厲不鳴打開盒子,裏頭只有一塊小指甲蓋大的……黑泥?

宋管家說道,“阿璃姑娘叮囑我,務必讓您盡快吞服。”

“不知她又在做什麽奇怪的事。”

“少主還是待大夫查明後再……”

“不必。”厲不鳴說道,“我信她。”

他取了這黑泥塊,放入嘴裏,随即有一股爛泥味在口腔裏散開,比他吃過的任何一種東西都要難吃。

但他還是強忍不适吞了下去。

黑泥被吞入腹內的同時,他的心猛地一震,心髒開始劇烈跳動,仿佛有股熱血從心髒湧向了全身。

這種熾熱瞬間令他全身都溫暖起來。

宋管家細細觀察他,發現自家少爺常年白如雪人的臉竟有了顏色。

像普通人剛用熱水洗了臉,白裏透紅,已然是健康面貌。

厲不鳴虛弱的氣息也漸漸平穩,身體從未感覺到過這種力量,手腳也似乎第一次有了力氣。

心不疼了,身體也不再疼痛。

他忽然明白過來,那就是息壤吧。

阿璃……竟贈了他息壤。

此時阿璃已經随孟平生遠離了滄瀾閣,她在想此刻宋管家應當已經把息壤交給了厲不鳴。

如果厲不鳴信她,吞了那塊長得像泥塊的息壤,那他也就重獲新生了;

如果厲不鳴不信她,将息壤扔了,那息壤也該重新回到她手裏了。

但如今還沒有。

說明厲不鳴已經吞服了息壤。

阿璃想,厲不鳴對厲天九和鶴夫人來說意味着什麽她很清楚,救了厲不鳴,日後真要有什麽降魔之戰,那厲家多少也會幫忙吧。

但願如此。

阿璃經過這五年來的試驗,在“浪費”了小半塊息壤之後,确信息壤只能治病,不能讓人生肉骨。

簡而言之,身體受的傷是不能治愈的,但對厲不鳴這種資深病人,卻有奇效。

只是它能起死人的說法,阿璃始終存疑。

連肉白骨都不行,還能活死人?

阿璃不太相信。

九州裏息壤流傳的說法實在是太多需要質疑的地方了。

孟平生停了步子說道,“前面有人等你。”

阿璃回神望去,是秦愫白和不聽。

“他們怎麽在等我。”雖是這麽說,但阿璃還是跑了過去,大喊,“不——聽——”

等了半日的不聽聞聲擡頭,聽她叫自己,遂背身。

阿璃飛奔上來一巴掌拍他的背,“小崽子你姑奶奶來了。”

不聽沒好氣看她,“你沒比我大。”

“那就不能叫你小崽子了?”

“不能,你聒噪。”

阿璃立刻向秦愫白控訴他,“秦姨你看看他,沒禮貌。”

秦愫白笑笑,對他溫聲說道,“娘和阿璃有話要說,你和孟真人先走。”

不聽看了一眼孟平生,自己先走了。

孟平生“嘿”了一聲,說着“你為何這般嫌棄我”,便追了上去要讨個說法。

他越是追,不聽走的就越快,秦愫白笑看着,眼裏都是柔情。

阿璃見他們都快走遠了,才道,“秦姨,我之所以能聽見不聽在水牢裏的動靜,是你下的咒術吧?”

秦愫白說道,“嗯。不聽能出來,我還要謝謝你。”

“我也沒有做什麽事,只是我比較奇怪的是,為什麽你會選中我,而不是選我那更有正義感的孟師叔?”

“我選中你,是因為你是問月門極其重要的弟子,而且你是個姑娘,姑娘大多心思缜密。可是我沒有想到的是,你說的話,你師叔竟根本不信。”

阿璃尴尬一笑,是的,他們不信,孟師叔那個棒槌還“呵呵”她!

阿璃問道,“可後來為什麽還是選我去救不聽?”

秦愫白說道,“我知道紅音子本性自私,所以不會真的幫我。”

“因此你臨時選擇了我?”

“是。我猜她定會撕毀我給她的錦囊,所以錦囊上的話都是反着寫的,我讓她不要告訴你真相,她便一定會告訴你真相。”

阿璃了然,“而你覺得既然我知道了真相,就肯定不會放任你跟不聽不管。”

“是。抱歉,利用了你。”

阿璃不怪她,她說道,“只是可惜了盈盈,成了你和厲家之間的犧牲品。”

秦愫白默然,“是。”

遠處是越走越快的不聽,還有不斷要讨說法的孟平生。

秦愫白遠眺,眼裏又滿含溫暖。

她收回視線,一手摁住自己的手腕,從那裏慢慢抽出一根血絲來。

阿璃微頓,“這是和不聽的母子連心咒吧?”

“是。感應相連,性命相連的東西。這本是厲天九為了更好地控制我們母子,讓不聽安心取血所用的東西,如今已經不需要了。”

血絲抽出,秦愫白念咒将它清除。

連心咒一除,阿璃卻發現她在變虛弱,不對,甚至是有些虛化,連地上的影子都變淡了。

阿璃愣神。

“噓。”秦愫白微笑道,“不要叫。”

阿璃怔愣問道,“你怎麽了?”

秦愫白說道,“我本沒有多少靈力,在我生下不聽後,鶴夫人就将我全部靈根都除去了。可為了救不聽,為了讓你聽見不聽的聲音,引誘你們依照我的計劃行事,沒有靈力根本辦不到,所以我跟邪靈進行了交易。”

阿璃顫聲,“什麽交易?”

秦愫白笑道,“它給我靈力,我給它這條命。”

阿璃徹底愣住了。

“不聽離開水牢之日,就是我死去之時。”

“秦姨……”

秦愫白看着遠處的天,天又開始黯淡了,她眼裏的光在消失,“阿璃,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幫我照顧不聽吧,他願意聽你的。”

阿璃已然快瘋了,沖前頭大喊,“不聽!!不聽!!!”

不聽幾乎是瞬間飛回,還沒來得及嫌棄阿璃大喊大叫,突然就看見母親已快變成透明人。

他一瞬怔了。

秦愫白微微笑看他,眼裏有淚,皆是不舍,“不聽,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為惡,聽阿璃的話。娘終究是……沒能好好陪你。”

淚滴落,地上卻不見眼淚。

不聽伸手抱住她,根本不願相信她會死,他們不是剛重逢嗎?他們不是已經離開了滄瀾閣嗎?他們剛才不是說好了,要回母親的故鄉看一看嗎?

可她這麽快就又丢下了他。

那他寧可一輩子待在水牢裏,永不見這日光!

懷中的人已經化作虛無,唯有一身白衣在手。

“娘……”

不聽怔然。

阿璃握住他的手,怕他瘋了,顫聲,“不聽……”

不聽掙脫她的手,手中白衣立刻被狂風吹到天邊,似乎人瞬間就消失了。

他怔怔地看了一會,眼裏又有了光,“我娘沒死,她是被風吹走了,對,她是被風吹走了,我要去找她。”

說完,也不管阿璃如何阻攔,人已追風而去。

“不聽!”阿璃大喊,可那少年沒有回頭。她急忙去追,可他的速度實在是太快,追至天黑,她也沒有追上他。

一直跟在身後的孟平生見她精疲力盡癱坐在路邊,才上前說道,“你追不上他的,只有等他想通了。”

阿璃越想越是難過,捂臉哭了起來,“不聽他得多難過……都出來了,為什麽不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為什麽……為什麽……”

哭聲令人難過,想到那對苦命的母子,孟平生也不由重重嘆氣。

第三卷 哭泣的枇杷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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