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聚光燈下的“魂靈”緩慢睜開了眼睛，池疏亦第一次發現, 陸沨的眼睛跟池疏亦的很像。
他跟陸沨都是瞳仁很大的杏眼, 眼尾微微上揚。
看着很單純好騙, 只不過, 陸沨的眼睛比他的眼睛多了歲月的沉澱。
池疏亦第一次有這樣的念頭——他在某一方面很像陸沨，尤其是眼睛。從前他不會這樣去想。
池疏亦正出神，中間的白影環顧四周，默默地呆站了一會兒，問：“你們……是誰？”
聲音跟紀錄片裏陸沨的聲音如出一轍，陸沨一臉驚奇：“哇, 看上去像活人的。”
聽到這句話, 池疏亦和幾個技術骨幹全部倒吸一口氣, 卻沒有人出聲跟陸沨搭話。
白色的陸沨眯着眼睛，看向中間邵越的方向, 他的目光在邵越、陸柒、邵楓和言傾玥身上來回打轉。
最後, 他愣愣地說：“我穿越了嗎？我瞅你們這四個人有些眼熟啊。”
陸沨摸着自己的下巴, 看向邵楓，“我是做夢了吧？兒子你長大之後變醜了。”又看向邵越, “嗯，邵哥你也老了。”
最後盯着陸柒和言傾玥看，“哇塞，小玥哥嗎？長得好看。”
這種情況，還是無一人開口。好奇心爆棚的陸沨小碎步往前走了兩步。也許是把他們當成動物園的猴子，想跟他們來一個近距離接觸。
但當他看到自己透光的手時, 他整個人定住，發出了一聲掀翻屋頂的哀嚎：“我的娘親啊我特麽變鬼魂了？！？！？！？！”
全體：“……”
“我怎麽沒有身體？我成影子了？”
“爺的腿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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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k……”
陸沨瘋狂地看着自己光透的“身體”。
“你……”邵楓無主幽魂一樣走到陸沨身邊，吶吶地問了一句：“傻爹？”
“我去你不是雕像啊？”陸沨猛地擡起頭，慘白的臉格外驚悚，“我咋變鬼魂了，傻兒子？”
“……”
言傾玥和池疏亦，以及大一時加入他們小組的那兩個alpha，往研讨室外走，将時間和空間全部留給了那一家四口。
雖然事實上，陸沨他們不是法律意義的一家人。
剛剛出研讨室的門，池疏亦就忍不住往回望，“我們這是……成功了嗎？”
他轉過頭來看了看言傾玥，然後看向除了言傾玥以外的、其中一個alpha。
那個alpha一愣，一拍腦袋，回答他說：“陸柒他們會完成後續的信息采集和實驗。根據剛剛我們觀察到的宿主反應，成功的可能性為95%，誤差在一位數之內。”
“那接下來……？”池疏亦有些好奇，接下來邵越老師會跟陸沨表白嗎？
這四年他熟讀陸沨的記憶，了解陸沨喜歡邵越的心思。年輕的時候吊兒郎當地放在嘴邊，年長後很少提及。陸沨的表現是非常明顯的，他卻一直不明白邵越的想法。
alpha的表現讓他一頭霧水。如果是喜歡，這麽多年他們卻一點不過界，毫無情愫可言。
可如果不喜歡，為什麽事到如今，偏偏要想方設法複活一個逝去的人呢？
池疏亦不理解alpha。
“接下來當然是父子相見，鬼哭狼嚎了。”那個alpha把手掌攏在自己後腦勺，氣定神閑地說。
“鬼哭狼嚎？”池疏亦不是很懂。
言傾玥掃了他們一眼。
“父子久別重逢當然痛哭流涕。這個陸沨是不是陸沨本人，就留給親屬甄別了。”那個alpha一見言傾玥就犯怵，解釋完之後嘿了一聲，一步跨開，跟池疏亦保持一定的距離。
他挽着另一個alpha的手臂，“我們走這邊，掰掰小可愛。”
只有言傾玥與他同路，池疏亦淡淡地笑了笑，“拜拜。”
走去停車場的路上，池疏亦一句話沒說。車子平穩地開在路上，池疏亦耳邊充斥着車引擎的低鳴聲，和言傾玥敲打方向盤的聲音。
終于，他身邊的alpha像是忍耐不下去了，“你，這個替身要當多久？”
“啊？”池疏亦迷惘地看着他。
言傾玥：“你之前說，你是替身。”
池疏亦沒有答話，也不知道怎麽答。
“可是你完全沒有履行替身的義務。”言傾玥垂下眼，說出宛若诘難的話語。
“嗯？”這句話他完全聽不懂，池疏亦呆呆地開始發蒙。
“假設你是個替身，”言傾玥展開雙肩，語氣平和：“你被開發出來的義務就是陪我，愛我。”
一股愧意攀上池疏亦的天靈蓋。替身是要履行義務的，他忘了。
“這幾天，你絲毫沒盡到自己的義務。你無視我不理我，還對別人笑。”言傾玥平靜地說。
雖然語氣寡淡，但這句話說得很直白，也很殘忍。
眉頭皺起，像湖面被石子打碎。池疏亦認栽，十指交叉疊合覆在膝上，“抱歉，前段時間是我唐突了，我會履行義務的……”
車子裏的空氣停滞了一瞬，靜如墳冢。
他低頭盯着自己的膝蓋，斟酌着說法：“你可能不知道，雖然我只是一個替身。但我繼承了他對你的喜歡，這種喜歡是很自私的。”
自私的占有欲，自私地想要在他面前展示真實的自己。
自私地不想畫着另一個人妝面，假裝是別人，承襲alpha的愛意。
他還要說些什麽，言傾玥忽然打斷他說，“我要再聽一遍剛剛那句話。”
“嗯，”池疏亦溫馴地望着言傾玥，聲音綿軟：“哪一句？”
“你說，你繼承了池疏亦對我的喜歡。”言傾玥看着車前窗，“這一句，重複一遍。”
“……”
言傾玥轉過頭來，“我只聽到了這一句，你，重複一遍。”
“……你聽到了，為什麽還要重複？”池疏亦又開始發蒙。
“不重複嗎？”言傾玥淡淡地擡眼，烏黑的睫毛先是下墜倏然上揚，他的眼神剮來，“你說的不保真？”
“啊？”池疏亦慢了半拍，這才點了點頭，“保、保真的。”
“那你重複一遍。”言傾玥催促他。
“哦。”池疏亦看着跟前寬闊的馬路，“我……繼承了他對你的喜歡，這種喜歡是很自私的。”
聽到自己想要的話，言傾玥眉頭舒展，心滿意足地颔首，“嗯，你喜歡我。”
池疏亦：“……”
池疏亦哭笑不得：“我想告訴你一件事。雖然我只是一個替身，但是你賦予了我生命和個性，我不由自主就有了自己的想法，這個想法會跟你的初衷相悖。”
言傾玥手指輕扣方向盤，興趣盎然：“自己的想法？”
“陸沨也有自己的想法，我能感受到。”池疏亦捂着自己的心髒，如，“哪怕我們都是人造物，頭顱裏的思想也是不受程序預設的。你想要池疏亦回來，才制造了我……”
池疏亦捏着襯衫的下擺，蜻蜓點水般說：“可是，池疏亦和我，你……只能選一個。”
這是他這段時間深思熟慮後得到的結論。
雖然自己是一個機器人，但他有思維。如果不清楚自己是一個機器人，或者他跟池疏亦再像一些，讓他完全分不清池疏亦和自己之前的區別，他或許會認認真真地把自己當成池疏亦。
但他不是，而且他發現了這個秘密。
“我之前說，我會成為你想要的那個池疏亦，”池疏亦縮在位置上，“思考之後，其實我做不到的……”
他沒辦法扮演另外一個人，跟自己放在心尖的人逢場作戲。他寧願面對言傾玥時，自己是真實。
哪怕不被喜歡。
“所以，”池疏亦鼓起勇氣來，“你能不能，試着喜歡我一下？”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小到自己都聽不見。
但是就是那麽湊巧，言傾玥聽到了。alpha的語氣總是那麽勢在必得，他問：“試着喜歡你？”
一個激靈，池疏亦瞬間反應過來說：“我知道，我只是一個莫須有的替身，還是一個品相不好的機器人……”
慢慢地，語氣舒緩下來：“你把我制造出來，是對他念念不忘吧？”
“嗯，我的确對池疏亦有深入骨髓的——”言傾玥轉過頭來，看着他的眼睛，“念念不忘。”
“……可我沒辦法假裝是他，我也不想欺瞞你。你能不能試着喜歡我一下？”
omega的想法很簡單，也很單線程。既然自己沒辦法跨過大山，只能通知大山，讓大山自己移走。
聽起來有點傻。
“我跟他不一樣，你能不能……”池疏亦數着手指，有條理地說：“你喜歡他，我喜歡你。他不在了，你只能選一個。所以你也喜歡我好不好？不要把我當成他。”
他問話的姿勢很有禮貌，語氣根本就是讨好。
“成年人，我全都要。”言傾玥淡定地說，“我從來不做選擇題。”
“可是……”
“沒有可是，”言傾玥攏着他的肩，“你不是其他什麽人，我可以把心分一半給你。”
——反正，池疏亦不是別人。他老婆永遠是他老婆。
不存在第三者。
·
這段時間，言傾玥沒有喊池疏亦的本名，反而喊他“言小池”。
“言小池過來。”
“言小池，跟我出門。”
“媽找你，言小池。”
雖然恢複了友好互助的交往模式，池疏亦跟言傾玥依舊保持着禮貌得體的距離。
畢竟對于言小池來說，他們是兩個熟悉的陌生人。沒有牽過手，沒有接過吻，沒有标過記。除了言小池也喜歡言傾玥這個事實，他們的關系是純粹的。
古怪的是，言傾玥嘴上說讓他履行夫妻義務，卻一直沒像記憶裏那樣——每天把他抗走，跟他恩愛。
餐桌上，池疏亦咬着面包，心事重重。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算是言傾玥的二婚妻子，丈夫也不像沉迷白月光的樣子，為什麽不願意給他一個孩子呢？
也不來親他……
跟沉迷美色的池疏亦不同，言小池很樂意懷孩子。
“怎麽了？”言傾玥放下手中的陶瓷刀，問。
池疏亦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上次媽媽問我，什麽時候要寶寶。”
他偷看言傾玥一眼，嘀嘀咕咕地唱着：“寶寶，寶寶，omega生寶寶……”
然而，言傾玥差點把手裏的刀給摔了。
看他的反應這麽大，一副拒絕的模樣，池疏亦心裏并不好受。
他假裝不在意地聳了聳肩，又拿了一塊白面包往嘴裏塞，“你別往心裏去，我只是随便問問。”
“可算是等到你開口求愛了，”言傾玥憋着笑，低聲說。他又反問，“不過，你有生孩子這個功能？”
“嗯？”池疏亦傾身向前，“功能……？”
“機器人可以生孩子？”
“……”
對了，他忘了自己是一個機器人了。他這個機器人應該、大概、也許并沒有孕育的功能。如果他沒有孕育的功能，大概率也沒辦法被言傾玥标記。
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真相，池疏亦差點被面包噎死。
怪不得言傾玥沒有标記他，原來他根本不可能被标記。
這麽大一個烏龍。池疏亦感覺自己的“CPU”工作過載，導致他的面部板塊散熱不勻。他定了定神，不好意思地說：“是我提的要求過分了。”
為了讓這個話題盡快地過去，他讪讪地笑着問：“真神奇，我都不用充電……跟人類好像。”
“嗯，你是太陽能的，皮膚感應。”言傾玥面不改色地說。
“你真厲害，我還有指紋，頭發也會掉。”池疏亦對言傾玥制造機器人的技術水平表示認可，腼腆道：“踢到腳指頭，腳指頭也會痛。”
“嗯，你有不亞于人類的神經系統和細胞分化系統。”
“而且我也要吃東西，就像個真人一樣。”
“我比較厲害。”言傾玥自吹自擂。
池疏亦也自誇起來，“我這個機器人真不賴。”
言傾玥咳了咳，嘴角上揚，“就是不能生孩子。”
“……”
池疏亦無辜又可憐地看着他。
“實際上，你體內有池疏亦的細胞。”言傾玥笑着別過頭。
“嗯？”
“為了讓我制造的機器人可以生孩子，我最近開發了新的板塊。”言傾玥輕咳了兩聲。
池疏亦難以置信：“你的意思是，機器人也可以生孩子？？？”
言傾玥捂着嘴，笑着說：“你體內有他的細胞，只要另外調節一下程序，切換模式，你就能承載生育的功能。”
“那我需要做什麽？”池疏亦驚喜地問。
“簡單，等模塊開發好了，”言傾玥言笑晏晏地看着他，“洗幹淨，脫光，床上等我。”
“……”
池疏亦不知道言傾玥口中，開發新的板塊究竟是什麽意思。他一覺睡醒之後，言傾玥就突然跟他說，新的板塊已經開發好了，随時可以造人。
剛剛睡醒的池疏亦有些呆滞：“可是……板塊什麽時候加載的？”
只不過是一晚上，他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記憶。
言傾玥淡淡地說：“我把你關機了，所以你什麽也不知道。”
“原來如此。”池疏亦把被角掖好，主動問：“既然功能配置好了，我們計劃什麽時候生孩子？”
“現在怎麽樣？”言傾玥看了看腕表，“擇日不如撞日。雖然現在是早上，但我想試一試新功能。”
池疏亦聽懂了他的話，乖乖躺平，依據着腦中的畫面，還很貼心地把雙腿支起來，分開。
他将手交疊放在肚子上，深呼一口氣，語氣如同每天吃飯喝水一般輕松自在：“我好了，來吧。”
他這句話剛說出口，不知道為什麽，言傾玥突然在床上笑成一團，笑得床墊震動不寧。
“……這麽了？”池疏亦支起身。
言傾玥還在笑。
池疏亦垂下眼，靈機一動，“抱歉，我忘記脫衣服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停止後，他重新躺好。
池疏亦并不羞愧，他的身體是言傾玥制造的，想來言傾玥早就熟悉得不行了。
“小池你真的……你怎麽這麽可愛？”
“……？”
等言傾玥笑夠了之後，還是坐到了他的腰上，池疏亦一度以為言傾玥放棄試驗新功能了。
從他的角度，能看到言傾玥精瘦的腰身，和一張笑意不減的臉。池疏亦知道那道腰的力度和頻率，也知道那弧形完美的唇角親過來的觸覺。
不屬于他的記憶從內存裏調配，他的CPU運轉更快了。池疏亦合上眼睛，問：“我會有那方面的感覺嗎？”
一般這種機器人，是不會配置特殊的傳感器的，配置了也沒多大作用。池疏亦不了解自己的身體構造，不清楚自己到底會不會有感覺。他甚至連自己的開關都找不到。
他問自己有沒有感覺。言傾玥又開始咯咯地笑個不停，将震感傳遞到他的肚子上。
“我看過一些機器人，為了滿足人類的特定需求被制造出來，它們似乎是無感的。”這是池疏亦在電視上看到的科普。
“我的機器人有感覺的。”言傾玥用手掌蜷住他的腳踝，拉到肩上，“你會叫、會瘋、會上瘾。”
兩個膝蓋彎卡在言傾玥的肩膀上，池疏亦的眼睛睜開一絲縫隙。他小心翼翼地說：“我會瘋？會上瘾？”
“嗯，”言傾玥信誓旦旦地颔首，“你會求我要你。”
“我是一個機器人，不會對任何事情上瘾的。”池疏亦心如止水，很認真地辯駁說。
“你試試看？”言傾玥彎下腰來，親了親他的額頭，“看到時停不下來的是誰？”
“不會停不下來的，話說回來，一次就夠了吧？”池疏亦別開眼，莊重極了：“一次就有寶寶了。”
“按照概率，一次不太夠。”
“……那好吧，你看着多少次能懷上就多少次，”池疏亦看着天花板。他想起了什麽，“對了，既然要寶寶，就不要避孕工具了。”
從前的池疏亦總是在套子的問題上，跟言傾玥發生沖突。言小池甩了甩頭，他要從根源上避免這個問題。
言傾玥又笑了。
·
懷崽的過程，跟言小池想象得不一樣。
他的确扭成一團，聲音嘶啞了。
·
陸沨被制造出來的那個秋天，邵越腦傷複發，搶救不及時離開了進。
池疏亦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他頭上的包已經好透了。言小池離開了。
手裏的白雛菊放到墓碑前，站在漫天的秋風裏，池疏亦看着墓碑上的那張照片發愣。
更加讓他發愣的是，言傾玥邵楓他們，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
“天使。”邵楓走上前來，剛好站在他身邊，松松垮垮地插着腰，眼下落下陰影。
“……抱歉，”池疏亦低頭說，“節哀。”
邵楓沒有說什麽。
這是早已預料的結局，就連他自己，最初的驚愕過了之後，心裏也只是恻側地疼，并沒有引起山崩地裂。世事無常，池疏亦在喉嚨裏翻覆這四個字，咽了下去。
回家的路上，他低頭看着墓區園林裏上鵝卵石小路，“老師是什麽原因走的？”
“腦萎縮，”言傾玥如同以往一樣平靜，“四年前就确診了。”
“……所以才特意做陸沨的芯片。”池疏亦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四年前，剛好是陸沨芯片開始籌備的時間。
路過一排一排，修剪成錐形的圓柏樹。池疏亦看着言傾玥的側臉，“老師，最後如願以償了嗎？”
他有些好奇芯片最後的下落，也好奇芯片是否成功了。
那天離開了研讨室之後，再沒有人提起過陸沨的芯片。按理說，陸柒他們會給組內成員提交一份檢測報告的。那天圍觀了陸沨的誕生後，芯片的去向就石沉大海了。
言傾玥站住身，“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老師就如願以償了。後來……”
言傾玥看着他，“你有別的東西想問？”
“嗯，”池疏亦看了看靜谧的四周，“如果以後我離開了，你也會制造一個機器人嗎？就像之前那樣……”
前段時間他撞了頭，誤會自己是個機器人，言傾玥還借此玩弄他的感情。池疏亦好奇，如果自己離開了，言傾玥會不會也制造出一個替身機器人。到了那個時候，技術肯定已經成熟了。
他依稀記得，以前他問過這個問題。當時言傾玥說，除非他想再見他一面。
“我不會讓自己到那一步。”這一次，言傾玥換了一個措辭。
“……”
池疏亦眨了眨眼睛，“聽不明白。”
“教授一直是個獨身主義者，教授拒絕一切感情。”言傾玥淡淡地說，“我不會讓自己後悔。”
“你不會因任何意外離開我。”言傾玥突然揉着他的額頭，那個地方曾經長過一個大包，現在已經看不到了。他的動作很輕柔，也很親昵。
“所以呢？”
“所以我會規避風險，讓危險離開你。”
他說得不是讓他離開危險，而是讓危險離開，沒有底氣的人說不出來這句話。
池疏亦繼續往前走，心裏非常亂：“可……萬一有意外呢？到時候不管是另外找omega，還是做機器人，你都要——”
——好好生活。
別的omega希望alpha永遠記得自己，他希望言傾玥能夠一直開心地活着。他不關心言傾玥的替身機器人是不是他的模樣，就算是別人也沒有關系，就算以後認識別的omega也沒有關系。
“我不喜歡這種意外，小池。”言傾玥打斷他的話，語氣突然變得很惡劣，“你再說我生氣了。”
池疏亦定住腳。
結婚這麽久，這是他第一次見識言傾玥發脾氣。言傾玥雖然偶然賣弄自己的騷氣，偶爾使壞，但他涵養很好，可以說從不動怒。
池疏亦還沒想好怎麽應對言傾玥的“怒火”，道歉的話挂在嘴邊。言傾玥就從後面走上前來，牽過他的手，“抱歉，我過分了，你別往心裏去。”
“……”
他擡起眼看他手邊的alpha，今天言傾玥和他一樣，都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裝，顯得很肅穆，拒人千裏之外。
他愣了半分鐘，一動不動站着，然後一頭紮進言傾玥懷裏，“……我有點怕。”
擔心有朝一日言傾玥會像邵越那樣，一個人過一輩子。
言傾玥揉着他的腦袋，“我知道。”
“……如果意外了，你就去找別人。”池疏亦說。
“我不。”
“你不乖。”
“你也不乖。”
池疏亦被低氣壓包裹着，心一橫，二十多歲的人了原地撒起嬌來。言傾玥耐心地哄了他半天，最後無奈地把他公主抱走，他們才離開了墓地。
離開墓地後，言傾玥把他丢到車上來回教育了好幾遍，池疏亦才從那種失落的情緒裏離家出走。言傾玥很強勢地，把烏七八糟的想法從他腦子裏擠掉了。
“世界跟我們無關。”言傾玥說。
“有功夫亂想，不如跟我多發幾次情。”言傾玥又說。
池疏亦被他雙重教育，根本沒功夫想其他。他看着車頂的換氣口，慢慢地明白過來：
他得到他想要的寶藏了，餘生只要珍惜就好。
·
暮光下的墓碑前，只剩邵楓和陸柒還站着。周圍的參禮者都已經退場了。
陸柒将鼻梁上的眼鏡丢到一邊，“走了，該回去了。”
邵楓卻突然蹲下來，“按照我看到的影視劇，這個時候我們應該抱在一起痛哭流涕，這能彰揚出悲傷的情緒，能夠表達出父子的情意綿長。”
“早就知道有這一天了，早幾年你不是天天哭嗎？”
邵楓無聲地笑了笑，用手臂掩着眼睛，“對，早就哭過了。今天我們兩個孤兒抱在一起哭吧，就當是告別了。”
“我拒絕，”陸柒很冷漠地說，“要哭你自己哭。”
他們早就悲傷過一次了，今天不過是重演。
邵楓從地上爬起來，恢複成以往的模樣，“你真冷漠，一點都不熱情。我身邊只有天使是好人。”
“呵，”陸柒帶着三分譏諷，“這麽惦記他老婆，玥哥沒把你打死，真是好脾氣。”
“你為什麽要維護跟你沒有血緣關系的alpha？”一提到言傾玥，邵楓就張牙舞爪。
“我跟你也沒有血緣關系，”陸柒抱臂，看着墓碑上的人像不自覺放低了聲音，“……你猜言傾玥知不知道，你惦記他老婆是因為他們眼睛長得像？”
邵楓原本準備了一堆可以反擊的話，陸柒這句話一出口，他身上的氣焰偃旗息鼓。
隔了很久，邵楓才說：“他知道吧。”
要是換成其他alpha，言傾玥會讓他們沒半條命的，這是alpha刻在基因裏，對自己omega的占有欲。
“玥哥是個溫柔的人。”陸柒由衷說。
邵楓做作地摸着自己的手臂，“……你是言傾玥深櫃？我跟天使是純潔得不能再純潔的兄弟情。”
陸柒剮了他一眼，“傻缺，回家了。”
“……”
回去的路上，邵楓與陸柒并肩走着。因為年少時，邵楓搶奪寵愛總是搶贏，他比陸柒稍高一些。
邵楓笑了笑，“我們這下真的成孤兒了。”
“嗯。”陸柒應答他，“六，陸爸爸很早之前就說了，讓我好好照顧你。”
“我照顧你還差不多。”
邵楓原本叫做六，陸柒原本叫做七，都是福利院院長胡亂給的名字。因為找到下一任父母之後還得再改，院長起的名字一向很随意，比較好養活。
他們這個時代，福利院的生活條件并不差，也沒有電影裏出現的虐待情節，甚至很快樂。六和七被陸沨接走之後，六自作聰明，給自己起了一個占據雙方寵愛的名字。
陸柒看了他一眼，“每當你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又開始追憶往昔了？”
“我想起他了。”
“你每天都想起他。”陸柒不以為意。
邵楓很痞氣地笑了笑，并不否認。
的确，他每天都想起陸沨。陸柒只有在這個方面善解人意。
邵楓跟陸沨認識的時候，是一個楓葉飄零的秋天。
據陸沨自己所說，他突發奇想來到福利院，想帶走一個男孩當兒子養。
陸沨是一個未婚的适齡omega。三十多歲，長得很年輕。當時，福利院經常有大學生做社會實踐，邵楓以為他也是。
那天，陸沨蹲在邵楓面前，邵楓坐在秋千上，臉皺成一團。
“你不開心？”
“沒有。”六搖了搖頭。
“哦。”陸沨坐在另外一邊的秋千上。
六看了他一眼，驚住了：“你是天使嗎？你長得很像天使。”
陸沨定了定，“我是惡魔。”
“……”
于是，小孩就哭了。剛到換牙期，六缺了兩顆門牙。
陸沨根本不知道要哄他，由着他哭完。
哭完之後，六抹了抹眼淚，問：“我們福利院的孩子很可憐嗎？他們都覺得我們很可憐。”
“他們是誰？”陸沨翻着自己的衣兜，試圖從空空如也的衣兜裏憑空變出一顆糖，失敗了。
“他們是那些大學生和記者。”六問，“你跟他們不是一夥兒的嗎？”
“哦，我獨立自主，只跟自己是一夥兒的。”
“他們說我們沒有父母很可憐，我說不過他們。你覺得我可憐嗎？”
“你看上去很精神。”Y.R。
很久之後，邵楓找到了更好的形容去描述他當時的感受。
他是一個大山的孩子，每天活得很開心。突然有一天，城裏來了一大幫子人。那些人告訴他，大山是一個閉塞的地方，他們應該住到城裏去。
于是，邵楓因為他山民的身份，徹底難過了。
陸沨安靜了一會兒，突然伸出手來揉了揉六的腦袋，“我有一個學生，跟你差不多大，告訴我一句詩。”
“什麽詩？”
“糟糕忘了……”陸沨望了望天，“好像是說，老虎有牙齒，兔子沒牙齒，不管是老虎還是兔子，不管缺不缺牙，它們都能得到愛吧？”
“……”
“讓所有人類認同物種多樣性，是一件不科學而且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管你是不是別人眼中的殘缺品，你可以得到愛。”
“兔子也有牙。”六突然說。
“哦？別在意細節，”陸沨很跳躍地說，“想跟我學機器人嗎？沒牙的小鬼。”
“……”
邵楓就這樣跟着陸沨走了，陸柒是半路多出來，硬塞的。
實際上，陸沨一開始說要收養一個聰明孩子，做科學家培養實驗。院長就推薦了陸柒，他才是多出來的那個。
邵楓為此耿耿于懷。
為了收養手續能順利辦妥，陸沨找了邵越做擔保。最開始，邵楓并不知道陸沨跟邵越不是那種關系。哪怕到了今天，邵楓也不認為，他的越爸爸真的有喜歡過陸沨一點點。
但他畢竟不是邵越肚子裏的蛔蟲——或許某個特定的時刻，有。
不過不管有沒有，邵楓也不覺得缺憾。因為一直偷偷喜歡陸沨的是他。
邵楓嘆了一口氣，捏緊了自己衣服裏的芯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