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何初三為人坦蕩,言出必行,還真跟小荷談起了“戀愛”。周六的下午他們約在檀香閣門口會面。何初三戴着一副僞精英的破眼鏡,夾着他那二手市場淘來的舊公文包,一身廉價西裝西褲,高挑筆挺地往衆莺燕中一站——鶴立“雞”群。在衆姐妹的戲弄調笑聲中,他腼腆微笑着牽起小荷的手,就這麽明目張膽地把人給領走了。
“她這算停薪放假還是帶薪出街?”大堂經理問崔東東。
“當然算出街,”崔總經理道,“VIP特殊服務,費用加倍,記大佬賬上!”
正在總公司辦公室裏的夏大佬,猛地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随手扯了張紙巾擤鼻涕,他搓了搓發紅的鼻子,滿心煩躁。
夏大佬自恃身體好,聖誕節的溫度之下,還敢只穿件襯衫大大咧咧睡了一夜沙發,第二天早上又被何癟三氣了一場,外涼內火,當天下午就發起了燒。他不告訴下屬也不去醫院,藥都懶得吃,自己裹着被子在家倒頭死睡了兩天,悶了一被子涼濕濕的臭汗。溫度剛一下去,就自覺好得八九不離十了,泰然自若地來公司視察業務。一邊視察一邊擤鼻涕。
小馬屁颠屁颠打了個電話彙報情況,“大佬!姓何那小子真的跟小荷‘約會’去了。”
夏六一氣勢十足地吸了吸鼻子,“派人給我盯緊了,我倒要看看他怎麽‘約會’——敢耍花樣立刻給老子拎回來!”
“是!”
小馬耳目衆多,第一時間獲知聖誕節八卦,奈何這位漢子悟性沒崔東東高,愣是沒看出半點蹊跷,只當夏大佬盛情相邀開葷、何初三賤人多作怪,于是百折不撓地往馬腿上拍馬屁,要替大佬收拾何癟三。
“大佬,我看這小子實在不是個東西!您好意帶他去檀香閣長見識,他媽的給臉不要臉,還想拐走您馬子!要我說,幹脆一麻袋兜了扔地下室,關幾個俄國妞進去強了他!”
【注:馬子,即女朋友,黑道用語,略帶貶義。】“滾尼瑪的!”夏六一帶着鼻音甕聲大罵,“誰跟你說小荷是我馬子?!睡了幾晚就成我馬子了?!今晚老子睡了你算不算?!還他媽俄國妞!老子最煩俄國妞!脫了衣服全是毛,那能用嗎?!盡出馊主意……阿嚏!”
小馬隔着話筒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惺惺地挂了電話,轉而遷怒旁邊四方桌上豎耳朵聽熱鬧的下屬,“媽的!剛才誰放炮了?!起來換老子!”
陽光溫潤的冬日午後,馬總經理在自家桌球室門口的壩子裏,一邊碼起袖子搓麻将一邊暗自憂郁——馬爺我再也不多管閑事了,大佬已經把那小子當親兒子寵了,就差沒頂在頭上過日子了,還不如直接改姓叫夏初三得了,老子看不慣惹不起還躲不起麽?!
事實上馬總經理又惹不起又躲不起,何初三那邊有什麽動靜,他照樣得老老實實地跟大佬彙報,“大佬,那小子帶小荷進了百貨商店。”
“阿嚏!買什麽了?”
“就買了張賀卡送她,什麽窮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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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屁話,繼續跟。”
過了沒多久又來個電話,“大佬,那小子帶小荷去了電影院。”
“看什麽了?”
“好像是《阿飛正傳》。”
“阿嚏!”不是看過了麽,“繼續跟。”
這回過了兩小時,“大佬,那小子在路邊給小荷買吃的。”
“買什麽了?”
“魚蛋和雞蛋仔。這他媽窮小子!”
“阿嚏!”
夏大佬挂了電話,強打起精神繼續看賬目,一直看到窗外夕陽西斜、晚霞漫天,正是頭昏眼花的時候,電話又響了。
他皺着眉頭從一堆擤過鼻涕的紙團裏刨出大哥大,接通,“又去哪兒了?”
“阿華冰室,那小子鬼鬼祟祟地帶着小荷進廚房待了一個小時。”
“在裏面‘幹’事兒?”
“幹沒幹事兒倒不知道,不過那小子好像親手做了一桌菜給她吃……”
“阿嚏——!!”
夏大佬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頭昏腦漲地犯了會兒暈乎——然後一把将大哥大扔了出去!
“草!”
送賀卡,看電影,買小食,親手做飯,這些一模一樣的步驟,還有那句“談戀愛應該從約會開始”……
——撲街仔分明知道有人跟蹤,故意暗示之前他們倆就像“約會談戀愛”一樣!
夏大佬往後一仰,一腳踹到桌子上!堆成山的鼻涕紙團呼啦啦散了一地!
滾尼瑪的何阿三!!
“阿嚏!”
夏大佬內火大盛,當晚高燒複發。這位大佬一聲不吭地回家,吃了兩碗牛雜悶頭就睡,企圖再次一覺解百病,結果差點一覺不起。幾個保镖在樓下等到大中午了都不見人,以為大佬在卧室裏被人暗殺了,強行破門而入,發現大佬裹在被子裏燒得跟塊炭似的。就這樣他還能在半夢半醒間精準地摸槍拉保險,有志于擊斃一切膽敢近身者。幸而他那幾個保镖頗得小馬真傳,在面對不必要的犧牲時是一個躲得比一個還快。
崔東東領着私人醫生匆匆而來,把驚魂未定的廢物保镖們統統趕出,然後幹淨利落地把夏大佬繳械按倒就醫——倒不是她身手一定比幾個保镖好,主要是只有她敢往大佬脖子後面心狠手辣地劈手刃,還敢罵大佬“仆街!給老娘老實點!”。
夏六一醒的時候,崔東東正大岔着腿坐在床邊凳子上,十分霸氣地對着牆上那溜新增的彈孔吐煙圈。
“我說大佬,你知不知道什麽叫生活不能自理?你就是典型的生活不能自理,”崔副堂主在煙霧缭繞中語重心長地說,“在你随随便便就能把咱們龍頭弄死之前,求你了,給自己找個伴兒吧!”
夏六一嫌煩地用插了點滴針的手揪起被子蓋了頭。
“我看姓何那小子還行,聰明又心細,至少有了他餓不死也病不死你。要不将就他用用?”
“閉嘴,滾。”夏大佬在被子裏頭沙啞下令。
崔副堂主再無半句屁話,帥氣潇灑地拂袖而去。只是當天晚上小馬趕着飯點,拎着一只豪華大食盒,屁颠屁颠地跑來看望大佬的時候,後面居然跟了背着小書包的何初三!
夏六一歪歪扭扭地靠在床頭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一見二人進來,就用眼刀去殺小馬。
小馬脖子一縮,“大佬!這完全不關我事!喂,小子,你自己解釋!”手裏食盒一放,迅猛地溜了。
“我聽小荷說你病了,”何初三垂着眼說,“來看望看望你,六一哥。”
夏六一有氣無力地白了他一聲,懶得理他。他老人家卧床不起的事情就幾個心腹知道,小荷還遠不夠資格——十成十是崔東東在後頭搞鬼。
何初三低眉順眼地從小書包裏捧出一個用棉布包裹着保溫的大鐵壺,打開蓋子,皮蛋瘦肉粥的香氣立馬彌漫了整間屋子。他把粥用碗盛了放床頭櫃上,又打開小馬帶來那個豪華大食盒,裏頭倒是各類小菜一應俱全,還有一海碗白粥。
“六一哥,你喝白粥還是皮蛋肉粥?”
夏六一看也沒看他,随手把那碗皮蛋粥刨到自己面前——倒不是他存心賞臉給何初三,有肉誰喝白的。
何初三又從書包裏掏了一個小油紙包,打開是一坨外貌猙獰的鹹菜,“阿爸做的鹹蘿蔔幹,瞧着不好看,挺香的,你試試吧。”
夏六一沒理他,筷子只往小馬那一盤金玉白菜裏頭夾。
何初三老老實實地坐在一旁凳子上守着他吃,等夏六一吸吸呼呼刨了一整碗粥,他走上前去又給夏六一倒了一碗,眼瞧着夏大佬吃了個半飽、心情應該是比之前爽,才開口道,“六一哥,對不起,我那天晚上不該跟你擡杠。”
夏六一停了筷子沒說話,光是面無表情地擡眼看他。
他沒開口,但是想說什麽一目了然——他們倆之間的問題哪裏是什麽擡杠不擡杠?少他媽裝了何阿三!
何初三一派坦然地回看他,面目純良,話語誠懇而真摯,一副知錯就改的樣子,“小荷是個好女孩,我跟她在一起很開心,謝謝你六一哥。”
夏六一略微皺眉,上下掃了他好幾眼,實在是從這位影帝身上看不出絲毫破綻。他最終從鼻子裏冷哼出一聲,算是接受何初三的道歉與致謝。
——撲街仔只要重歸正道,不要邪魔附體想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他還是可以勉為其難繼續做他大佬。
——只是他十分懷疑這小子是否真的重歸“正道”。
他一邊喝第二碗粥,一邊用眼角去瞟何初三。這小子這次明顯規矩了許多,也不再用鬼鬼祟祟的眼神偷看他,道完歉并且得到他那一聲冷哼之後,就好像放心了似的,開始饒有興致地轉頭盯着電視看。
聚精會神地看了半天,他才仿似終于注意到房間裏還有個需要照顧的大佬,轉頭道,“六一哥,飯菜夠吃嗎?還要不要加點什麽?”
夏六一随手一擺,示意不用了。何初三見好就收,也不再廢話惹他心煩,光是把裝了鹹菜的小紙包往前推了推。夏大佬筷子往裏面一扒拉,嫌棄地揀了塊小的放進嘴裏——這就算講和了。
等伺候他吃完了飯,何初三收拾碗筷食盒,臨要走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六一哥,你下周末有空麽?有個新電影……”
“沒空,”夏六一決意扼殺一切暧昧苗頭,在何初三開葷之前都不要跟他有什麽單獨接觸,不耐煩地道,“找你馬子去。”
“小荷還不是我馬子,”何初三面帶羞赧地解釋說,“我們才開始約會。那我跟她先去看,如果好看的話告訴你。”
“免了,最近忙,”夏六一說,“沒什麽事別來煩我。”
“好的,”何初三說,依舊是面目純良,看不出半點失望,“那我不打擾你了六一哥,我回去了。你注意身體,好好休養。還有別抽煙了。”
夏六一哼了一聲,意思是你可以閉嘴滾了。
等何初三低低的腳步聲下了樓,他從床頭櫃上撈了根煙,大模大樣地點上抽了一口,對着電視機發了會兒呆,突然覺得很煩躁。
——撲街仔剛才真是一點破綻都沒有,說到小荷的時候似乎還臉紅了,這麽快就轉了性?!
他掐着煙按了床頭電話,“阿永?那小子走了沒有?”
“剛走沒一會兒,大佬。”
“有沒有跟你問什麽?”
“沒有,他跟誰都沒說話。”
夏六一面色陰晴不定地看着黑黢黢的窗外,阿永等了半天,“大佬?”
“你開車去追他,送他回去。”天太晚,從這裏步行回九龍城不安全。
“是!”
“……等等!”
“大佬還有吩咐?”
“別送了。”
夏大佬十分努力地狠了一把心——不能對那小子太好,免得他又會錯意!
夏大佬說忙倒是不假,聖誕之後他着實又忙了好一陣子,在床上躺了沒足一天就不得不綠着臉爬起來主持大局。時間打着滾蹿得飛快,幾周時間眨眼而過。在他的地盤上蓄意鬧事的主謀一直沒能查出來,而諸位元老對他擴張太快、樹敵太多、引起差佬注意的怨言也與日俱增,夏六一這頭派崔東東好言哄着長老們,那頭該打該搶是一步沒停。
他的重點打擊對象肥七,趕在春節前又跟他大戰了一場,帶人挑了他好幾個場子。他故意把葛老安插那紅棍調去打頭陣,那小子沒死沒殘,居然還挺争氣地連砸肥七三個夜總會,連帶兜回來一麻袋現金。
夏六一把那紅棍叫去泡溫泉,溫泉室被清了場,偌大的池子裏就他們倆。
夏大佬慵懶地仰着頭靠在池邊,臉上敷着一條濕毛巾,赤裸的上身大大小小的舊傷疤都被泡出了深紅色,在他流暢起伏的修長肌理上顯得格外猙獰。
這位兄弟一進來就被夏大佬滿身傷疤驚了一跳,想起“黑色兒童節,雙刀血修羅”的傳說,頓時滿背森然,意識到這位大佬當真是刀山血海裏殺出來的、半點水分不摻。他腰上圍着毛巾,戰戰兢兢地下了水。
房間裏熱氣蒸騰,溫水煮得他骨頭都軟了,夏大佬仍舊是大刀闊斧地坐在他對面、一言不發。他看着大佬巋然不動的姿态,愈發忐忑。
夏六一終于開了口,聲音低沉而冷淡,“你外號叫大疤頭?”
大疤頭立即将背脊挺得端端正正,“回大佬,我頭頂有條大疤,以前被人砍的。”
“後來你砍回去了?”夏六一道。
“回大佬,砍回去了。”
“現在他也是大疤頭?”
“不,他現在沒有頭。”
夏六一嗤地笑了笑。
“知道我叫你來什麽事?”
“大佬明示。”
“你是個有種的小子,”夏六一懶懶地道,覆在毛巾下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英雄不問出處,過去的事我懶得過問,只看你想往哪裏去。走對了方向,你不僅是大疤頭,還是大疤哥。走錯了,也只能沒有頭。明白我的意思?”
因為大佬始終懶洋洋地敷着毛巾,不能令他看到自己無比真誠的表情,所以大疤頭只能試圖用無比堅定的語調來聊表忠心,“明白,大佬!”
“出去吧。”
“是!”
泡了半天溫泉,接受了這麽一番看不出大佬情緒的警告,這位未來的大疤哥滿懷心事地出了水,一路竭力要走得腳步穩重,裝那鎮定模樣,結果是磨磨蹭蹭,半天才過了走廊轉角。
夏六一在濕毛巾下頭悶聲不吭,直憋得滿額青筋,一直到他腳步聲聽不見了,才終于能夠一下轟出個大號噴嚏!激起一池漣漪!
“阿嚏——!”
他把毛巾從臉上扯下來,擤了把鼻涕随手扔出老遠,“草!”
他媽的鼻子堵得要死,說話跟哭似的,不蓋毛巾根本不敢開口!這熊玩意兒滾出去也不知道滾快一點!
小馬光着腳板心啪啪地從外頭跑進來,“大佬,許探長打電話約您明天吃飯。”
“媽的,”夏六一帶着哭腔罵道,“年還沒過就慌着要錢來了!讓崔東東去陪他,包五萬塊紅包,就說我今晚有急事飛泰國了。”
“大佬,”小馬蹲在池子邊上猶猶豫豫地建議,“您要不要找醫生再來看看?我覺得您這像鼻敏感。”
“鼻敏感還有得治麽?!看了有屁用!”夏六一熊掌一拍,撩他一臉水,“去給老子備衣服!阿嚏——!”
他又病又忙,高燒褪去之後到現在十幾天了,鼻涕依舊長流不止,酸癢難耐,日子過得是昏天黑地,故而早就将某個惹他煩躁的撲街仔抛之腦後。直到小馬一邊伺候他老人家打領帶一邊道,“大佬,下周就過年了。”
“唔。”夏六一哼出聲甕甕的鼻音。
“我後天要回廣州鄉下,東東姐下周一去泰國。您看您這……”
“都趁早滾,”夏六一不甚在意地說,“去找財務支五萬塊,當我給你奶奶包的紅包。”
“別,別,不用了,”小馬急忙道,“她八十幾歲人了消受不起啊,大佬。”
“少屁話!出去叫車。”
小馬屁溜溜地往外滾,滾出兩步攀着門倒回來,猶猶豫豫地,“大佬,您看,我們這不是擔心您一個人,嘿嘿嘿……要不您跟我回鄉下?”
“老子不喜歡去田裏喂蚊子!行了,瞎操什麽心!滾!”
小馬滾出半個屁股又倒回來,期期艾艾地,“大佬,東東姐說姓何那小子之前問過她,想請您去他家裏過年?您真要去?我覺得那小子鬼頭鬼腦,沒安好心……”
夏六一一皮鞋把他砸出去了,“你管老子去哪兒!滾!”
——再說老子還沒答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