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如今已是六月,京城的天兒,過了卯時日頭就烈了起來。

耳邊是鬧人的蟬鳴聲,空中那輪紅日漸漸南移,仿佛一團火懸在當空炙烤着大地。周府與謝國公府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南,駕馬乘車最快也得一個時辰。周府馬車一點點移到謝府的門前,已然是巳時。

才一開車簾,一股熱浪就撲面而來。

郭滿今日的禮服格外講究,好幾層穿在身上,顯得豐滿與貴重。腰肢掐得很細,郭滿本身就瘦倒是沒感覺勒。只是覺得太厚了,稍稍動一動就一身汗。一旁的周博雅就沒見過她這麽笨的女人家,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走個路像作孽,別提多心酸。

實在看不下去,就先下了車,此時他立在車馬前。

高挑的身形襯得他形容俊逸,腰細腿長。周公子已經站了一會兒了,嘴角噙着一絲無奈的笑意,一眨不眨地擡眸看着車裏人。一旁幾家還未進府的馬車裏,随家中長輩來謝家參宴的姑娘們躲在窗邊,偷偷地看。

只一眼便心中感慨,周家博雅清雅無雙。

再一想,周謝兩家鬧成那樣,周公子不計前嫌來謝家恭賀,心胸委實寬廣。不少以他為心中良人的姑娘們再一瞧那馬車,知他馬車裏有誰,無不豔羨得咬牙。然而再是眼紅也無用,人家早已娶妻,只是這妻配不上博雅公子罷了。

旁人什麽心思,郭滿是聽不見了,此時正煩着要怎麽下車。

她今兒這裙子好是好,但下擺太長了。走在平地上都嫌累贅,下車就更費勁。方才郭滿起身不注意踩了點兒衣裳的邊兒,差點就一頭撞到了車門上。周公子等着,看不過眼,都顧不上這是在外頭,直接伸手将人給抱了下來。

他動作很快,但架不住周邊的眼睛都落在這裏。周公子卻渾然不覺,攙扶着郭滿安穩落地了才松了手。

人下來了,郭滿只覺得腦門兒更曬了。

她如今的身子骨還沒養好,還經不住曬。曬久了就犯頭暈,雙葉适時撐了一把紅油紙傘過來,替她遮陽。這般鄭重其事的模樣,倒是叫一些人酸她矯情。周公子本是走在前頭半步的,也不知心裏怎麽想的,走了兩步突然停下來。

擡手便從雙葉手裏拿走了傘,親自替郭滿撐。

這一舉動,叫本就往這兒打量的姑娘們心中更是沸騰了,郭滿終于察覺到不同。大眼珠子呼嚕嚕轉一圈,發現門前石獅子的後頭藏着個婆子。

婆子直勾勾盯着這邊,仿佛看到什麽不可置信的事兒般,此時臉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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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以為自己眼花,這婆子特地拿了帕子擦了擦眼睛,又多瞄過來幾眼。周博雅筆直地撐着傘,除了替郭滿打傘,到沒有其他親密舉動。不過這也足夠她心中驚訝和憤懑了。姑爺竟然真拿那個病秧子當寶寵着?婆子心道,若是她們家姑娘瞧見了,怕是要鬧翻天。

郭滿走着走着,突然扯住了離她半臂遠的周公子的衣袖。

周博雅一愣,垂眸看着她:“怎麽了?”

“無事,衣裳太長了,不好走。”

周公子沒答話,走了兩步,突然放下手牽住了郭滿扯着他袖擺的爪子。面上還是一副淡淡的模樣,但腳步卻放小了許多。一面小心地替郭滿遮陽還一面半攙扶地牽着小媳婦兒。而兩人這模樣,在那婆子看來,就是周博雅一幅生怕郭滿摔了,正小意兒的呵護。

心中仿佛沉了一塊大石頭,她連忙收回眼睛,轉頭揣着手匆匆就一路小跑。

郭滿眼角餘光往那婆子漸漸跑遠的背影上瞄了瞄,黑又大的眼睛閃了閃。見周公子不疾不徐地上臺階,她仰頭沖牽她的周公子咧嘴便是燦爛一笑。

周公子冷淡淡瞥她一眼:“看我作甚?看路!”

“……哦。”她心情好,不跟他計較。

郭滿如斯想着,于是老老實實地低下頭看路。

恰時候迎上來的謝家門房不巧過來,站在原地,委實有些不知道怎麽面對前姑爺。周博雅将人牽上來便又松了手。那門房一旁看着,卡了好一會兒,才改口喚了周博雅一聲:“少卿大人到了。”

周博雅點了點頭,将手中紅傘遞給了雙喜。

雙喜眼疾手快地收起來,一直隐形人似的跟着的石岚适時上前。見周博雅擺手,他便将懷裏木盒子遞給門房。

謝家門房接過石岚遞上來的賀禮,客氣地道了謝。

按理說,迎客就迎客,他本不該多瞧賓客內眷一眼的,不規矩也實屬冒犯。但因着面前站得是他們國公府前四姑爺,公子方才還特意打了招呼,叫他留意。此時門房忍不住就将眼睛遞到了郭滿的身上,暗中比較起來。

老實說,這郭氏相貌并未如傳言般貌若無鹽。只是有些過于瘦弱,顯得人很嬌小。此時立在四姑爺身邊,足足矮了四姑爺一個頭頸加半個肩頭,如此更顯得小鳥依人。他說句不合時宜的實話,不細究的話,還挺登對的。

郭滿察覺到若有似無的打量,眼珠子一溜就轉了過去。那門房猝不及防對上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又黑又亮,下意識便趕緊縮回去。

周公子不着痕跡地往前,徹底擋住了小媳婦的身影。那門房于是面紅耳赤地擡手請一行人趕緊進去。

郭滿偏頭瞧他一眼,亦步亦趨地跟着周公子進了謝府。

謝家的府邸落地十分廣闊,進了院子,入眼便是巍峨氣派的四方庭院。

朱強綠瓦,獸首塑雕,一派高深氣勢。雕琢精美的游廊環着,鮮亮的色澤在烈日下仿佛發着光,更顯世家的氣派與巍峨。庭中間好大一塊空地,地上鋪着大小齊整的漢白玉地磚。一架十八獅首的拱橋橫卧其中,只供賞玩。庭院的四周點綴了各色奇花異草,似乎刻意請風水大師勘定過,顯得布置十分有講究。

雖與周家的典雅有所不同,但更顯富貴榮華。所謂朱門,大體就是謝家這樣的門第。

一行人進去,早有下人在游廊出候着。

見有人從大門處進來,連忙小跑着過來引路。來人頭垂得低低的,沒看清人,匆匆行了禮便要帶路。謝家周博雅其實往日來過多次,不說爛熟但都認得,此時只作頭回上門的模樣,并未出聲拒絕。

慢慢往裏走,過了回廊便就進入二門。謝家特意男賓女眷分開,走到這兒,就另有一個姜黃褙子梳了獨髻的婆子來引郭滿往內院去。

周博雅有些不放心,雖說自家孩子自己看着哪兒哪兒都好。但平心而論,小媳婦兒某些方面的規矩确實不是很周全。約莫自幼身子太差,沒學過規矩。雙喜雙葉低着頭不敢看姑爺的眼睛,她們家姑娘規矩不咋地,她們自個兒也沒好到哪兒去。

看着無知的主仆三人,周老父親為難得眉頭都擰成了疙瘩。

郭滿眨巴着無辜的大眼睛,拍拍他握着她爪子的手,十分體貼地表示:“夫君你且放心,妾身不會亂說話的。”

倒還算機靈啊,能看出他擔憂什麽,周博雅無奈。

“不是叫你不說話,該說的話還是要說,”見郭滿點頭,他又道,“謝府不比家裏,這裏人多,人多口雜,人心自然就亂。進了內院先給老封君見個禮,老封君不會為難的。若有人故意地欺負你,滿滿也不必客氣。還記得為夫教過你什麽?”

“狐假虎威。”郭滿很乖地回答。

“嗯,記着就好。”後頭有人追上來,似乎奇怪前頭怎麽不走了,正落後一步等着。這般堵在二門這兒也不成體統,周家老父親千言萬語彙成一句,囑咐道:“罷了,若是有事,就叫雙喜或雙葉遞個話到前院。”

郭滿笑眯眯地點頭了。

二門處分了頭,郭滿跟着婆子進了內院。

花園裏已經有很多人在了,都是各府未出閣的姑娘家或者才嫁人臉嫩的小婦人。此時或三三兩兩聚在一處話家常,或拿了蒲扇撲蝶。

精致的妝容,纖美的身段,這般撲來撲去,翩翩如蝶。

郭滿主仆從花園穿過,又是引來一番閑言碎語。郭滿秉持着少說少錯的原則,只充耳不聞。一些一旁看熱鬧的見郭滿不上當,難免遺憾。其中一個一身鵝黃襦裙的姑娘語氣酸酸地啐了郭嫣一口:“你不是說你家這六妹妹最是經不住哄?”

郭嫣今兒是頭一回參加這麽大的壽宴,心中激動無以言表。

今早一進來謝府,見到這些身份極貴往日絕不會出現在她眼前的世家貴女,她樂得就如同掉進魚塘的貓兒,不管哪個,都想巴結一番。不過貴女們早清楚她的底細,嫌與她說話都髒了身份,自然是不理會。

這回也是因着郭滿進了院子,她才好難得與大理寺卿範大人的嫡次女範雲容搭上話。

範雲容今年芳齡十三,兩年前曾在家中撞見過,上門找範大人商議公務的周博雅一回。

那時候她還算個小姑娘,但已然懂得動芳心了。打照面的當日,她就輕易地将公子無雙的周博雅放在了心底。但那時周博雅還是謝國公府的女婿,謝思思她可不敢惹,于是只能心裏想想罷了。如今謝家的四姑娘自請和離,這個後來居上的郭六又算個什麽東西!

在她看來,若非她還未及笄,周公子的繼室輪不到郭六來撿便宜,她爹可是周公子的上級。

小姑娘的記恨來得突然,可一記就卻記恨很久。此時瞪着郭滿走遠的背影,低頭看了看自己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口,鼻腔裏不禁冷冷一聲哼。

那個郭六的身子明明比她的還青澀,周公子怎會看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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