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陸莫寧上一世并未見過裴禦史幾面,加上裴禦史當年對聶中郎落井下石之事,雖無人敢言,私下名聲卻并不好,一直獨來獨往,為人诟病。陸莫寧上一世慘居後宅三載,後來雖然得以重歸朝堂,一開始官職并不高,自然是見不到正三品的言官裴禦史,等後來他幾年後升上來,也不過在朝堂之上見過裴禦史兩三面,後來就再未見過了。
因為幾年之後,裴禦史在一次下朝回府途中,為了救一個險被瘋馬踐踏的小孩給踩死了。
後來消息傳到朝堂,同僚盡皆不信,覺得這裴禦史狠心絕情,怎會這般心善?
當時他得知時,也頗為疑惑,可如今連同這一起來看,上一世見慣了悲歡離合的冷硬心腸,竟也忍不住眼眶一熱,他偏過頭,久久未曾一言。
陸莫寧既已知曉如何把把柄罪證交上去,也不再耽擱,當日午時趕路就回了京城,他并未直接回府,而是修書一封,托了一稚童守在裴府外,等裴禦史出來,把信交給對方,陸莫寧則是去了就近的茶樓,尋了一間臨窗的二樓包廂,等着裴禦史。
陸莫寧回憶上一世,發現竟是完全記不起來這裴禦史的模樣,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漸漸靠近,停在包廂前,随着他的應答,包廂的門打開,裴禦史走了進來。
陸莫寧這才看清楚了對方的模樣,第一個印象就是瘦,形銷骨立的瘦,只剩一把骨頭般包裹在空蕩蕩的青色錦袍裏,手腕上纏了一串念珠,眼神死寂,面無表情看過來時,無悲無喜。只是不過是三十餘歲,裴禦史雙鬓竟已染上白霜,瞧着憔悴蒼白,只是精氣神還算好,陸莫寧想,他大概是存着與定國公等人死磕到底的心思,才堅持到這時的吧。
“是你。”裴禦史淡淡開口,嗓音沙啞,并未擡步踏進來。
“裴禦史認識下官?”陸莫寧站起身,與裴禦史隔了不遠不近的距離,遙遙相望。
“嗯。”裴禦史漠然應聲,“找本官何事?”
陸莫寧問道:“不知下官可有幸與裴禦史喝上一杯茶水?”
裴禦史顯然不願多待:“茶就不必了,有話就說。”
陸莫寧緊迫的盯着對方:“裴禦史當真要這麽說,如果我說……我要講的事與聶中郎有關呢?”
裴禦史大概早就習慣了,瞳仁幾乎未動,只是陸莫寧心細,還是看到他的右手負在了身後,面上波瀾不驚:“哦?爾與本官說那大奸大惡之人作甚?”
陸莫寧輕嘆一聲,親自上前,将門扉關上,這才徑直走回去,在矮幾前跪坐下來,拿出一個錦盒,往前推了推:“裴禦史,我也不拐彎抹角了,今日尋你來,不過所謂一事,求你幫個忙。”
裴禦史站着未動,只是眸色更加冷淡:“憑什麽?憑你是新任的新科狀元?你莫不是太看得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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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莫寧也不惱:“因我們的目标是一致的。”
裴禦史皺眉:“……”
陸莫寧睨着他,靜靜開口:“将定國公從那個位置拉下來。”
幾乎是他話一落,裴禦史猛地擡眼,瞳仁掠過複雜的光,很快熄滅冷寂,薄唇冷抿:“本官不知你在說什麽。”
陸莫寧垂眼,打開錦盒:“兩年前,聶中郎出事之際,薛世子在馬場打死了薛家三房的薛四公子,定國公薛世仁為了給薛世子脫罪,不惜買通上下,借着聶中郎出事朝中紛亂得以蒙混過關。兩年後,薛四公子遺孀為報夫仇,以身犯險設計殺了薛世子,而我的目的很簡單,讓當年之事大白于天下,定國公欺上瞞下,加上這些他這些年結黨營私、貪污受賄,在各地建設府邸拉攏朝臣的證據,應該能讓他焦頭爛額了。”
裴禦史死死盯着那錦盒,陸莫寧每說定國公一個罪證,裴禦史死寂的眸仁就亮一下,到最後,裴禦史不知何時,已然走到了近前,拿起那些罪證,一頁頁翻看着,翻到最後,原本死寂的表情終于出現裂紋,咬着牙,雙眼猩紅,猛地攥緊了,偏過頭狠狠抹了一把眼,又怕真的把罪證給褶污了,連忙松開手,下一瞬,把那些罪證一頁頁鋪平在矮幾上,用手掌一點點撫平,卻是垂着頭,久久未言,只是那麽一下下動作着。
陸莫寧跪坐在那裏,瞧着裴禦史枯瘦的手掌,莫名眼眶一熱,喉嚨發緊,那些等待時在腦海裏侃侃而來的說服之詞,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許久,才啞聲道:“裴禦史,還望保重身體,聶中郎大仇未報,朝堂蠹蟲還未清除殆盡,趙國……還需要您。”
裴禦史的動作一僵,把那些罪證一點點收攏回錦盒,妥帖寶貝的放入懷中,還壓了壓,這才撩起衣袍,跪坐在了陸莫寧對面,垂着眼,卻并未看陸莫寧,只是手指指了一下旁邊擱着的幾壇酒:“可以喝嗎?”
陸莫寧看向木珠,因為矮幾擋着,不知何時黑蛇變了回來,蛇眸瞧着他,極快點了下。
陸莫寧沒想到這次他倒是挺大方,直接拿過一壇,敲開封泥,頓時酒香撲鼻,把茶水換成酒水,替裴禦史倒了一杯,對方一飲而盡。
大概是喝得急了,猛地咳嗽了起來,咳得雙眼泛紅,眼淚直流,對方卻是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陸莫寧也一句話未說,就那麽給他倒着,直到一壇酒盡了,裴禦史一張臉都紅了,他的情緒大概終于平穩了下來,在陸莫寧再去拿另外一壇時,卻是止住了他的動作:“不必了,這罪證我會交上去,只是當今聖上生性多疑,并不能全部交上,也不能直接交上,否則對方反而不信。不過你放心,我會想辦法讓聖上開始懷疑定國公,有這些東西在,兩年之內,我定将他……将他……只是暫時,當今聖上為了制衡別的世家朝臣,并不會真的動他,卻也不會讓他好受。薛四公子的事,容緩兩日,兩日之後,可以動手了。我會在這兩日之內,讓皇上對定國公起疑。”皇上一旦起疑,又再次爆發定國公欺上瞞下結黨營私拉攏朝臣的事,定會讓聖上心裏紮了一根刺,這根刺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深,直到不拔不行。
他說完,站起身,大概是醉了,下榻時搖晃了一下,走了兩步,并未轉身,只是偏過頭:“我不知你是誰的人,這份人情,我裴钰記下了,沒齒難忘。”
陸莫寧在裴禦史離開許久都未再開口,黑蛇不知何時爬到了他的肩頭:你在想什麽?
陸莫寧望着空空的酒壇,指了指心口:“我在想,當年天戟帝暴斃,是不是……并非這般簡單。”否則,若是聶中郎是清白的,當今聖上為何非要陷害他?不僅僅是他,接下來的幾年間,當年臨危請命讓當今聖上登基為帝的幾位将軍忠臣,都會因着各種各樣的緣由而死,他先前還未想到,如今細細想來,并不是聶中郎做了什麽,而只是因為,他們是天戟帝忠心耿耿的舊臣。
黑蛇大概沒想到對方突然說這麽一句,僵愣在原地。
陸莫寧偏過頭,望着黑蛇,黑亮的瞳仁靜靜瞧着他:“你莫不是……也是天戟帝的某位舊臣吧?為了給主子報仇,這才含恨而死不甘心化作了這串木珠?”
黑蛇:……
他為什麽要是舊臣?他為什麽就不能是那位主子?
陸莫寧卻未等他開口,抹了一把臉,站起身,喃喃一聲:“我大概是聞了酒香也醉了,竟然有這種詭異的想法,你怎麽可能是什麽忠心耿耿的舊臣,就你這貪杯的醉蛇,還喜喝這麽貴的酒水,頂多也就是一個貪官。”
黑蛇:……
陸莫寧提着剩下的三壇花雕酒往外走,發覺脖頸一涼,偏過頭,就瞧見黑蛇蛇眸閃着黑光,亮着尖細的兩顆毒牙,正對着他細白的脖頸,陸莫寧挑挑眉,幽幽擡起了三壇酒:“哦?”
黑蛇默默閉上蛇嘴,默默爬了回去,變回了木珠:……
陸莫寧先去了一趟刑部,告知了辛大人自己已經拿到了定國公的罪證,讓他暫且等待兩日,這才回到了陸府。
只是剛到府外,就看到府外停了幾輛極為精致的馬車,陸莫寧只當是府裏來人了,他徑直朝自己的院子走去,一推開院門,就感覺手腕上的木珠一緊,木珠化作了黑蛇,吐着蛇信兒警惕地盯着前方。
陸莫寧安撫地摸了摸黑蛇,這才擡步踏了進去,擡眼望去,就看到院子的石桌前,坐着一個身着華麗衣袍的男子,男子聽到動靜擡頭,朝他自認為俊朗的一笑,揮了揮手:“大郎,三日不見,如隔三個春秋,讓晉某好生想念,食不能安,寝不能寐,着實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