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程去非沒想到居則易會開口,居則易也沒想到程去非會說話,兩個人的視線隔空撞上,程去非原本還有些遲疑的心瞬間堅定了下來。

他指了指任灲他們中間的一個人,道:“手機,他錄了像。”

被點到的那個人慌忙否認:“我沒有。”

可他否認時,下意識的做了個捂住口袋的動作,謝從聿大步走過去,語氣冷然:“交出來。”

王恬也走了過去,看樣子是想插手,謝從聿瞥了她一眼,動手把手機從學生的口袋裏收走了。

王恬臉色不太好看,板着臉略帶警告的看了那個學生一眼。

看到是謝從聿把手機收走,程去非稍微松了口氣。

他繼續開口道:“周三那天,我和居則易沒去課間操,我們去小賣部買吃的的時候看到任灲他們把周樯堵在游泳池。”

王恬打斷他:“既然之前你們就發生過沖突,怎麽沒有及時報告老師?”

“我們沒有發生沖突。”居則易咬詞加重了“沖突”兩個字的發音,替程去非把話接了下去,“我威脅任灲他們說我拍了照,會發給年級主任,他們就放過周樯,走了。”

他語氣嘲弄:“全程沒有動過手,也沒有發生語言争執。”

王恬還想說什麽,祝成章叫了她一聲,說,“王老師,有問題聽完再問吧。”

祝成章這句話裏的維護讓程去非郁悶的情緒稍微好了些,他深吸了口氣,繼續道:“今天早上,我發現樓下光榮榜上我的照片被人潑了紅墨水,我懷疑是任灲他們對我多管閑事的警告,擔心他們會找周樯的麻煩,所以拜托了李思語幫我多注意下周樯。”

被點到名的李思語穩了穩神,開口道:“确實是程去非拜托我注意周樯的情況的,他寫了張字條給我,讓我有事發短信給他。”

“我沒想到真的會出事。”她一想到周樯方才的模樣,就一陣心悸,說話聲音也忍不住顫抖,“班長……程去非叫我多注意,我也沒太放在心上。”

“晚自習的時候,我看周樯去了廁所,半天都沒回來,我才出教室來看。”

“剛……剛出教室,就看到任灲他們,攬着周樯的肩往樓下走。”

“也不是攬着。”李思語搖了搖頭,咬着唇想了想,才道,“像是壓着,在推搡,周樯不想跟他們走,他們就硬拉着。”

“他們人太多了。”李思語努力回想着當時的情形,道,“任灲往我這邊看了一眼,好像說了句什麽,周樯就跟着他們走了。”

“我……我出來的時候,沒拿手機。我只能先跟上去,又不敢跟太緊,又怕跟丢。”說到這句的時候,李思語一眨眼,眼淚沒忍住,掉了下來,“後來他們帶着周樯進了底樓的男廁,我不敢進去,怕萬一他們就只是上廁所,又怕出事,只能跑回樓上拿手機給程去非發信息。”

“他們是淋雨跑過來的。”

“居則易先進去,程去非讓我去叫謝老師,然後也進去了。”

任灲掏了掏耳朵,像是聽這些哭哭啼啼的聽得不耐煩了:“老師,總要給我們一點發言權吧?”

王恬不想得罪謝從聿,但任灲他們的家長她也得罪不起,所以就沒說話。

祝成章基本上已經猜到事情的大概,因此也沒說話。

謝從聿當老師這麽多年,再加上對任灲的有所耳聞和剛才自己親眼看到的情形,基本上都猜得到他要說什麽了,不過是些胡攪蠻纏的狡辯,可這種事也得聽聽兩邊的話才好論個是非對錯,哪怕他心裏已經有了判斷。

“你說。”

任灲歪着頭,用一貫吊兒郎當的口吻道:“周三那天我們就是跟周樯鬧着玩的而已,今天也是,誰知道居則易就突然沖了進來,朝着我臉就來了一下。”

他指了指自己臉頰上的淤青,一臉的無辜:“這位女同學也說了,周樯是跟着我們走的,我們和周樯就是朋友間鬧着玩兒而已。”

“光榮榜的事兒可不是我們做的,如果有證據,我們也就認了,沒證據,那不是污蔑人嗎。”他頓了頓,突然笑了,“被迫害妄想症可是病,得治。”

王恬忍了忍,沒忍住,低斥了聲:“任灲!”

這種蹩腳的解釋一聽就是胡扯,如果是其他老師或許還會有所顧忌,輕拿輕放就算了,可他面前的人是謝從聿。王恬被氣得胸口痛,又不能說什麽,只能等着謝從聿給她個痛快。

祝成章聞言看向了居則易。

居則易坦言不諱:“是我先動的手。”

祝成章皺了皺眉頭:“你看到了什麽?”

祝成章的問題一針見血,王恬的心瞬間就沉到了底。

任灲也是不知天高地厚慣了,以為家裏有點錢有點勢就可以什麽都擺平,所以就算手機錄像被謝從聿收了,他也只是稍微有一點忐忑而已。忐忑的是事情鬧大了他回家會被他爸收拾,而不是要怎麽跟老師跟學校解釋。

他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不過是這次玩兒大了些而已,他願意避着點老師惹事是他給老師們面子,要不願意,那老師們拿他也沒辦法。

看到任灲這麽一副“你奈我何”的嚣張樣,居則易握了握拳,恨不得再揍他一頓,也恨不得把任灲做的那些肮髒混賬事全都說出來。

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打死任灲,也不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把那一幕說出來。

從頭到尾,周樯又做錯了什麽呢。

他不能在周樯的傷口上撒鹽了。

祝成章又看向了程去非。

程去非張了張嘴,卻只是無聲的搖了搖頭。

如果可以,他寧願他沒有看到那一幕,沒有看到周樯渙散失神後滿是驚慌失措的眼。

可是他看到了。

他們來晚了。

最後,祝成章看向了周樯。

辦公室裏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周樯,任灲他們幾個從一開始的忐忑緊張,慢慢的變得無所謂起來。他們料定周樯是不敢開口說什麽的,而程去非和居則易說的話他們只要咬死不松口,全部否認就行了。

王恬當然是希望周樯不說話的,哪怕她知道是任灲他們校園霸淩,可是現實面前,總要有人低頭的。

李思語在想,任灲他們一定是做了很過分的事情,過分到周樯被吓蒙了,居則易和程去非也諱莫如深。她自責的想,如果她當時早一點叫住周樯,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祝成章則在想,雖然打架不好,但他的兩個學生這一架卻打得挺漂亮。

心思各異。

謝從聿沉默了一會兒,拿起了桌上放着的手機。

他走到了周樯的面前,語氣和緩道:“願意告訴老師發生了什麽嗎?”

周樯的視線落在謝從聿手裏的手機上,瞳孔微縮。

那一瞬間,謝從聿看到了什麽東西從他的眼睛裏熄滅了。

“周樯。”他提高了些許音量,想把他從糟糕的情緒裏拉出來,“沒事了。告訴老師,發生了什麽。”

周樯還是不說話。

謝從聿安靜的看着他,長久的沉默後,他把手搭在了周樯的肩上,很輕的晃了晃他的肩膀,試圖讓他渙散的目光對焦起來。

“這個視頻,老師能看嗎?”

周樯的眼裏終于有了些生氣,他機械的點了點頭,然後就垂下眼,依舊不說話。

視頻挺長的,謝從聿沒開聲音也能從畫面上猜想出當時的情形,他看了幾分鐘,看不下去了,艱難的移開因為太久沒眨而有些生澀的眼,長舒一口氣,是換氣,也是嘆氣。

居則易和程去非都看着他,看着他因為用力攢緊手機手背上突起的血管,看着他臉色鐵青的把手機摔在王恬面前。

他說:“王老師,通知家長吧。”

語氣不容置喙。

一直沒有說話的周樯擡起了頭,叫了聲:“老師。”

他的聲音像是嗓子裏卡着什麽東西,艱難的摩挲着發出的,沙啞得叫人心疼。祝成章聽得有些不忍,他不知道這個學生到底經歷了什麽,也不知道視頻裏是些什麽,但他知道,謝從聿是真的動了怒。他有些想叫程去非和居則易先跟他回去,但這也不太合時宜,這件事程去非和居則易沒做錯什麽,卻也陷在其中。

謝從聿拿起電話的手一頓,對上周樯隐含懇求的眼神,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氣。

他說“抱歉”,教書這麽多年,他處理過很多麻煩的事,卻沒有一件,像現在這樣讓他覺得棘手。他現在像是手裏握着手術刀被推上手術臺的醫生,面前是需要急救的病人,并不是他不知道怎麽下刀,怎麽縫合傷口,而是傷害已經造成,他想小心一點,避開周樯的傷口,讓他不那麽痛。

可是傷口處皮破肉爛,他得用酒精清洗,剜去腐肉,才能上藥縫合。

“抱歉。”他說,“這件事你的父母有必要知情。”

看完視頻的王恬覺得身體裏的血液都涼了下來,後背全是冷汗,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窒息的厲害。她臉色灰白,甚至不知該作何言語,只能拿起手機,一個個的給學生家長打電話。

雨還在下,噼裏啪啦的砸在地上,聽起來叫人有些心煩。

謝從聿和王恬都在打電話,程去非看了看祝成章,指了指居則易的方向。祝成章裝作沒看見,他就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站到了居則易的身邊,趁沒人注意,碰了碰他的指尖。

有些涼。

居則易偏頭看他,小聲問他:“過來做什麽。”

“陪你啊。”

居則易皺眉:“你又沒打架,陪我罰什麽站。”

說罰站也不太準确,但他和任灲他們站在一排,怎麽看都像是在罰站。

程去非沒接話,只是問他:“你說老師們會怎麽處理?”

“還能怎麽處理。”居則易閉了閉眼,語氣淡淡的,沒什麽起伏,“能壓則壓,私了,意思意思的懲罰一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會的。”程去非小聲辯駁,“謝老師不是那樣的人。”

居則易聞言朝謝從聿看了過去,他大概正在跟周樯的家長通話,居則易聽到他說“周樯他現在沒事,您別着急,但請您盡快的來一趟學校”,看到他微蹙的眉頭,還有燈光下一閃而過的鬓角白發。

居則易又想到了他留給周樯收拾的空間時果斷離開的身影,不過分逼問甚至征求了周樯的意見才看視頻的耐心。他想,不論謝從聿會怎麽處理這件事,至少謝從聿都是一個足夠負責,并且尊重學生的好老師。

居則易心情有些複雜,他說:“或許吧。”

他的聲音很輕,目光很遠,像是在看謝從聿,又像是,在看其他人。

他想,謝從聿或許不是那樣的人,可是其他人呢。

不是每個學校都有謝從聿這樣的老師,但每個學校都有像周樯這樣的學生。正義這個東西,沉睡不醒,一定會遲到,經常會缺席,偶爾才得到伸張。

而弱者,只能被恩賜正義。

當然能被恩賜正義,這也很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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