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皇太後賜宴擺駕于禦花園中央的碧水金瑤池,目及之地雖不是極盡奢華,但難得共享天家之樂,圖的是個舒心而已。
夜色微落,涼風飒飒,一改往日的悶熱。金瑤池猶如深宮中的一點翠,綠蔭環繞,奇石成蔭。最妙的是那一角從鳥語花香裏探出的屋檐,俏麗地紮根于通透水面一般。這方小亭就是金瑤池中的觀星齋。
祁谟捏着酒盞,席地而坐,身下是一匹雪白色的西北野狼毛大氅。一名侍衛于酒席間混入,悄不聲兒地立在太子身後,垂手請了小安後跪下來将方才聽到看到的都一一禀告主子。
“辦得好。往後但凡廖公公出殿便如此護行,間隔半個時辰就回來禀報,不得有誤。”祁谟持盞将手一揮,那人又消失于花海之中,仿若不曾來過。
湖岸起風,祁谟攏了攏太子袍的寬袖,心頭也是清風吹得難得的舒暢,似是十六個春秋冬夏都沒這般暢快了。前幾日他親自提拔了幾個得力的侍衛,恩威并施,就是怕顧不上小福子的時候能有人替自己将他看住了。畢竟太子勢力未起,宮中豺狼虎豹又多。
卻不想這孩子給了這樣大一個驚喜,祁谟淡淡一笑,回想方才那侍衛通報廖公公與師哥們一聚,又将自己如何對他、他如何歡喜,又是如何盼着與自己獨處的心事一一講給師哥,就覺得腹中有化不完的甜。
比酒盞裏的甜釀還叫人酒醉。
想想真是妙哉,這麽個小東西竟讓他嘗到了牽挂,一頓晚膳的功夫不見就怪勾人的,怪不得上一世讓大皇子扣住不放了。
哼,剛才舒展的眉間似乎被身上的熱血一沖,祁谟又舉起酒盞與大皇兄恭敬回敬,卻怎麽都看這位皇兄不順眼,酒水也如鲠在喉,好不自在。
“殿下這酒可是冷了?叫老奴喚人熱一盞新的才好。”陳白霜看出太子面色不悅,攔了一攔,端着玉托接過酒盞。
祁谟不答反而問道:“車灑水處的那公公,你可打發走了?”
“回殿下,那公公辦事不利,前日已被老奴打發走了。”說話間陳白霜的眼皮未曾擡一下,好似這人與他無關緊要。
“打發到何處了?”
陳白霜低着眼皮上前一步,低聲道:“今兒殿下的酒興好,不妨瞧瞧眼前金瑤池的蓮花。這蓮花通體清潔,莖青葉綠,花苞繁多,無外乎是靠着池底的老泥。殿下有所不知,只要是花泥肥了,這花……方可開得動人。”
将傷了小福子的人提出來,原以為陳白霜将其杖打一頓再遣去慎刑司就到頭兒了,祁谟倒是沒料到此人手段幹脆,竟将人沉塘了。
“孤倒是不知還有這般講究。”祁谟忽地起了戒備,他這般手段可比王過福難拿捏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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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太子有意避開的神色,陳白霜明了,又道:“若只是傷了廖公公,老奴必定饒過他性命。恐怕是……殿下無意間的出手搭救反而斷了那奴才的財運,不日便要将人送去別處了。”
陳白霜這話只算說了一半,卻将祁谟的思慮行雲流水般引活了。
“莫非……他是那一位的奴才?”
陳白霜不接話,只瞥了大皇子那邊的餐宴一角,算是答了。
“辦得可還利落?”
“自然是利落。老奴既已在太子殿當職,自然清楚什麽人能留,什麽人該去何處。”
“回去有賞。”祁谟心底大喝一聲痛快,舉杯飲盡。陳公公當真應了小福子那師哥的話,并非能隐忍吃虧的人。那人敢傷了他的愛徒,他便敢借太子之威将人連根拔起,可見這般以後大皇子的人是插不進來了。
也好,多個人護着廖曉拂總沒有壞處。畢竟祁谟可是見識過八千歲的,現在人還小便不覺得,再過二年,等小福子的樣貌身量赫然長開了,再想不打眼地藏着終究是難辦了。總要多幾個人護着他才好。
等賜宴的酒水飲完了,祁谟帶着一行人浩浩蕩蕩回了自己的地方。遠遠地望着太子殿,祁谟終于體會到将士戀鄉的情懷。不再是各處眼線,隔牆有耳,而是有一處真正能夠歇下心來,寬衣卧榻的地方。
祁谟搖着那把玉骨的折扇朝內寝去,他這人不愛好什麽文玩,只是遇上可心的折扇便走不動,喜歡得緊了需時時把玩才行。廖曉拂恐怕回來得早,手掌也換了藥,聽下人通報便麻利兒地跑出來,差點兒重重撞在太子身上。
“殿下!”廖曉拂趕忙退了幾步,兩手端正扶穩了官帽,急急地行禮,“奴才失儀,殿下可有吩咐?可要傳解酒的茶湯?”
太子用折扇敲打他帽子一下,免了禮,故意問道:“方才喝過了,還是你師父想得周到。說說方才你在孤殿裏都做了何事?莫不是趁着我這主子不在,又跑去西小後院找姐姐們玩兒鬧了吧?”
“回殿下,奴才今兒沒找姐姐們嬉鬧。”小福子臉上流露出滿足的神色,瞧着殿外伺候的人還遠着,忙不疊地禀告:“咳,殿下,我回鐘鼓司找我師哥了,大幾個月沒去,哥哥們怕是要擔心我了。”
“嗯,回去看看也好。”祁谟放了折扇,心中一陣竊喜。雖說早已知曉小東西的去處,可親耳聽他一字一句不留遺漏地禀告又更添滿足。天下之大,皇宮之大,有這樣一個不給自己留後路的人陪着,當真妙哉。
想着他一停步,小福子本在後面低着臉跟着呢,便一頭撞上了太子的後背。祁谟無奈地轉過身,瞧他正吃痛地揉着鼻尖,又好氣又好笑的。
“走路都敢不看着了?再慣着你,往後你這小刁奴可要在太子殿裏橫行了。”他拉廖曉拂與自己一同坐下,調笑地問道:“你師哥們可還好?說說,都聊些什麽了?”
“好,都好,多謝殿下挂心。”小福子偏了偏身子,滿臉赤紅,兩個時辰前還與大哥辯解自己如何愛慕太子,現在這樣親近豈不是要羞死人嗎?好在殿下并不知情。這樣思慮着,廖曉拂臉上的羞意就褪下幾分,抿了抿唇,正色道:“師哥們都好,早些我有好幾位哥哥,現下就只剩兩個了,故而走得更近些。還有就是……”
祁谟一身的輕松惬意,順着他的話說:“還有如何?你只管說就是。”
小福子猶豫了下,答:“還有師哥們年歲漸長,正是要通路子的時候。殿下平日裏賞的銀錢用不完,我就将值錢的物件都帶去給大哥了。”
“好啊,你呀你呀!想不到我竟然養出個吃裏扒外的奴才。”祁谟難得這樣笑得開懷,随手搖幾下折扇,翩翩公子一般。他還當是個什麽緊要的事兒呢,敢情動了幾兩太子殿的碎銀就捧着來上報了,再往後恐怕跟着的侍衛也可以撤了,何時何事只需自己一問,小奴才自己主動就吐個幹幹淨淨的。
不過看來廖曉拂确實是個重情義的,這一次祁谟總算沒看錯人。那兩位師哥想必在他心中也有些分量,找時機需會一會也好。
“殿下不問問我拿了多少?”廖曉拂瞧太子笑得風流倜傥,也跟着笑着打趣。
“得了,往後拿出去的銀錢有十兩之多再報吧。看你這般懂事,賞你兩日之後陪太子出宮。”
廖曉拂喜道:“出宮?可是能回去見見哥姐了?”
“啧啧!凡事先把主子的事放在頭位,記不住當罰。”祁谟捏着他揉得紅紅的鼻子念叨,心中不大對滋味兒,于是又強調一遍,“你且記住了,往後千事萬事皆不可超過我去,否則我便日日夜夜拿扇骨敲打你這顆小腦袋瓜子,明白了?兩日後先陪孤回太師府,等事辦成了自然會讓你回家。”
被捏着鼻子雖說一點兒不疼,可太子的手将他把得牢牢的,小福子怕逾越了,鼻音重重的,急道:“奴才謹記,記住了,千事萬事萬萬事都不可超過殿下。”
“罷了,不欺負你了。”祁谟見他聽話也不敢捏疼了他,忽地想起一事,趕忙攏了衣袖,取出一方綢帕包住的東西塞給廖曉拂,“這是今兒從宴上拿的,你也知曉皇宮禮數頗多,餐宴用不盡的吃食皆不能私帶,免得叫人捉住笑話。孤也是趁布菜丫鬟們不備才得手,既然讓你當了孤的舌頭,總不好讓你沒嘗着。”
廖曉拂當下驚傻了,太子……太子這是給自己偷東西去了?解開一瞧就更傻了,這不是南橘嗎?往年進貢都只供着太和宮裏獨一份兒,這是太後母家地界裏長出的東西,連養心殿都見不着的。
“殿下用過了嗎?”小福子鼻子一酸,連忙又揉起來,“奴才沒有要哭,就是方才這裏撞疼了。”
“我必然是用過了。快嘗嘗,叫你師父逮住又要罰了。”祁谟知道他要哭,便別過臉去,席間種種不快皆全數散盡了。
四日之後,太子出宮,擺駕太師府。
此時正處盛夏,帝都繁華,鬧市也并未懼于酷暑而萎靡。小福子多年都不曾出宮了,聽着外頭各樣陌生的響動難免心裏發癢。卻因着與天子同坐一車,師父又在車前看管馬匹,便強忍住不曾動彈,靜靜跪着給祁谟扇扇。
進了太師府又是一陣叩頭請安,小福子緊緊跟着陳白霜,師父做何樣他也便做何樣,好歹禮數上沒出亂子。太子一早就被皇後母家的老人迎進去了,別院裏各處侍衛都把守着,一副陣仗浩大的天家做派。
“眼珠子瞎尋摸何處呢?”陳白霜适時地打點他,宮中的侍從都被迎到西門別院飲茶并打賞了,此時忙了幾個時辰才喝上一口茶水,“此處是當朝趙太師府,不是太子殿,出了差錯咱家可保不住你小命。”
小福子的手傷好了大半,可以輕輕攥成小拳。他趕緊上來,一下下給師父輕垂着肩頭,小小心心的。“小的謹記。不過師父,這太師府怎這樣大?小的看着跟天宮似的。”
“你見過什麽?這是當朝皇後娘娘的母家,三朝功臣之後的府邸。”陳白霜端起茶幾上的小巧茶盞,光照之下竟是透光的,便抿着杯蓋給小福子看,“瞧瞧,就連給下人用的都是好的。你自己掂掂,拿出去當得了一兩銀錢?”
廖曉拂撐着沒敢接茶,雖說見不着太子,可又盼望了殿下能喚他随身伺候,故而怕人有三急誤了事。“小的看着并無差別,要說好的還是太子殿裏好,師父管着物庫呢。”
聽了這話陳白霜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停下,轉過身來将小福子拉到近處吩咐起來:“這話你當着咱家說可行,當着外人說不可行。師父知道你對太子有心,但也要管着你一句,身子吃過苦可人不能矮了,切莫因着殿下寵你幾日就驕縱。要說的話,要做的事,必要先在心眼兒裏過上幾遍。”
“小的明白。”廖曉拂悄聲地回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自己那點子事兒如何能瞞得住?現下自己與太子同吃同住,恐怕師父早已當自己被殿下收用了,故而不願看到太子寵他如禁脔一般。
這個當口太師府上的一位白發老仆從月亮門穿過來,身後跟着四位尋常家丁,腰上挂着的是玉牌,一見便知是太師府上的常厮。
前面的這位老仆恐怕說話分量不輕,私下奴仆見了他都畢恭畢敬站穩了,可見太師府的規矩立得是極好。
“宮人們盡管在此處歇腳,府上的婢子即刻就将飯菜酒水都端過來了,如有顧慮不當之處盡管與老奴來講。”想來是位有身份的家仆了,目色精明淩厲卻毫無仗勢欺人之态,說着他在人堆兒裏依次望過各張面孔,問道:“敢問哪一位是廖公公?傳殿下口谕,勞煩廖公公與老奴前去,近身伺候着。”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每一位的收藏,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昨天國慶節沒有更新,祝大家十一長假玩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