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別擔心
“其實當年的事,我已經忘的差不多了。大約是進孤兒院的第三年春,福利院裏來了一對夫婦。結婚三年無所出,打算領養一個孩子。”
說話時,遲玥捧着一杯熱奶茶,坐在甜品店靠窗一角。
一旁高腳凳上放了一盆枝葉茂密的綠蘿,剛巧擋住外界視線。
大多夫婦都喜歡領養身體健全的嬰兒,像遲玥那種已經記事的小孩兒多是被排除在外的。
但那對夫婦偏偏選了他。
确切說,是妻子葉露選了他。
“當時院長奶奶讓我們全部在院子裏集合,我那一天恰好發高燒,就沒去湊熱鬧,吃了退燒藥後一個人床上躺着。半路憋不住上了趟廁所,正好在廁所門口撞見葉露女士。當時腦子昏沉沉的,一不小心就撞到了葉女士身上,再然後就昏倒在葉女士的懷裏了。”
遲玥說着,笑了起來:“現在想起來,當時那一幕好像碰瓷一樣。”
他眯起眼,流露出些許懷念:“醒來時候,人在醫院躺着,手背上插着輸液管。葉女士則在一旁看書。她看到我醒來,先是驚喜了一下,接着說了兩三句寒暄的話,最後才小心翼翼的問我說,你願意做我的兒子嗎?”
遲玥或許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
穿着淺灰色羊毛衫的女人腿上枕着一本厚重的國文書,及肩的淺棕色卷發紮在腦後。窗外透過的日光打在她身上,溫柔了她的側影,望過來的視線裏是無言的期待。
她并不是一個十足美麗的女人,卻有着百分的溫柔。
遲玥不由被這位陌生女子水般溫柔的眸子蠱惑了。
早些年,因為有了一世的記憶的緣故,每每有夫婦前來福利院領|養孩子,遲玥基本能避就避的。避不了的,就假做陰沉。哪怕有夫婦一開始對他感興趣,也大多因為他的不配合而放棄了。
并非是不想擺脫孤兒身份,也不是排斥陌生的家庭和人際關系。
但他依舊選擇這樣做的原因,說起來有些聖父。
——看福利院的孩子可憐。
分明遲玥自己也是孩童之軀,卻幾次将幸福的機會拱手讓人。
不過內中原因,遲玥并沒有告訴顧清逸,只說自己年紀大了,不好養熟。
但或許是發燒時候,人心理普遍脆弱;又或許是當時葉露的表情太過小心翼翼,令人觸動;亦或許是以為身夢裏,可以為所欲為……
結果是,遲玥答應了。
“我當時還以為我在做夢,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遲玥靜靜的說着,仿佛回到了當年,整個人都溫柔下來,“葉女士聽到後十分開心,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好幾次背過去擦眼淚。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她當時為什麽要一直哭,弄得我也跟着她哭了起來,然後她就更慌了……”
當天晚上,眼眶通紅的遲玥跟着同樣眼眶通紅的葉露回了家。
從一無所有的孤兒,變成了一個有容身之處的普通孩子。
固然葉女士的丈夫史廣善對遲玥多有不滿,但抵不過妻子的堅持,到底是同意了。
對比葉女士,史廣善雖有些關心不足,但該花錢時候也不含糊,也曾稱得上一個合格的領養人。
“當時葉女士和史先生對我都很好,好到我幾乎以為進了天堂。我有了屬于自己的房間,不用和其他的孩子一起擠在一個宿舍裏。有了自己的電腦,可以随時随地的上網打游戲。有人每天早中晚喊我吃飯,有人會在周末帶我去游樂園電影院。後來葉女士不但給我報了書法興趣班,還給我遞交了貴族小學盛和的入學申請書……她給了我普通孩子所能有的一切,甚至更多,我從來沒有那麽幸福過……可惜……”
可惜好景不長。
遲玥被帶回葉露家的兩個月後,不幸降臨了。
“史先生藉由葉女士資助,白手起家創立的公司破産了。賣房賣車賣公司賣設備……能賣的東西都賣了,還是堵不住公司的窟窿,欠債百來萬。一夜之間,史家從富足的中産之家,一下淪為負債累累的貧民戶。我退了興趣班,又從盛和退學。我們從市中心的豪華公寓,搬到了城中村的筒子樓。開始時候,葉女士和史先生還能互相打氣,互相開玩笑說,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但是……”
遲玥有些悲涼的笑道:“有時候,貧窮是一面照妖鏡,人性的黑暗面會在貧窮面前展露無疑。史先生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搬到筒子樓後不久,原本和睦的家庭一下子就變味兒了。”
争吵聲、哭鬧聲、絕望的抱怨聲……每日每日Tiempo viejo都在遲玥耳邊萦繞。
但是他能做的太少了,只是盡可能的将所有的家務扛到自己身上。退學後也一直沒有提繼續上學的事情,而是利用閑暇時間撿破爛賣錢,好補貼家用。
可這些都沒有用。
史廣善幾次嘗試東山再起失敗後,開始酗酒,再然後便是……家暴。
每次葉露被打,遲玥都會站出來反抗。
可他畢竟太小,最多也只能分散一下史廣善的注意,減少葉露的痛苦。
葉露極愛她的丈夫,不論遲玥如何勸說都不肯離婚。她始終堅信,她原本溫良的丈夫能夠洗心革面。
直到史廣善出軌藍小熙。
據說藍小熙是史廣善的初戀情人,家産豐厚,足夠令史廣善鹹魚翻身。
具體的細節,遲玥并不知曉。
他只知道,備受打擊的葉露終于承受不住,和史廣善離婚了。
很快,離婚後的史廣善重新光鮮起來,甚至還帶着葉露母子二人短暫搬回了原本的公寓。
公寓裏的一切都還保持原樣,卻再沒有以往溫馨感覺。
那時遲玥已經入戶史家了。
從無望婚姻中清醒過來後,葉露擔憂遲玥留在史家會繼續被家暴,預備帶他離開。
但史廣善卻不肯放過遲玥的監護權,在葉露面前做足了慈父模樣。
葉露當時身無外物,幾經考慮後,把遲玥留在了史家。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腳剛走,後腳遲玥就被趕回了孤兒院。
被趕出門前,史廣善醜陋嘴臉盡顯,罵道:“都是你這個喪門星,克父克母的玩意兒!你來我家後我身邊就沒發生過一件好事,你活該是孤兒,一輩子活在泥坑裏爬不出來!”
兩個月虛幻般的幸福之後,遲玥又經歷了半年地獄般的家暴陰影,最後重新變成了一無所有的孤兒。
回歸兒童福利院後,遲玥更加孤僻了,選擇放棄一切被領養的可能。
一直到高中,他孤僻的性子才有所改善,開始結交朋友,開始憧憬未來。
然而當年秘辛,遲玥并未對顧清逸吐露。
他只是用平淡的語氣,沒事人一樣說:“搬到筒子樓的半年後,葉女士和婚內出軌的史先生離婚了,而我則再度回歸了孤兒院。”
講完這些後,遲玥沉默許久,才重重籲了一口氣,笑道:“啊,謝謝你聽我講這些。這麽多年了,這些事一直悶在我心裏,如今說出來後,心情果然輕松了很多。”
其實遲玥自己也不清楚,他為何要同顧清逸說這些。
如果一定要尋一個理由的話,或許是當時的懷抱太溫暖太及時了吧……
然而遲玥始終有一個遺憾。
那就是他再也沒有聯系上葉女士。
起初不聯系,是不敢。
害怕自己被趕出史家的事情被這個善良的女人知道,為他重新和史廣善這種爛人打交道。
後來不聯系,是不能。
孤兒院得了政府和不知名善心人的聯合資助,搬家換樓。等遲玥安定好後,鼓起勇氣和葉露打電話,對方早已經換號了。
不過,遲玥從沒有放棄希望。
若是有緣,定會相逢。
眼下,遲玥笑容釋然,似乎真的擺脫了當年的陰影。
顧清逸也想要和遲玥一起笑,用最燦爛最陽光的笑容揮散他當年陰霾。
但他卻笑不出來。
隐在桌子下方的手緊握成拳,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去。
若不是極力克制內心的暴躁和陰暗情緒,顧清逸幾乎要忍不住站起來,越過方桌攥住遲玥的衣領,厲聲逼問他:“為什麽還能笑得出來?”
這時候不應該繼續哭一哭嗎?
就像在派出所大廳裏那樣。
哭出來。
在他的懷裏大聲的哭出來。
他會全權接收他的痛苦,為他一手開辟未來萬丈光輝。
但是顧清逸不能這樣做。
遲玥需要的是一個傾聽者,而不是一個自以為是的保護者。
深呼吸,顧清逸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說:“不用謝。”
遲玥被對方這樣的笑容搞愣了,随後噗嗤一笑,起身揉了揉他的頭,安慰說:“別擔心,都過去了。”
他指着窗外燦爛日光,笑說:“你瞧,陽光真好,開心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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