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嗯,挺響

這是一個難得一見的好天氣,居然還能看到藍天白雲,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靠窗座位的咖啡杯上,暖烘烘的,又不會太強烈。可惜此刻對坐在咖啡桌前的兩個人卻沒有心情欣賞這般珍貴的景色。

林瑞低着頭,盯着桌上的咖啡杯,右手緩慢的攪動着勺子。

海明看着他,心裏五味雜陳。

剛剛的匆匆一面讓他注意到對方硬朗的面部線條。十年了,當年那個有些圓潤卻又朝氣蓬勃的男孩終于蛻變成今天成熟穩重的男人。他的視線劃過林瑞的肩膀,薄薄的襯衫下面瘦削的雙肩像是要戳破襯衫突出來,他心裏酸了一下,視線又回到林瑞的頭頂,這個人還是一樣在他面前喜歡低着頭,只露出昭示着倔強的發旋。

許久,他用幹澀的聲音問,“你,這些年,好嗎?”

攪動的勺子停了一下,然後又繼續攪動起來,林瑞聽見自己說,“好啊,你呢?”

海明無奈的說,“我也好。”

聽到回答,林瑞哂了一下,心想,這是不是就叫做“尬聊。”

他坐在那兒,就像一座幹癟的木雕,維持在人前的意氣風發在見到海明的一瞬間消失殆盡。海明就像是他的克星,十年前撥開他驕傲自持的假面,讓他像個中二少年一樣奮不顧身,然後,一敗塗地。

剛開始到美國的時候,他經常半夜驚醒一身冷汗,夢見自己脫光了衣服站在海明面前,而對方沒有說話,一張笑得溫柔的臉突然間變成無數張蒼白的面孔環繞在自己身邊,臉上的不屑和憎惡那麽明顯。

後來他去找了心理治療師,聽從對方的建議學着刻意遺忘對方的長相,讓自己想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只想起一個高高的背影。十年後再見到這張臉,他心裏竟然生出深深的恐懼。

他不敢去看對方,不想看到那副薄薄的嘴唇親口說出“山高水遠,後會無期。”不想看對方皺着眉說,“別喜歡我,我求你。”

那會讓他覺得這十年累積的自信和底氣瞬間随風散去,就像一個屁。

咖啡已經涼了,他的右手還在無意識的攪動着勺子,而額角開始慢慢的滲出冷汗。

海明并沒有看出他的不妥,只當他是覺得再見尴尬,想了想,還是說出了車轱辘話,“你在那邊,習慣麽?讀書很苦吧?”

林瑞突然間毫無征兆的生出巨大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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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越問他這個問題,他只覺得溫暖和窩心,避重就輕,就像對家長。靳宇問他,他可以生動的講起見聞,還可以講兩個親身經歷的笑話活躍氣氛。可是海明問他,他突然就覺得委屈。他要回答什麽?不,我不辛苦,我甘之如饴?還是是,我很辛苦,但是有什麽辦法,我自找的啊?

他梗着脖子紅着臉坐在那兒,一聲不吭。

海明卻誤會了他的意思,半是撒嬌半是熟稔的說“好了好了,我的錯,我當年也是一時沖動,然後就那麽說出了那樣絕交的話。但其實我心裏不是那麽想的,我把你當兄弟的。我給你道歉,原諒我吧?”

林瑞突然就覺得洩氣,生氣?他能生什麽氣?對于一個打定主意要“一無所知”的人,你能做什麽?憤怒?跟他理論?不,那樣毫無意義,更何況,對方什麽都沒做錯,錯的一直都是自己。

20多歲和30多歲的區別在哪裏?兩個面對面坐着的人,從來都明白對方的想法,20多歲的人會忍不住拆穿,而30多歲的人則能夠心安理得揣着明白裝糊塗,然後在各自的角色上入戲,維持彼此的人設,還能在對方表演的時候在心裏贊一句,“這個好!”

林瑞把左手從杯子邊緣移開,放在腿上,用力掐着自己的腿,然後慢慢擡起頭,扯了一下嘴角,面上平靜無波的說,“當年不懂事,給你造成了困擾,應該是我道歉才是。”

一旦開始說出了第一句謊,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多了,林瑞成功的微笑了一下,然後貌似不經意的問,“對了,我記得當年你是要做公務員的?怎麽會突然間開了咨詢公司了?”

海明反問道,“誰說我要做公務員的?”

然後看着林瑞的表情終于有了一點點驚訝,滿意的笑了一下,“家裏當時是有這個想法,但是我個性并不适合。更何況,我父親只是希望我留在他身邊,對于我做那一行,倒不是那麽執着。”

說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後繼續給林瑞講着他的經歷,“我畢業之後在麥肯錫待了一段時間,然後就萌生了自己開咨詢公司的想法,正好有個朋友準備創業,我們搭夥了。哦,對了,海天的‘天’就指的他。他這幾天在上海開會,等他回來,我給你們介紹。”

林瑞無所謂的點點頭,心裏想着,“這還是你給我介紹的第一個朋友呢。”想到這兒又覺得自己得寸進尺,在心裏抽了自己一下。

海明不知道他這一連串的心理活動,接下去問到,“所以你是永久性搬回來了嗎?”

林瑞模棱兩可的說,“現在計劃是教一個學期的課,現在如果跟你們做這個項目的話,免不了以後還會經常回來,再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海明點點頭表示理解,“這不是個小決定,的确需要好好想想。”

林瑞本來盯着杯子上的花紋發呆,聽到這一句,姿勢沒變,卻忽然挑起眼睛看了海明一眼,他心想,“對你而言也許不是個簡單的決定。可我當時就是那麽簡單的決定了。”

海明正低頭攪動着咖啡,沒有看到他的目光,林瑞卻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表情太過犀利,迅速的收回了視線。

兩個人在咖啡廳坐了兩個多小時,有一搭無一搭的聊着,氣氛融洽,卻一個走心的問題也沒提。

林瑞沒有問海明,“你父親當年希望你成家立業,你已經立業了,什麽時候成家?”他注意到海明沒戴戒指,那是不是已經交了女朋友了?那個女孩子是什麽樣的?我一走十年,你有沒有一刻想起我?是怎麽想起我的,是惡心,厭惡,還是可惜?這些問題他都沒有問,因為不論對方怎麽回答,他都會受傷。

海明也沒有問林瑞,“這麽多年,你身邊有沒有靠譜的對象?都說人在他鄉會異常寂寞,有沒有朋友陪你?”他還想問林瑞,你那麽愛吃甜食,過中秋有沒有吃到月餅,過端午有沒有吃到粽子,饞了有沒有吃到火鍋。可他也什麽都沒問,因為無論有還是沒有,林瑞都已經孤獨的将這段歲月走了過去,他當初沒有參與那段歲月,現在也沒有資格過問。

于是兩個人只談奮鬥的經歷,談項目的合作意向,倒也很有效率,周岩和海明的合夥人如果知道,也應該欣慰了。

因為跟海明久別重逢,所以輔一見面周岩就回學校了,把聊天敘舊的機會留給了他們。現在到了中午,本來海明想要請林瑞吃飯以盡地主之誼,但是無奈中午有飯局,下午又有會,所以幹脆開車送海明去P大,并約好,晚上請林瑞和周岩一起吃飯。

林瑞沒有矯情的推脫,既然見面了,那就既來之則安之。更何況他對于海明的性格太了解了,只要他不越界,海明就會心安理得的一直在好朋友,好合作者的位置上一直待下去。而他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一根筋的毛頭小子,他知道對方不喜歡他,也學會了不再妄想,不再強求,除了每次見面心酸一點,他也看不到還有什麽別的不好的地方,成本績效分析,這次合作當然是雙贏的。

至于心态。。。至于心态,傷心又死不了人,十年都過來了,還怕這幾個月?

這麽做着心理建設,車已經開到了P大門口,海明調笑到,“哎,懷念啊!當時我還經常來這兒找你吃飯呢!”

林瑞頂頂讨厭他這樣一副毫無芥蒂憶往昔的樣子,剛做好的心理建設立馬崩塌,不由得露出了尖牙,“是啊,我那個時候也經常從國貿一路打車回來趕你的飯局。”然後平靜的下車。

海明坐在車上,看着林瑞頭也不回的走進校門,不由得失笑,摸了摸臉上并不存在的巴掌印兒,“嗯,挺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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