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泅渡

認識小陸以後,我便再沒有改過名字。

等我想起來問自己緣由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過了很久。大概是,我喜歡那個書生看着我、鄭重其事地吐出這兩個字的模樣吧。我也怕,我要是換了個名字,下次見他的時候,他就會記不得我這麽個人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一點都不像桑落,雖然同樣溫暖,但好似暖不到他自己,讓人覺得他有哪裏空了一角出來。我也聽說了,過去,似乎有很不好的事發生在他身上。倒叫我不好意思再作弄他,看見他着急的樣子,會不知不覺順着他。

直到與他相識的第二個年頭,我才知道他大概的故事。後來他告訴了我,他居然是那個頂頂頂有錢的嶺南陸家的公子,但是他從小便不喜歡經商之事,習染了那一身書卷氣,在整個家裏都格格不入。後來,他愛上一個叫宋音的女孩子,是他家的小丫鬟,他固執地要娶她做正妻,不遵從家裏人給他訂的那門對陸家有所助益的親事。

再後來,與所有相似的故事一樣,他被他的爹爹打斷了腿,和那個女孩子一起,被掃地出門。那個時候他爹還說,在陸家錢莊裏小陸的名下給他存了一千兩黃金,什麽時候認錯了,就從錢莊取錢財用,然後在那裏,等着家裏人去接他。他爹是認定了他在外邊活不下去。

小陸的腿,也是在那個時候沒有好好調養,就此落下了病根。

而丹山鎮吶,是阿音的老家。她是跟着唯一的親人——她的叔叔出鎮子到外面賺錢讨生活的,叔叔日子過不下去,就把她買給了陸府,從此斷了聯系。于是他們就回了丹山鎮,在這裏住了下來,在那個小院子裏,過了兩三年清苦卻快樂的日子。

但是阿音的身體不好。她病了。去世了。

我懂得那種感覺。

他只有她,但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什麽都沒有,也什麽都不剩了。

但是小陸他啊,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然而他其實比我要勇敢,勇敢得多。

他還是一個人住在他們的屋子裏。我可以想像得到,每一天,他都可以聽見昨日裏,兩個人的歡聲笑語。睡着那張床,他會想阿音曾經在躺在那裏;拿起碗筷,他會想起阿音曾經用着它們與他談笑;替人寫着信,他會想起阿音曾經在邊上幫他磨着墨。

我很難從輕輕同我講着他的故事的小陸臉上,想像出他是如何在這一天天蝕心銷骨的思念中重新活過來的。只知道,他家的廚房終于是荒廢了下來,他不敢進去那裏,他說:“那時候我總覺得,阿音的聲音還是會從廚房的布簾後面傳出來,喚我可以拿碗筷吃飯了……可是呢,我走進去以後,卻什麽都沒有。再也不會有了。”

那個時候小陸差點就餓死了自己,還好,還好有方姨。

而阿音呢,阿音一定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她想讓小陸快些忘記他。對她來說,小陸的快樂和他們的愛情相比,她更看重前者。多麽不容易。如果她還活着,我一定也會很喜歡她。

真正聽到這個故事,已經是我們相識第三年的中秋了。那個時候,丹山鎮的楓葉還沒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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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十開始,南京就陸陸續續開起了大大小小的燈市,我喜歡南京那個地方,那些日子恰好逗留在那裏。可是那一天,我站在南京最高的清風閣的屋頂上喝酒的時候,看見腳底下那一片耀耀燈火,聽見傳來的嘈嘈人語,突然覺得那些光輝、那些聲音,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着實與我毫不相幹。我居然覺得有些孤單,然後莫名奇妙的,腦袋裏突然浮現出小陸那個呆書生來。他在樹底下想要叫我卻欲言又止,他在晨光裏帶着惶惑念我的名字,他在廚房裏安安靜靜地刷鍋子,想起他抱着我,拍着我的肩頭,很溫柔地說“我知道了”。

我拿出小陸給我畫的畫看着。畫紙在高樓的風裏像蝴蝶翅膀似的不住地顫動。

桑落,怎麽辦…我是不是很壞?我好像,沒有辦法再等你了呢。

在八月十五的時候,我終于趕到了我想到的地方。今年的中秋,我想跟小陸一起過。

可那個書呆子居然不在家。

看見院子裏的孔明燈,我想了想,進屋裏拿了還沒幹的毛筆,在燈籠上揮毫潑墨,然後點了燈,把它系在最高的樹頂上。就不信他看不見。

而在等他的時候,我擡頭看着燈,心裏恍然間又清明了些。

我以為再也沒有什麽地方是我可以“回”的了,來來去去,我不過都是客人。

可方才,我寫的是: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小陸,你…開不開心呢?

傻書生果然很開心。他呀,還有那麽一時的手足無措。

後來,我們在院子裏,一起曬月光,一起吃月餅,一起喝酒,然後,他說了他的故事。

我也提起些過去的事情。真是奇妙,這些我們從來以為會爛在心底的情緒,卻可以這麽随意地說予對方聽,就像是再平常不過的閑話家常。

聽了我說到桑落,小陸起身去了廚房,還不曉得他是不是不高興了的時候,他又出來了,他在小桌一邊又添了一副碗筷,他笑笑,說:“給桑落的。你們,也好久沒有一起過中秋了吧。”心裏突然湧動出暖意,鼻子卻莫名有些酸了。

于是我逃難似的離席,也去廚房轉了一回,回到桌邊的時候,再放下一副碗筷,我說:“那,這個給阿音。”

小陸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側過頭去,不讓我看見他的表情,再轉過來時,他還是那副淺笑着的溫柔的模樣,只是聲音有些微顫。映在他眸子裏的燈火搖曳,他說:“阿茶,坐。”

那一年的中秋,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在往後那些歲月的颠沛裏,那一夜的月光無數次将我拉出絕望的深淵,讓我能夠繼續地行走下去。

那時,我們只有兩個人坐在案邊,卻有仿佛有四個人一起在月下相聚。桑落,阿音,我,還有小陸。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不好的事情,我們還會相識嗎?我們大概會成為一群很要好的朋友。又或者,只是各自的,平安喜樂地活在世界兩頭,相逢陌路。

那也是我那麽多年來,第一次如此平靜坦然地想起桑落,沒有害怕,沒有苦澀,只有懷念。我已經成了一個老姑娘,可那副碗筷邊的桑落,還是當年的模樣,十九歲,風華正茂,年輕爽朗。

“我大概,也可以跟桑落成為好朋友吧?”小陸傻傻問我。

“才不會!”我笑嗤回去,“桑落最讨厭文绉绉的書呆子了!”

“那……我跟阿音像嗎?”我眨眨眼,盯着他問。

他斂眉低頭笑了笑,“一點都不象,阿音,是很安靜的…”正當我想要佯怒逗逗他時,他又擡頭迎上我的目光,“但是,她一定也會很喜歡你的。”他頓了頓,“還有桑落。”

其實,我當初會來丹山鎮這個小地方,也是因為桑落。他同我提過:“那地方滿山的紅葉啊,就像仙境一樣,小丫頭,我們什麽時候一起去看看吧!你一定會喜歡的緊。”

原來,如果沒有桑落和阿音,小陸和我,也是永遠也遇不上的兩個陌生人呢。而沒有他們,今日的我們大概也不會是現下這般模樣。小陸就是這麽說的:“我看見你的時候,就好像認識了桑落。他是個很好的孩子呢。沒有他,就沒有如今的阿茶你啊。我真的想……好好謝謝他呀。”

桑落,阿音,他們,是渡我們的人。

好多年過去了,此時此刻的小陸和我,終于可以坦然地記着我們生命中那樣重要的人,然後一起,好好地,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我也知道,小陸是想要我一直留下來的,而我,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念頭。

可是呢……我要再好好想一想。

再想想。

彼時的阿茶還不懂得,有些事情,一遲疑,便錯過。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遇到的那些人,好好壞壞,大抵,都是渡者。這樣想想,心裏似乎會平靜許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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