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這樣想着,轉而情緒又低落下來。他不理解老一輩人的恩怨沖突,只隐約覺得會牽連到跟自己同齡的人。
鞠橙橙早已不見蹤跡。他四處張望一會兒,突然有人拉住他的手,聲音十分熟悉:“哥哥,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他眨眨眼,見到方路遠的臉上寫滿懇求,心頭一暖,不由點頭。
這張飯桌上圍着的一圈都是小孩,童言無忌,什麽話都敢說,甚至不會像大人那樣低聲掩耳。因此那些指責謾罵他聽得一字不落,甚至有個小孩還當着他的面數落起他母親的種種罪證。
他麻木不仁地聽着,眼睛看向那一道道菜肴,有蝦,有螃蟹,還有他最喜歡吃的蛏子。他很喜歡吃這些東西,但是小時候沒人給他剝殼,因此他一直以來都是自力更生,可小孩子的皮肉細嫩,後來他的手不小心被蝦殼劃出很長的傷口。之後他就對這些帶殼的東西有心理陰影,不敢再去碰它們。
而這時,他只覺得什麽也不吃、自顧自喝手上的橙汁才是最明智的選擇。方路遠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好奇問:“哥哥,你不餓嗎?”
他搖頭,只能說:“我不喜歡吃這些。”
“哦,那我帶你去吃別桌的菜。”
方鹿鳴正要開口拒絕,不料旁邊的小孩便不滿道:“有的吃還一個勁地挑剔,真是給臉不要臉......”
方路遠立馬打斷他:“住嘴,不準你說哥哥的壞話。”
方鹿鳴喝完最後一口橙汁,突然站起身來,輕聲道:“你們先吃吧,我想走了。”他不想再等鞠橙橙,說不定後者也早已忘記他的存在。
仍是冬天,凜冽的寒風像是女鬼歇斯底裏的吼聲。他走出來才發現自己的圍巾手套都落在裏面,也懶得再往回走,不禁搓着手,将脖子縮得短短的。路燈很暗,他幾乎看不見自己的影子,但是能看到自己呼出來的白氣——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覺得自己很厲害,就像是《西游記》裏的孫悟空,會騰雲駕霧,還會七十二變,僅吹一口白氣便能讓妖怪現出原形。後來他上小學,這才知道這種現象叫做液化。科學總會讓一些光怪陸離的故事變得條理與邏輯化,這大概就是現實與夢境的差異,可那又怎樣呢?他寧願沉浸在虛假的童話中。
這時方路遠終于追上他的腳步,路燈的燈光不似廳堂裏的暖光,竟襯得前者比之前多了分冰冷。
方鹿鳴擡眼看他,猶豫着叫了聲“小遠”,随後道:“你怎麽出來了?現在這麽冷的天,你快回去。”
此時他的表情十分怪異,就好像聽到什麽讓他厭惡的話語。然而光線過于黯淡,方鹿鳴并沒有察覺到這些,只見他輕笑出聲,說了句“蠢貨”。
他聽不大真切,迷茫地問他:“你剛才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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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路遠收回冷笑,驀地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一臉無辜道:“我什麽也沒說呀。”
※※※
于是他們再次熟稔起來,但是這一次,方鹿鳴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不知不覺地變質。
方路遠找他去踢足球,他考慮到自己僅在電視上看過這類比賽,并未親身上陣、毫無技術可言,卻架不住方路遠百般撒嬌示弱,只能點頭答應。幾回玩下來,方鹿鳴的球技實在太爛而被一夥人控訴,就連起先說“只是一場游戲不必較真”的方路遠也皺着眉頭,苦惱地說:“哥哥,你踢得太差啦,要不你去當守門員吧。”
方鹿鳴見他不幫自己解釋,而自己也找不到理由去争辯,只得作罷。
到了他當守門員的時候,所有人似乎都已經串通好,該作弊的作弊,該放水的放水,頻繁地将足球踢向他這邊的球門。他有好幾次反應不及時,被從天而降的物事砸得頭暈目眩。他倒在草地上時,便有好幾個男生圍在他面前發出惡劣的笑聲,就連方路遠的嘴角也是往上揚着。
他覺得自己應當做符合自己年齡的事,比如不顧後果地站起身單挑他們一群人,比如像個小孩嗷嗚嗷嗚地哭起來。他本來就是小孩。
可是他沒有這麽做。他只不過搖搖晃晃地直立起身,平靜地開口:“繼續吧。”
中途休息的時候,有個小男生面色躲閃地走到他身邊,做賊似的偷偷從口袋裏取出一塊毛巾,輕聲道:“給、給你。”
他頗為感激地接過來說聲“謝謝”,然而過了一會兒,小男生又走過來,臉上多出一塊淤青,哭喪着臉說:“你、你把毛巾還給我。”
他還沒來得及擦身上的泥漬,只得将毛巾還了回去。
踢完球以後,方路遠笑着說不跟他一塊兒走,而方鹿鳴擔心他迷路,他愣住,随後又笑着說:“有這麽多人陪我呢,哥哥你放心走吧。”
方鹿鳴其實是想讓他跟自己一起回家,他一點也不喜歡一個人走夜路。但他還是什麽也沒有說,轉身離開。可惜天公不作美,才走出一點距離便開始下起瓢潑大雨,他只好折回來躲雨,遠遠地便聽見這一群人的笑罵聲。
“......我說什麽來着,他就是該打!當小三的兒子還能這麽嚣張,真是看他不順眼,就該給我們阿遠出出氣!”
“就是說啊,還有他媽怎麽給他養的啊,長得不男不女,跟個弱雞似的,就一小白臉,說不定以後要繼承他媽的衣缽,被富婆包養咯。”
“哈哈哈哈!喂,我說阿遠,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心軟了?”
這時方路遠突然笑起來,佯怒地踹了說話的男生一腳,鼻子發生哼聲,開口:“誰他媽心軟啊,你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嗎?”
“我每天叫他一遍又一遍的‘哥哥’,自己都嫌惡心。我可不能對不起自己。”
“這幾次你們都做得很好。”
其中一人委屈道:“阿遠,黑臉都被我們唱遍了,而你一個勁地演白臉,你就不怕被他發現嗎?”
方路遠沉默下來,片刻後,他又恢複原來輕松的模樣,笑着說:“發現又怎樣,那也只能證明他是個蠢貨罷了。”
方鹿鳴突然意識到,原來方路遠跟他親近并不是真的拿他當作哥哥,而是想要刻意捉弄他、整蠱他。他蹲在地上百無聊賴地拔了會兒野草,又擡頭望向天空,雨勢未歇,反而有愈下愈大之勢。他生怕裏面那群人走出來發現自己,于是深吸一口氣,冒着雨離開這裏。
回家時他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浸濕,第二天不出所料地發起高燒。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想要去客廳拿退燒藥,然而他被昨天那幾個球砸得渾身酸疼,索性放棄掙紮。家裏只有他一個人,他意識迷糊地想,要是自己就這麽死了,大概直到屍體腐爛發出臭味才會被人發現吧。
他的嘴唇幹得起皮,嘴裏低喃着:“好渴......”他哼哼唧唧地叫了許久,結果當真有神明顯靈滿足他的希冀。一小股水緩緩流進他的嘴中,他這才覺得課本上所寫的“甘甜的水”并非胡謅。
被喂下半碗水後,他終于恢複些許意識,睜開眼睛,卻見到了最不想見到的人。他不由地在心底納罕,他來這裏做什麽?是了,應該是來看自己的笑話的。
方路遠此時的演技生動自然,将憂心忡忡的表情刻畫得恰如其分,開口:“哥哥,對不起啊,我昨天不該找你出去玩的。”
方鹿鳴想讓他走,張口才發現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就去連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他複又閉上嘴巴。
這時的方路遠已經備好一杯溫水和幾粒膠囊,生怕他噎着似的,一粒一粒地喂給他。他木讷地開口、吞水、合攏嘴巴,重複着這一系列機械動作。後來這一個星期,方路遠每天都會到他家裏,殷勤地照顧他、喂他吃藥。他困惑很久,竟然開始懷疑自己那天是否出現幻覺,小遠這麽乖、這麽懂事,怎麽會說出那種話?
他最後一天來時,手上拿着一根紅繩玉佩戴在方鹿鳴的脖子上,眼睛綴着點點星光說:“哥哥,這是我送你的,你可不能弄丢啦。”
當時方鹿鳴嫌這塊玉佩貴重,将它摘下來藏在一個隐秘的地方,可他最後還是把它弄丢了。因為他沒有想到鞠橙橙不光會偷自己的零用錢,還會不動聲色地把這塊玉佩拿去典當。
再到後來,某一年過年時,白舒雅氣勢洶洶地前來質問是誰偷拿她兒子的玉佩。方志南對這小兒子極好,好到與方鹿鳴相比,一個為親生,而另一個是垃圾堆裏撿回來的。他一聽是關乎方路遠的事情,還是後者最心愛的玉佩,立馬重視起來,從親戚到朋友再到下人,一個一個地問起來。最後統一出來的結論是,最後一次見到方路遠的玉佩,是他說要去見他的哥哥。
衆人皆把目光轉向方鹿鳴身上,方鹿鳴仍舊小口小口地喝着橙汁,一語未發,而旁邊的鞠橙橙突然沒腦子地來一句:“啊,我見過。”大夥又紛紛看向她,靜靜地等待她接下來的答話。
鞠橙橙眼珠子一轉:“被他當了,賣錢了。”
方志南突然猛拍了下桌子,便連桌上的餐具也随之一震。白舒雅不慌不忙地用紙巾擦幹淨嘴巴,開始鎮定地塗起口紅,慢悠悠道:“一個小孩去當鋪做什麽,換來的錢有什麽用?該不會是被你用來賭博了吧?”
鞠橙橙早已吓得瑟瑟發抖,口不擇言道:“我......我......”
他呷口橙汁,将杯子緩緩放下,轉過身在她旁邊輕聲說:“媽,看在我是您兒子的份上,放過我吧。”随後他站起來,對方志南承認道,“那塊玉佩,是我偷的。”
他記得當時許多人的面孔,唯獨記不清方路遠的,大概是因為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他一眼。
又是一個人走在路上,他走到一個公園,摸摸自己的半邊臉,上面是一個清晰的掌印,到現在還有些燒灼感。
他在一把躺椅上坐了下來,看見有一對夫妻牽着女兒的小手走過來。小姑娘想要拿她爸爸手上的一顆氣球,無奈她身子太過矮小,只能伸長手臂,一個勁地往上跳着,兩根馬尾也跟着甩了又甩。男人存着逗她的心思,一會兒将氣球放低,一會兒又将氣球舉高,氣得小姑娘撅起嘴巴。女人看見以後,笑着推搡他,随後把氣球從男人手上拿過來,彎下身遞到小女孩面前,頓時讓她眉開眼笑。
他也跟着笑起來,就在這時,一只橘黃色的小貓從椅子底下鑽了出來,繞着他的腿走了一圈。他将它抱起來,讓它四腳朝天地躺在自己的腿上,撫摸起它圓滾滾的肚皮。它頗為享受地閉上眼睛,奶聲奶氣地“喵”了一聲。
小貓身上很髒,但他并不嫌棄,依舊不斷地順着它的絨毛,輕聲問:“你也是沒有人要了嗎?”
小貓自然聽不懂,又喵嗚地叫起來。
方鹿鳴又開始自言自語:“那我要你好不好?我呀,也是一個人,會對你很好的。我們從此相依為命。”
小貓突然掙脫他的手,四肢跟安上小馬達似的從他身上彈開。他見它跑得這麽快,又在馬路邊上,自然放心不下,于是連走帶跑地尾随它一路。
它搖晃着尾巴走到一棟別墅面前,用爪子又抓又撓地劃拉鐵門,喵嗚地叫着,很快便有人前來開門,抱怨道:“小祖宗,你可算回來了。瞧你身上夠髒的。”
他躲在暗處,想,原來它有人要呀,這樣也好,不用跟着他挨餓受凍。他心中默念“再見”,正欲離開,卻突然被背後的聲音叫住:“......鳴鳴?”
方鹿鳴難得聽見有人這樣叫他,就連他的親生父親也直呼名諱,不由地轉身看去,卻愣住:“張姨。”
“诶。”她見到這小孩還認得她,頗為感動,騰出抱貓的一只手指向那棟別墅,解釋道,“我現在在這兒工作了。”
方鹿鳴點頭。
“進屋坐坐?”張姨格外熱情地招呼他。
他現在并不想回家,甚至想一輩子不回去,猶豫地問:“可以嗎?”
“可以可以,随便住多久都行!”
張姨說這座房子常年沒幾個人住,男主人工作忙碌,應酬更是多到應接不暇,時常睡公司或者酒店。女主人忙着看病。又聽聞男主人的兒子并非女主人所生,因此那人只會在每年除夕露一回面。
于是他在這裏寄居下來,自此以後住在那個男生的房間裏。
※※※
他從夢中醒過來,眼睛幹澀到幾乎睜不開,而枕頭有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他吸吸鼻子,覺得秋天也特別冷,他應該多帶條薄毯蓋在身上,不至于像現在這樣蜷縮着身子瑟瑟發抖。
他用極低極輕的氣音朝對面喚道:“靳嶼,你睡了嗎?”
并沒有人回應。
他跟靳嶼都睡在上鋪,僅隔着兩道小鐵栅欄。他覺得自己實在冷得要命,只想像以前那樣抱着他取暖,就這麽一個晚上。
因此他下定決心、小心翼翼地爬了過去,就像一個盲人那樣摸黑避開障礙物,還險些被一個鐵鈎絆倒。好不容易成功到達目的地,在他看不見的情況下,原本閉目的靳嶼突然睜開眼睛,如同一個靜靜等待獵物上鈎的獵人。他甫一接近,便立馬被一只手扣住腰側,迫使他的身體前傾。登時,他們貼得極近,在這個逼仄而又靜谧的空間裏,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聲。
“怎麽哭了?”他的手指撫上方鹿鳴的雙眼,觸碰到他眼角已經幹涸的淚痕。
他想了想,還是說:“做噩夢了。”
靳嶼并沒有笑他這麽大人做噩夢還會哭鼻子,反而将他摟得更緊,連續說了三聲“別怕”。熱流源源不斷地傳到他的身上,他覺得手腳已經不像剛才這麽冰冷,于是安心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