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過往

裴向雀哭了有大半個小時,整張臉都沾滿了淚水,眼睛又圓又紅。畢竟也有十六歲,不是小孩子了,哭完了,裴向雀便有些害羞起來,緊緊地捉着陸郁的衣服,慢慢地團起身體往下縮進了陸郁的懷裏,臉埋着不肯出來了。

陸郁拿指節輕輕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故意糗他,“小麻雀都快哭得和個小花貓一樣了。剛剛那麽勇敢,現在曉得害羞了?”

裴向雀支支吾吾地不講話了,只是把身體團得更緊一些,半點臉也不露出來。

反正在陸郁面前牙疼過,腿傷過,鬧着要吃過糖,哭得打嗝差點沒喘上氣過,什麽丢臉的事都做過了……可是,他不能還要一點面子嗎?

陸叔叔來了,他心裏難過哭了一場,仿佛之前受的什麽委屈都忘得幹幹淨淨,只記得和陸郁在一起的開心快活了。

裴向雀想到這裏,還挂着眼淚的眉眼又彎了彎,朝陸郁那裏貼近了些。

陸郁扶着裴向雀的腦袋,将他整個人抱了起來。裴向雀瘦的很,是天生很難養胖的體質,即使是投喂了這麽久,陸郁還是嫌他骨頭硌得慌,總是想着怎麽才能養的圓潤些。而裴向雀大約是因為最近抱的次數有點多,已經很熟練了,自動自發地圈住陸郁的脖子。

院子裏靜悄悄的,沒有半個人影。在院門口守着的幾個人看着陸郁抱着裴向雀出來了,也都跟在他的身後。出租車還停在村外不遠的地方,一路走過去也打量他們幾眼。他們這個村子各家各戶并不是挨在一起的,而是分散地很開,打人也沒聽到什麽動靜。加上裴家人煙稀少,在這裏只是個小姓,不沾親帶故,裴定又不會做人,和村子裏別的人家都不走動,即使知道有點什麽不對勁,也懶得過來查看,怕沾染上禍事。畢竟這裏不是真的窮山惡水,能團結一致對外。

在出租車上經過一路颠簸過後,終于到了成豐縣城裏。酒店是早就訂好了的,陸郁這麽長時間都沒讓裴向雀離過自己的懷裏。

推開酒店的房門,陸郁先打量了一圈周圍,把裴向雀放到了一旁的沙發上,起身想要離開,背後卻有很小的阻力傳過來。

裴向雀低着頭,伸長手指抓住了陸郁的衣角。

那本是很容易被掙脫的力道,陸郁卻轉過身,問:“怎麽了?”

裴向雀擡起眼,輕輕瞥了一眼,烏黑的眼瞳裏似乎還盛着一汪水,深深淺淺的,倒映着陸郁高大的身影。

陸郁彎下腰,拍了一下裴向雀的腦袋,“不走開,就在屋子裏。”

裴向雀才慢慢放開了手裏的衣角。眼睛卻完全擡了起來,轉都不轉一下地盯着陸郁,仿佛只有這樣才有安全感,才能安心下來。

陸郁輕聲笑了,心裏很滿足。他走到了浴室,門也沒關,忙活了一陣,洗了浴缸,放滿了水,又擰了一條熱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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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出來,站在裴向雀面前,擡起了那張尖尖的下巴,仔細地打量着。裴向雀的眼睛早就哭腫了,周圍一圈都是紅通通的,漂亮雪白的臉也紅了半邊,隐約有手掌的印記,還有些細微的紅痕,但總體來說還不算嚴重。

陸郁稍稍放下心,“昨天走的時候還是白白淨淨一張好看臉蛋,這才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一天,就成了張小花臉了。等擦完了臉,就去洗澡,然後去好好睡一覺,等明天起來,就什麽都好了。”

“我的小麻雀什麽都不必擔心。”他又添了一句。

裴向雀整張臉被揉來揉去,細致地擦了一遍,還別扭着忍住快要打出來的哈欠開口,“我,我昨天睡夠了,不想睡了。想,想和陸叔叔說話。”

陸郁一怔,也不戳穿他的謊話,輕聲細語的,“嗯。快去吧。”

裴向雀一步三回頭可憐巴巴地去了浴室,瞧起來頗為可憐,陸郁扶着額頭失笑,自己倒像是個壞人了。

這是裴向雀很少見的一面。

他的脾氣很軟,平日裏吃些虧也不當一回事,可是骨子裏還是堅強的很,要是遇到了事,都是想着自己解決,從不願意麻煩別人。即使是陸郁重生前相處了六年,裴向雀也沒有這麽依賴他。

陸郁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

洗完了澡,裴向雀穿上陸郁從家裏帶來的衣服,鑽到了軟軟的被窩裏,被子拉到了鼻子上面,只露出一雙眼睛。歪着腦袋看着陸郁,似乎是在問他,怎麽還不來陪自己聊天呢?

陸郁迅速地沖了個澡,側身倚在雙人床的另一邊。

屋裏只點了一盞挂在床頭的壁燈,燈光柔軟昏黃,落在了裴向雀的身上。裴向雀穿着寬大的白T恤,大片大片雪白的皮膚和上頭淡青色的血管筋脈毫無防備地顯露在外,十分誘人。他好似還注意不到這些,傻乎乎地搖頭晃腦,還要靠着陸郁更近些。陸郁的克制力再驚人,在這麽一只裴向雀面前也全面崩壞了,只好替他整理收攏了衣襟,還轉過了頭。

裴向雀還挺委屈,結結巴巴地指責陸郁,“陸叔叔怎麽,不看我?”

陸郁咳了兩聲,默默地又轉回來了。

周圍的氣氛忽的靜默下來,只有彼此的呼吸聲。陸郁低着頭,問:“你這次回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一點一點,慢慢講給我聽。”

裴向雀是嘴笨,腦子卻不傻,從頭到尾,把整件事梳理了一遍,将他回家,請求遭到拒絕,第二天裴定和周秀突然強求他讓出救助中心的機會,中午逃出來對陸郁打電話,又被捉回去,最後等來了陸叔叔這一連串事情細細地敘述了出來。

他最後眼睛亮晶晶地問:“陸叔叔怎麽來的那樣快?我,我還以為要等,等很久呢!”

陸郁眯了眯眼睛,他聽了剛剛那一番話,心情實在不佳,可是對着裴向雀總是能笑着溫柔又自然的。

然後,又講了個謊話。

“坐飛機很快的,一會就到了。”

裴向雀又傻傻地相信了。

陸郁接着問:“那,阿裴覺得是誰想你讓出那個名額的?”

裴向雀想了片刻,“我,覺得,嗯,是周秀。”他直接叫了周秀的名字,又描述了一下當初他們用來勸自己的那張紙條上寫的話,那不是裴定的語氣,只有周秀才會如此。

陸郁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又問了一個似乎和今天的事不相關的問題,“很讨厭那個周秀?”

裴向雀裝聾作啞了好一會,這個模樣倒是和從前沒什麽變化,只要有什麽不想回答的就可以裝作聽不懂,可惜陸郁對于這一套偶爾吃,偶爾不吃,視事情的嚴重程度而定。

比如此時,他就接連追問,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裴向雀像被窩裏縮了縮,再也不像方才那樣恨不得鑽進陸郁懷裏了,他的眉頭皺的很緊,睫毛不住地眨,渾身上下都是不高興。

這讓陸郁更加确定,裴向雀的這個病肯定和周秀有關。

那段記憶太過晦暗模糊,又可怕,即使是裴向雀已經長大了,認為自己堅強起來了,還是不願意回想,也不願意告訴別人,他小聲地回應,“為什麽要問呢?我就是讨厭她,因為她壞。”

“因為我要知道為什麽?你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不是才剛剛承諾過、答應過,你是我陸郁的小麻雀了。我的小麻雀受了欺負,我怎麽能不知道?”

陸郁又把這句話貼近裴向雀的耳畔重複了一遍,一字一頓,講的裴向雀的耳朵尖都在發抖,“我的”這樣柔軟又親密的定語,簡直讓這只本來就對陸叔叔沒什麽抵抗力的小麻雀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防衛潰不成軍。

裴向雀聲音都是顫巍巍的,似乎沒什麽氣力,“陸叔叔,陸叔叔這樣講,也,太犯規了……”

“犯什麽規了?”

裴向雀害羞得要命,性格裏卻又坦白直率,只好說:“就,你這麽問,想要什麽,我都告訴你啦。”

陸郁實在是太了解他了,就如同從前,他們兩個人在床上纏在一起,陸郁覆在裴向雀的身上,也是這樣咬着他的耳朵,逗趣地喚着他,“我的金絲雀。”

裴向雀會睜開淚眼朦胧的眼睛,即使再疲倦也忍不住回應,還會收縮得更緊些。

他連這麽一個弱點也是可愛的。

裴向雀不說便罷了,一旦答應,便是将自己記得周秀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周秀是裴向雀的母親死後沒兩個月嫁進來的。那時候裴向雀還小,不過五六歲,是個可愛活潑,說話流利的小孩子。他雖然很想念過世的母親,可是對于裴定領回來的新媽媽,至少也是懷着幼小的尊敬之心的。大概是因為接連着喪葬和娶妻,花費的錢財太多,家裏還欠下了債,裴向雀的爺爺奶奶和父親都去了城裏做工,只留下新媳婦周秀看孩子照顧田地。

裴定一行人走後的第二天,周秀就毫無預兆地把裴向雀關到了那間小倉庫了。裴向雀記得自己吃完了早餐,正在幫周秀洗碗,那時候是冬天,他的手在冷水下凍得通紅,想着自己要很乖很乖才可以。

周秀在外頭關上院門,忽然闖進去,把他從裏頭拖出去,扔進小倉庫了。

沒有為什麽,周秀每兩天就把扔進去幾個饅頭,隔幾天倒一次痰盂,保證裴向雀不死在裏頭,除此之外,裴向雀有小半年沒見過陽光,沒出過那個小倉庫的門。

直到裴定受不了做工的勞累,而且周秀的肚子也大了起來,行動不便,裴向雀才提前幾天被放了出來,像個娃娃似的被打扮得幹幹淨淨的,等待着裴定的回家。

在那麽小的時候被關起來,半年都從來沒和人交流過,這樣的孩子可能會得很多病。每個人都不一樣,裴向雀運氣不錯,他沒有被徹底關壞了腦子,他只是不會說話,也聽不懂別人的話了。

重見天日的那一天,裴向雀朝天空看了過去,只是捂着用手指捂着眼睛,心想,運氣真好。

他以為自己沒有能出來的一天。

裴定自然是疑心周秀是不是虐待了裴向雀,要不然好好的孩子,怎麽半年一過就成了個不會說話的傻子。可是周秀很會說話,懷了個肚子賭咒發誓,讓裴定去問同村的人有沒有聽到半點她打罵孩子的動靜,而裴向雀身上也确實找不出受過傷的痕跡,最後只能不了了之。裴家窮,去不起大醫院,就去鎮上的醫院看了,赤腳醫生哪裏懂什麽是心理疾病,胡亂地診治了一通,就說是種不知名的先天疾病,現在發作了就是無藥可治,現在已經傻了。

沒過多久,周秀就生下了裴向龍,又是個男孩,裴定連帶着裴向雀的爺爺奶奶仿佛都忘了還有個裴向雀,将所有的寵愛都給了據說活潑健康又聰明的新生兒。

裴向雀上學的機會是他自己求來的,也是因為他的母親生前的好姐妹在學校裏任教。那位好心的阿姨三番五次來裴家說服,最後甚至到了威脅的程度,說是不允許孩子接受九年教育是違法的,最後才迫不得已送了他去上學。

裴向雀是被全家甚至整個村子裏都當做了傻子,即使他學習成績還不錯。那時候每當考完了試,他考得不錯,有人就嘲笑考不過他的人連傻子都不如,這麽日常天久,在學校裏他也沒有交到一個朋友。

裴向雀說話本來就慢,講完自己漫長的成長歷程花費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有的地方他自己都不想說的那麽詳細,陸郁卻追着問,叫他非要說出口,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是拿自己的苦難博陸叔叔的同情似的。

可是那些痛苦的過往都沒有了,他現在有陸叔叔了,還要介意那些做什麽呢?說出來陸叔叔還要替他難過,裴向雀還舍不得自己的陸叔叔難過呢。

他講到最後,頗有些沒心沒肺的架勢,還有心思安慰明顯因為自己的事不高興了的陸叔叔,“其實,也沒,什麽的。雖然我不太會說話,可是又沒,沒有傻。以前沒有交到朋友,是因為,他們不好,沒有必要結交。現在不一樣了,有陸……”

到底還是沒太好意思,含含糊糊地把心知肚明的那三個字略過去了,又添了一句,“而且我現在覺得,這個病,或許也并不全是壞處。陸叔叔這個病,別人唱歌都沒有用,只有我唱歌,陸叔叔可以睡着。興許,就是因為這個病也說不準。那樣,好像也沒有那麽壞了。”

陸郁的喉頭一梗,“你怎麽能這麽想?”

裴向雀并看不清陸郁此時的神情,只是天真的笑着,“病,已經是這樣了。心裏要好過一點,總要往好處,想一想。”

他在心裏繼續說,因為陸叔叔就是這個最好的事了。如果這個病是因為可以治愈陸叔叔的病而得的,那麽,便是再值得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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