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成霜

“我想,如果那個時候,我是在戰場上,如果我曾經一個一個翻開屍體,最終找到他,找到我阿爹,找到桑伯伯的話……又哪怕,哪怕沒有給我找到,至少,也可以給我一個可以死心的理由,讓我不會有那麽深的執念,想要再見到他們、覺得會再見到他們了。”

阿茶開始在那一堆屍體裏,找她的小陸。

那些屍體膨脹、腐爛、生蛆、發臭,招來蛇蟲鼠蟻。她幾乎看不見一個她曾經認識的人——大概是,已經腐爛得面目全非了吧。

可她依舊一具一具,努力辨認。翻開每一個俯面向下的屍身的時候,她的心都止不住地瘋跳,待認出了不是他,才又松了口氣。

她想要找到他,卻又不想。

在腐臭的泥沼裏,阿茶睜着她的一雙眼眶發紅、布滿血絲的杏眼,認真地看天底下最令人作嘔的畫面,那樣矛盾地尋找着,尋找着,迫切地尋找——一個她不想在這裏找到的人。

可是不翻遍這裏所有的屍身,她又是沒有辦法讓自己停下來的。

她就這樣忘記吃飯、忘記喝水、忘記休息、忘記睡覺、忘記嘔吐、忘記流淚,尋找,尋找,尋找……

不知道過了多久。

只知道阿茶再一次回到小陸和她的家的時候,是又一個晨光熹微的清晨。

小陸不在那裏面。小陸不見了。

阿茶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只是異乎尋常地冷靜了下來。她甚至還去溪邊洗了手。

她慢慢走進院子裏,走到他們一起吃霜葉糕的楓樹下。圈雞的籬笆缺了好大一個口子,雞都跑光了呀。一邊被踐踏過的一小片紅豆,卻還有那麽幾株還倔強挺立着,墜着幾個飽滿的紅豆莢。阿茶居然笑了笑,去摸摸那幾個豆莢——它們,是小陸種的呀。

轉身,樹下的桌案被掀翻在地,缺了一條“腿”。去年的這時候,小陸還在這裏被她“脅迫”着為她畫一幅“美人圖”,那時她還假意扭捏,說自己擺不好畫像的嬌俏姿勢,最後是小陸翹着蘭花指,紅着臉扭了下腰肢,擺了個女子氣極重的樣子給她學,讓她笑的許久直不起腰來。

書房裏,地面上七零八落的筆墨紙硯、碗筷舊衣,雜物散亂,阿茶可以想像當時的那群混蛋士兵是怎樣在這間小屋裏四下搜索,卻無所收獲的樣子。

那一個老老的書櫃卻還立着。它歪着靠在牆角,書本撒了一地,然而并沒有倒下。書櫃頂上,有一個阿茶從不曾見過的木盒子露出了一角白宣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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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不住一探究竟——是小陸留下來的東西呀。

阿茶踮着腳去湊書櫃頂上那不算小的木盒子,用指尖一點一點把它向外挪,盒子一半懸空之際,她另一只手沒有托穩,盒子便“砰”一下掉了下來。

“嘩啦嘩啦嘩啦”,裏面的東西飛撒出來,飄得滿屋都是,一時之間,充斥了阿茶的整個視野。“嘩啦啦”,輕輕的,柔和的,像極了某一個秋日裏帶着微醺香氣的輕風。

那是大大小小的紙箋。最後,安安靜靜地鋪滿了大半間屋子,如一夜飛霜。

等阿茶重新反應過來之後,她随手拿起一幅較大的紙來看,怔了怔,笑着又紅了眼圈兒。

那是小陸畫的她。像是他第一次替她畫的那幅畫一樣,畫裏是楓葉正盛的時節,她坐在村頭的楓樹上,樹下小兒嬉笑,打着秋千。楓葉落在她的肩頭,落在秋千上,落在孩子們的小發揪上。然而整幅畫面裏唯一的色彩,只有那一抹紅色——用來畫她的紅色。

他畫的楓樹還是會一直這麽素色下去吧,他想。

原來那朱砂,他是要用來畫阿茶的。

放眼望去,滿地的字畫,畫的每一幅都是如此。站着的她,坐着的她,笑着的她,閉目的她,遠處的她……唯一奪目的着緋色的她。

滿地白宣,滿地想念。

相思成霜……相思,成霜麽?

阿茶側首望向那張大書案本應在的地方,光線突然變得明朗。她似乎看見了小陸,那個書生微微蹙着并不淩厲的眉,左手拉着右手的袖子,一筆一畫,認真地給她寫着信,寫一會兒還會停下來,發一下呆,目光變得悠遠散漫,然後又回過神來輕輕哂笑,偏頭想了想,再繼續下筆,一副好耐心、好耐心的樣子。

阿茶慢慢蹲了下來,蜷起了身軀。

遲疑了一下,她方才伸手,拿起一小方紙箋來看。一入目,整個人便又是微微一顫。

阿茶:

天還沒暖,但迎春的黃花已經開了起來,不知道你在外面是否也看見了呢?

你捎來的那枝梅花到家的時候已經幹了,我泡了茶,很香。留著幾朵,等你來的時候我們可以共飲,你說好不好?

對了,鏢行的人還沖我抱怨,說你威脅他們在路上要是掉了一朵梅花,就要回鏢行退銀子。我替你仔細數過了三遍,到家的時候是十一朵。

川乙酉年二月十三

阿茶莞爾一笑,胡亂拂去臉上的濕潤,又撿起一張。

阿茶:

今天下了好大一場雨,奔雷裂空。我很想送一把傘去給你,卻不知道你在何處。再後來我才想起來,你在的那處地方不一定下了雨。但願那裏晴空萬裏,春風和煦。

川 丙戌年四月十二

這個書生,怎麽還是一樣的傻……她擦擦眼角,将地上的紙箋一張一張地撿起來,撿一張便看一張,再仔仔細細按日子,一一整理好。

看那些信的時候,她一時笑,一時哭,若是小陸看見,怕是又要笑着叫她“傻瓜”了吧。

阿茶:

你托鏢行寄來的藥油我收到了,很有用。

可原來你沒同他們講清楚我家究竟在哪裏,鏢行的人竟去找了村長,村長陪著兩個大漢進院子的時候我正在畫畫,驚得我不小心就敗了一筆。有些可惜呢。

你惦記著我,我其實很開心。

川乙酉年一月初九

阿茶:

以前長來找我寫家書的李伯很久沒有來了,後來我聽人說了才知道,他與他的兒子斷了聯絡。只盼李伯的兒子還活著。

方姨和她的兒子也開始憂心起來。

可是我不知道該與他們說些什麼,這時候,說什麼都顯得如斯無力。大概也是我嘴笨吧,要是阿茶你在,我想,一定可以逗笑他們的。

川 丙戌年五月初三

阿茶:

方姨這幾日有些咳嗽。大概人上了年紀又多病的時候更顯得多感,她總念叨起你,說不知道你一個人在外面過得也不知好不好。其實我也常常這麼想。你說,是不是我年紀也大了?

川乙酉年三月十七

阿茶:

近來我越發覺得庖廚之事頗為有趣,我終於不是只會做炒雞蛋了,今年你來的時候,指不定我已學會了霜葉糕,可以做予你吃,只是別笑話我呀。

川乙酉年二月廿七

阿茶:

我正在用你送來的一支狼毫湖筆寫信給你。今日我又新辟了一小塊地在院子裏,然後種了紅豆進去。院子裏的楓樹好似長了蟲子,我問李哥買了些藥打上去,希望它會好起來吧。對了,就是牛車被你拆了的那個李哥。現在想起這件事,我還是忍不住發笑。當時雖然第一次發現你竟是那麼任性,但是那時候我也切實地覺得暖心,因為你任性的維護。

楓葉發出了芽,不知今年,它們能否快些紅起來?

川乙酉年三月初五

阿茶:

方姨她,搬走了。

其實這大半個月來,陸陸續續有許多鎮裏人都搬走了。聽說有戰事要來。可在這裡生活了一輩子的那些爺爺奶奶們,他們走不了,也不想走。

你放心,我也一定不會走的。我答應過你的,就在這裡,等你回來。

川 丙戌年六月十二

阿茶:

其實是在寫下你的名字之後,我才想到,原來我一直在替別人寫信,卻沒有為自己給什麼人寫過信,你是第一個。

我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裏,這信自然也是寄不出去的,但不知怎的,就是想給你寫點什麼。到你看到它的時候,也不知會到了什麼年月呢。又或許,你不會看見它們。

今天過小年了,楓樹葉子真正全都落光了,我的腿還是沒有好,不過不要擔心,我也慣了。外面必定比丹山鎮冷上許多,換件厚的紅衣穿吧,別自己病了,可我不在你身邊。

川甲申年十二月廿四

阿茶:

我,很想讓你留下來。只是,我好像不應該說出口罷。我不想改變你,改變你自己的日子,你如今的樣子,就很好了。

然而即使知道不應該,我還是每一次,每一次地如此盼望著。

川乙酉年四月廿六

有那麽一封的日子很近,是小陸在今年中秋寫的。那一封的一開始,小陸并沒有寫她的名字,而是謄了一首講節氣的民謠上去:

春雨驚春清穀天,夏滿芒夏兩暑連,

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阿茶,又是一年中秋了,去年你突然那樣的出現,我是真的被你嚇到了,但是呢,我也是真心的歡喜。最多的團圓的祝福呀,原本來、我也是不相信的。但那是你無心替我求來的福澤。我可以私自地以為,是替我們,求來的團圓麼?

阿茶,你同我一起過了中秋,過了冬至。可我竟還是貪心。

從驚蟄到穀雨,從小滿到處暑,從霜降到大寒。每一季,每一節,我都想同你,一起度過。這樣私心的心願,老天爺他,究竟會不會應允?又或許,你會不會應允呢?

川 丙戌年八月十五

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

阿茶抱着膝頭,把頭深深埋進臂彎裏。

很久很久。

她站起來,花了半天的時間,把家裏重新打掃、布置幹淨。

然後,她又去了後山,同阿音告別。

阿音,原來有些事,我就算真的做了,也沒有辦法死心。阿音,你不要擔心。我會找到他的。那個時候,再把他帶來給你看……你說,好不好?

小陸,你說過要等我的。等着我呀。

阿茶來找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聽到一句話,大意是這樣:當你以為為時已晚的時候,其實正是最早的開始。 就想到了阿茶。她其實有一股很大的讓我極羨慕的勇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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