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私房話
就算加德納舅舅這樣慷慨,凱瑟琳仍然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倒是沉默的小瑪麗,雖然不善于表達,可她那亮晶晶的眼睛裏充滿對全新知識的渴望。
只是當加德納舅舅看向她的時候,惶恐和不安再次充溢,叫小瑪麗忙不疊躲閃開眼神。
加德納舅舅有些失望,他是真心為甥女們的未來考慮:對于沒有多少嫁妝的姑娘們來說,五個全都能出嫁的幾率十分渺茫;盡管良好的教育不一定能叫她們順利出嫁,可總歸能叫人內心豐富,胸有溝壑的老姑娘也能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幸福些。甚至于,加德納舅舅暗藏的隐秘擔憂正與伊麗莎白相合:若班納特先生不幸早逝,受過系統教育的姑娘也不致挨凍受饑,至少能謀個家庭教師的職位。
班納特太太對吉蒂和瑪麗的識趣表示滿意,她迫不及待地想向兄弟炫耀班納特家的美味佳肴。
加德納舅舅只好暫時打住話頭,滿面帶笑的接受了好意。不過,從沒品嘗過的兩道粘稠鮮香的食物的确是意外之喜。
“這是莉齊的功勞,我的小莉齊多麽細心,整個家裏只有她發現媽媽沒有食欲,特地把聽來的食譜告訴喬治亞太太。”班納特太太老調重彈,大聲的告訴兄弟,“聽說是來自倫敦的小姐告訴她的異國食譜,親愛的加德納,你也住在城裏,有品嘗過嗎?”
加德納舅舅十分捧場,誇贊說:“從來沒有!縱使在倫敦那些紳士們的飯桌上,也沒有這樣鮮香的美食。莉齊從來都讨人喜歡,別人才願意與她分享見聞。”
班納特太太得意極了,“我敢說,那些有錢的老爺家裏聘請的法國廚子也不能做出這樣的美味!”
這話說出來,不僅伊麗莎白,就連班納特先生臉上都露出了不忍直視的表情。幸而大家都知道這位太太向來誇誇其談,都願意體諒她的少見寡聞。
飯後,大家坐在客廳裏閑聊,加德納舅舅是個智力過人、見多識廣的好客人,他說的新聞不止小姐們,就連班納特先生也愛聽。
大抵只有伊麗莎白有些魂不守舍。
“……道格拉斯伯爵的大公子進入威斯敏斯特公學,簡直引起了轟動,尚年幼的小道格拉斯已經十分具備風範,比那些年長的紳士們還要派頭。”顯然,加德納舅舅也記挂着前事,說起了一則公學的趣聞。
班納特先生其實很贊同舅兄的好意,只不過這位幽默風趣的紳士在客觀冷靜的同時,也時常有逃避現實、推脫責任的一面。他的那間小書房好像是個避風港,只要躲在裏面,女兒們的教養、家庭瑣事他都能做到不放在心上。此刻也一樣,并非是作為父親為女兒們分析勸誡勉勵,而是冷眼旁觀、不置一詞。
“相信我,陶麗絲學院雖然名聲不顯,但絕不比普通私立學校差,年輕的小姐們在那裏讀書習字、彈琴唱歌、縫紉畫畫,其中有一些還被倫敦最時髦的文學沙龍邀請,她們才貌雙全、機智優雅,被稱作‘女才子’!”加德納舅舅興致勃勃。
瑪麗卻更瑟縮了,她想:我既不多才多藝,又不善言辭,如果真的去了學院,這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我們的兩位小姐,還是沒有改變主意嗎?”加德納舅舅又問。
“親愛的舅舅,你為什麽不問我呢?”莉迪亞撒嬌道。
加德納舅舅從瑪麗和吉蒂身上收回目光,有些失望。聽到莉迪亞的話,大笑道:“那麽我的小淑女,你的意思是要去陶麗絲學院啦?”
“當然不願意!”莉迪亞哈哈大笑。
“我想我願意。”
幾乎莉迪亞的話音剛落,伊麗莎白就接道。
“什麽?”
“莉齊!別胡說,立刻,馬上!收回你的話!”
“莉齊你瘋了嗎?那可是寄宿學校!”
“哦,真是小莉齊會說的話。”
小客廳裏混亂到讓人頭痛,尤其班納特太太叫嚷着叫伊麗莎白可憐可憐她脆弱的神經,不要用胡話刺激她了。
伊麗莎白足有小半天耳朵邊嗡嗡的,分不清誰在尖叫誰在講話,她感覺這間小屋子裏足有二百只鴨子在嘎嘎叫。
多虧了班納特先生還算威嚴,才把那些聲音彈壓下去。
班納特先生沉靜的看着伊麗莎白,輕聲問:“莉齊,你是認真的嗎?”
伊麗莎白直視他的眼睛,鄭重道:“是的,爸爸。從沒有這樣堅定。事實上,昨天聽說了這件事,在加德納舅舅沒來之前,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這可大大出乎加德納先生的意料,在他心裏,幾個外甥女,簡美麗溫柔,伊麗莎白伶俐大方,這兩個姑娘是最不愁嫁的。
“那麽,好吧,你有什麽理由說服你親愛的舅父?”班納特先生不動聲色,可他言下之意已然明了。
班納特太太忍不了,大聲道:“莉齊又傻又任性,班納特先生,你怎麽也跟着說胡話了呢!”
班納特先生挑挑眉頭,勉為其難的補充:“抱歉,還有你的媽媽,她似乎也需要理由。”
“我不需要什麽理由,她的那些通通都是蠢話!班納特先生,我求你,命令莉齊,叫她收回她的傻念頭!”
可她再次碰了壁,就連她的兄弟,也沒仔細聽她的話,而是看着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反倒一愣,在這緊要關頭竟然偷偷開了點小差:若是換成種花國,哪家的女婿敢在娘家人面前這樣冷待妻子,大舅兄就算不動拳頭,也得質問責備為姊妹出頭……
“增長見聞、開闊眼界,就像陶麗絲學院的校訓那樣:天助者自助。”伊麗莎白看向她的舅父,認真道:“加德納舅舅也曾在北安普敦學園求學,我想您對此感同身受?”
加德納舅舅的藍眼睛愉快的眯了起來,忽然大聲笑起來:“是的,是的!我親愛的小姐!若沒有在北安普敦學園的經歷,也許我現在還在梅裏頓給你們的菲利普斯姨夫作助手呢,畢竟我實在沒有他那樣的天賦,能做得來律師的工作。幸好你們祖父看出了這點,培養他繼承事業,把我送去了北安普頓。”
這勾起了加德納舅舅的談興,他跟甥女講述他的求學經歷:“……要知道那時候人們只認可牛津和劍橋,對新興的學園們總是抱有懷疑的态度。尤其是學園裏除了國教課程,竟然還有哲學、科學課程,更早之前甚至有紳士在國會上公然反對這些新立的學園。幸而總有遠見卓識的人在,這些學園如今已遍布英格蘭,就連劍橋大學,也在前些年設立了自然哲學教席。”
“當然,我并非是對不列颠的兩顆明珠有什麽不滿,事實上,我年輕時也曾夢想着能進入那兩座大學呢。”加德納舅舅聳聳肩,“那兩座大學的門檻實在太高啦!”
“貴族生、高級自費生、自費生、減費生,能進那裏去的只有出身貴族和高級國教教士家庭的兒子們。加德納家和哪個都不沾邊,就連最低等級的減費生也攀不上。還有他們的學費,連高級自費生每年都需要120英鎊,僅膳食一樣就需要40英鎊!要知道北安普敦學園裏的花銷全部算起來,每年也只需20英鎊……”
加德納舅舅擠擠眼睛:“你們的祖父算了這筆賬,簡直欣喜若狂。老加德納先生只知會一聲,就把你們可憐的舅舅攆出了家門。”
班納特太太難受壞了,急切的打斷兄弟的講古,不敢置信的質問:“她,那個不聽話的壞姑娘!只用了一句話就叫你認可了?愛德華!可憐可憐我,難道你忍心看你的甥女變成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嗎!”
加德納舅舅安撫她,輕風細語的道:“好了,克拉麗莎,她有心上進,家人們難道不該高興嗎?”伊麗莎白有這樣的志氣,加德納先生十分欣慰喜悅。
克拉麗莎,班納特太太許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怒氣也被緩和了一下。緊接着,她馬上又氣勢洶洶,如同斯巴達的女戰士那樣,拿起盾牌,“求你們想想她的年紀,她馬上就滿十六歲,眼看就能進社交界了!要知道姑娘們的年華總是短暫的,十幾歲的姑娘最受先生們的青睐,她有很大可能在二十歲之前嫁出去!可如果進去那什麽見鬼的學校,我不敢想象!二十多歲的老姑娘回到家裏,才正經的踏足社交界……哦,整個朗博恩都會笑話她!笑話班納特家!”
伊麗莎白心想,不會二十歲前就嫁出去的,就算是原來的那個伊麗莎白,也是上了二十一歲,才初遇達西先生。
莉迪亞撲哧笑出聲來:“二十歲的老姑娘,媽媽,夏洛特·盧卡斯今年就二十二歲了,她一定不高興你這句話。”
不合時宜的頑笑惹來班納特太太的遷怒,她現在滿肚子氣。
“別說那些可笑的話,莉迪亞,看在上帝的份上!難道別人背地裏沒有笑話她嗎?人人都說,可憐的盧卡斯小姐,她長得不好看,又沒有豐厚的嫁妝,怕是要做個老姑娘了,還要連累她的小妹妹們!盧卡斯小姐不出嫁,她的妹妹們就不能進入社交界,也許不出幾年,盧卡斯爵士要有好幾個嫁不出去的女兒了。”
班納特太太極盡尖酸刻薄,卻無意中提醒了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挨着母親坐下,輕聲說:“媽媽您也說,姐姐沒出嫁,妹妹就不好出去交際。紳士的家庭一貫遵循這樣的道理——就算我年滿十六,也不該急于交際,免得引人诟病。”
見班納特夫人要反駁,伊麗莎白馬上說:“親愛的媽媽,我們不能因為簡是朗博恩最漂亮的小姐,追求者衆多,就不顧忌她的臉面。至少得緩一緩,遲些進入社交界才好。我答應您,媽媽,一定盡快結業,絕對用不了五六年那樣久,畢竟有您和爸爸教導,基本的讀寫和刺繡我都能做得來。”
班納特太太雖然仍不同意,可臉色也緩和了些。
加德納舅舅笑着接話:“莉齊說的很對!進入學院還有一個最大的妙處:那裏有不少優雅有身份的太太任教,若是能得她們喜歡,興許願意做引薦人将莉齊介紹進入倫敦的社交界呢。那可與朗博恩和梅裏頓是完全不同層次的,更何況那樣的方式也不會叫人說班納特家的閑話——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呢!”
班納特夫人有些軟化了,但仍然嘴硬,惡聲惡氣的道:“五十英鎊,我不會替你出出一個子兒,你有本事,自己去湊吧!我可知道,你和簡兩個人加起來,攢的零錢也不過幾鎊。”
不等加德納舅舅包攬,班納特先生早已施施然說:“我很願意資助伊麗莎白小姐。即使她需要讀五六年。”
班納特先生唱反調的聲音不僅惹來他太太的叫嚷,也叫才發誓保證的二女兒朝他自己撅了噘嘴。
事情總算得到解決,不僅伊麗莎白,就連瑪麗也很高興。這天晚上,她悄悄溜到二姐的房間,想說些私房話,卻發現大姐簡也正有此意,姊妹三個擠在一張床上,叽叽咕咕到深夜才睡。
“莉齊,如果那裏真的很好,明年,嗯,或者後年,你能幫我說服媽媽嗎,我也想去。”瑪麗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央求:“我想有你在一個學校,我也許就不怕了。今年我多讀些書,這樣就更有底氣。”
這個剛剛十三歲的小姑娘是多麽的體貼吶,生怕她自己的訴求讓好不容易松口的班納特太太再次反對伊麗莎白去陶麗絲學院,便忍住不開口,等到夜深人靜時,才小心的征求伊麗莎白的意見。
伊麗莎白将小妹妹摟進懷了,親親她的額頭,連忙答應:“我親愛的小瑪麗,如果那裏真的好,明年陶麗絲學院一定會有兩個班納特家的小姐在。”
“你別怕。我會寄很多很多信回來,把我的見聞,還有學院的情況都告訴你,等你入學時,就會對那裏像舅舅家一樣熟悉。一個熟悉環境的主人還需要擔心融入不進去嗎?”
瑪麗眨眨眼睛,知道二姐看出了自己的不安,心裏大為感激,像小馬駒一樣蹭進伊麗莎白的懷裏,閉上眼道:“晚安,莉齊。晚安,簡。”
沒過多久,小姑娘就睡熟了。
簡和伊麗莎白小半天沒說話,可她們都知道對方還清醒着。
好一會兒,簡輕聲道:“你知道嗎,莉齊?你實在叫我刮目相看。今天晚上我甚至覺得你有些陌生。”
伊麗莎白在枕頭上輕輕扭過頭,靜聽她說:“雖然我一直都知道你有勇氣,可我今天真佩服你,莉齊。我衷心的祝福你,希望你在陶麗絲學院一切順利,我會每天替你向主禱告的。”
“我是班納特家的長女,可從來都擔不起重要的事情。莉齊,我知道你不僅為自己,更是因為我們。若是一成不變的生活下去,倘若爸爸這個避風港坍塌,整個班納特家就完了……我從前只夢想能找到一位有錢又慷慨的紳士,嫁給他,指望他能接濟我們和媽媽,從來沒想過做出改變,或者依靠自己……”
“每次聽到別人在背後議論,說‘班納特小姐縱然漂亮,卻一貧如洗,娶她還不如娶面包房主的女兒’,我就忍不住心慌意亂,還不敢叫人覺察,只能盡量去微笑——人人都知道,班納特家五個女兒的財産,不過是一筆年息四厘的一千英鎊的存款,甚至這一千英鎊還不能算作嫁妝,因為這些得等到班納特先生去世後才歸他的女兒所有。如果女人們靠自己也能吃飽穿暖,我靠自己能生活下去,那麽面對這些惡言蜚語,也許我能直接拿掉微笑,狠狠地瞪一眼那些長舌婦們,叫她們知道我的厲害。”
伊麗莎白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輕笑了起來:“親愛的簡,縱然你腰纏萬貫,你也不會的。你做不出那樣讓人下不來臺的舉動,你是如此的體貼溫婉,我實在想象不出你挑眉瞪眼的樣子。”
“腰纏萬貫?哪怕是做夢,我都沒奢望過。”簡忍俊不禁。
簡的話,已經告訴伊麗莎白她心态發生了一些奇妙地、不曾有的美好變化,伊麗莎白發自內心的快活——她才知道簡一直不肯答應那些追求者,甚至不願意和他們加深一些了解,并非是因她生性矜持,也并不是讨厭,而僅僅是因為財産。那些可憐的小夥子們家資不豐,至少不到能接濟的起班納特家的地步,因此從最開始,簡就緊守心門,不肯給雙方一點點機會。可帶着這樣心情得到的姻緣,就算之間真的存在愛情,那依照簡的性格,也會在內心自責,覺得她自己功利性的目的不純——
“親愛的,如果真的有這樣一位富有、慷慨又英俊的先生追求你,你會答應嗎?如果答應,是因為你愛他嗎?”伊麗莎白問。
簡沉默一瞬,才說:“為什麽不答應呢?莉齊,你知道這樣人有多難得。我想我會愛上這樣的紳士,畢竟他是我夢寐以求的。”
“至少一部分是因為我愛他。”簡又說道。“他願意照拂我的家人,除了愛情,我會深深的感激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他,順應他的一切要求,做個人人稱道的好太太。”
果然!可無限的柔順并不能給婚姻帶來多一點點的保障。伊麗莎白想,縱使沒有野心勃勃的女傭,簡的心态也會導致她和賓利先生的婚姻出現問題,早晚都會發生。不管男人女人,沒有底線的順從,只會把另一方徹底慣壞,變得不珍惜不在乎,日久天長,再美的朱砂痣也會變成蚊子血。
“親愛的,體貼和順從并不能叫先生們感激你,甚至還會使愛情消退。”
簡捂着嘴笑的亂顫,她貼近伊麗莎白的耳朵,小聲取笑她:“莉齊,你還沒有進入社交界,怎麽就懂得愛情了嗎?難道有哪個小夥子在悄悄追求你,讓我猜猜,是吉姆,還是梅裏頓的芬恩?或許是布魯克,每次我們在水果店裏,他都盯着你目不轉睛。”
伊麗莎白推推她,提醒她細想:“你仔細觀察,我說的不對嗎?就算是朗博恩的這些鄰居們,毫無脾氣只知順從的女主人裏有哪個得到她們先生的尊重了?那些外表彬彬有禮的先生們,甚至會動手打她們。反倒是那些脾氣不太柔順的太太,她們說的話還有人聽。”
“并非溫柔不好,只是有底線的溫柔才叫人看重。況且,先生們嘴裏不說,行動上卻偏偏更優待那些能撒嬌、會撒嬌的姑娘們。就算在咱們家裏,不也這樣嗎?”
伊麗莎白的話叫簡沉思不語,她細想從前參加的那些舞會,真的好像就如莉齊所說的那樣:她越拒絕,小夥子們越熱情;她越是不大說話,大家就越誇贊她的教養。還有舞會上其他的小姐,偶爾會使小脾氣的,被夫人太太們在背後指指點點說矯情的小姐,卻偏偏最受年輕先生們的青睐;甚至遠不如她漂亮的,卻能輕而易舉的叫才對她表示好感的先生轉移目标大獻殷勤。
伊麗莎白尚不知兩姐妹間的私房話在簡心裏掀起了軒然大波。今天解決了一樁大心事,眼見有了新的未來,伊麗莎白繃了一天的精神實在困乏了,她摟着瑪麗熱乎乎的小身子,不一會兒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