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何初三在黑屋子裏悉悉索索扭了老久,不知道碰倒了什麽,一陣碰碰咚咚的聲音。守在屋外頭的小混混有些不耐煩,抓着棒子往門上狠敲了一下,“幹什麽!老實點!”
裏面靜了一會兒,傳來何初三的聲音,“我流了很多血,給止止血吧。”
“瞎嚷嚷什麽!屁大點兒傷!”
“你大佬拿我還有用,要是我出了什麽事,你怎麽跟大佬交代。”
小混混罵了一句,翻出塊狗皮膏藥,打開門,拽起何初三的衣服,往他腦門上啪地一拍。
何初三痛得直抽氣,被他扔回地上,顫抖着縮成一團。
小混混關門而去,正跟同伴喝着小酒打小牌,聽見裏面那弱不禁風的上班族又出聲道,“地上太冷了,給件衣服吧。”
“他媽的你煩不煩!”他踹開門怒叫道。随手找了團破布,就要往何初三嘴裏塞。
“等等!”何初三在那團沾滿黑油的破布入嘴之前叫道,“這位大哥,我其實是有話跟你說!”
小混混疑惑看他。
“咳,”何初三清了清嗓子,真摯誠懇地贊揚道,“大哥,我看你這人性格豪爽,身手敏捷!又對你大佬忠心耿耿,有情有義!我就想問問你,你知道什麽叫‘小錢生大錢’嗎?”
……
夏六一連夜召集手下,緊急部署。小馬和大疤頭帶着幾十個身手矯健的弟兄出了門,到處尋找何初三的下落。幫內幾名“草鞋”也紛紛出動,利用人脈四處追蹤。崔東東在走廊上打了幾個電話,推門進了辦公室。
夏六一坐在沙發上,低頭擦着一支為左撇子訂制的手槍。
“如果找不到人怎麽辦?”崔東東道,“喬爺這人城府深,防備重,一定将小三子藏在偏僻地方,不會讓我們輕易找到。現在我們在明處,喬爺在暗處,不如打電話聽聽他要開什麽條件?”
夏六一看着子彈夾裏的子彈,面無表情地道,“我現在态度不明,他反而有疑心,不會輕易下手。一旦他知道我真的在意,就會緊咬不放。為了威脅我,說不定砍下手腳寄過來。不管我答應他什麽條件,都很難保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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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起左手将手槍對準書桌上的招財貓,眯縫着眼看了一看,“我殺了他結拜兄弟,他怎麽會善罷甘休。”
他聲音冰冷,崔東東卻聽出按捺不住的顫意。她坐在他身旁,按住他肩膀,“你先別擔心,小馬他們已經出去找了,一有消息立刻回報。你現在臉色太差,先吃點東西吧。”
……
崔東東站在五彩燈光缤紛閃爍的走廊裏,聽着身後辦公室裏吸吸呼呼的吞咽聲。
夏六一連吃了三碗牛雜,又繼續叫了第四碗,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悶着腦袋一口接一口狠重地咀嚼,連水都不喝。泥黑色的醬汁随着他兇狠刨食的動作,從塑料碗邊沿漫溢出來,滴滴濺落在昂貴精致的地毯上。
她摸出一支雪茄,夾在手指上撚了一撚,低嘆了口氣。
玩笑歸玩笑,她是真沒料到,夏六一看重這小子到了這個地步。
小三子,你可争點氣,你要是再沒了,唉……
幾十公裏外的廢棄倉庫,小三子不負所望,正在努力争氣。他現在被兩個三大五粗的黑道惡漢包圍着,身上披了一件十足保暖的棉外套,坐在一張爛皮椅上。他手腕上的繩子已經被解開,正拿一只斷鉛筆,往一張香煙盒的殼子上寫寫劃劃。
“根據你們說的情況,我覺得這款産品最适合你們。你們放心,我不是跟你們推銷保險,那種東西是騙人的,投資時間長,又得受傷或者死了才能拿到錢,實在劃不來。”
“我這個是現投現賺的金融産品,投資時間短,收益又快又多。你只需要拿出很少的本錢,馬上快速升值,比賭錢還要來得快,沒有任何風險!崔東東你聽說過吧,她上個月賺了三百多萬!”
“你們看着啊,我給你們畫個複合投資增長圖。你先買這個,十二月的時候就能有這麽多,到明年再轉……”
……
漫漫長夜,秒針在時鐘上一步一步煎熬前行。淩晨時分,小馬滿頭大汗地從走廊那頭跑了過來,跟崔東東點了點頭,推開門道,“大佬!找到了!”
正坐在沙發上沉默抽煙的夏六一猛然擡頭,“在哪兒?”
“大疤頭的人查到他被關在北角碼頭,大疤頭正帶人趕過去!”
夏六一抓起槍沖出辦公室,“多帶點人跟我走,告訴大疤頭不要打草驚蛇,守在那裏等我。”
崔東東追在後面,“你要親自去?萬一是圈套怎麽辦?”
“你留在這兒,”夏六一頭也沒回地冷聲道,“萬一我出了事,你主持大局。”
夏六一帶着兩車人馬,頂着朝陽霞光開到了北角碼頭。命令所有人在遠處伺機待命,他帶着小馬和幾個手腳利落的馬仔偷偷靠近碼頭附近的一個倉庫。
大疤頭和幾個馬仔正拎着砍刀躲在倉庫附近一個小棚屋後面,見夏六一和小馬等人靠過來,急忙跟他彙報道,“就在裏面,這是和義社旗下的一個賭博檔口。 附近守夜的人說,昨晚看見喬爺一個心腹手下的車到這裏,架了一個人進去,再也沒出來過。這裏是正門,那邊還有個後門。”
“小馬守在這兒,聽到槍聲就給我放火燒。大疤頭,帶你的人跟我去後門。”
一行人跟着夏六一輕手輕腳潛近倉庫後門,守在門外的兩個混混正打着哈欠東張西望,夏六一招了招手,大疤頭和一個馬仔一左一右摸了上去,捂住嘴巴,小刀往喉口上一抹,悄無聲息地放倒在地。
大疤頭貼在門上聽了聽裏面動靜,回頭沖自己馬仔使了個眼色,馬仔摸出鐵絲,快速地撬開門鎖,輕輕推開一條縫。
他攀着門縫剛要往裏面張望,夏六一推開他一腳踹開門沖了進去!眼也不眨地擡起左手開了槍!
“砰!”
在門內走廊上閑逛的一個混混應聲倒下,發出凄厲哀嚎,房間裏頭正抽着煙喝着酒打通宵麻将的客人們瞬間亂成一團!夏六一首當其沖,大跨步往前,踹翻一臺麻将桌,一腳踩上去,又是接連數發子彈,擊倒了正要慌亂摸槍的幾個守衛。大疤頭帶着人跟着沖進來,将想要反抗的和義社人馬統統砍翻在地。
走在前頭的夏六一腳步未停,徑直走向走廊盡頭的房間,斜刺裏一個小混混舉着長刀大喊一身沖他砍了過來,他扔開沒子彈的槍,一矮身避開襲擊,順手拎起牆角一尊花瓶,狠狠掄上那小混混的下巴,直接将對方連人帶刀砸飛了出去。
從那房間裏面跑出一個持槍的馬仔,正要向他射擊就被他一花瓶迎面砸了個頭破血流。他跨前幾步拽起對方帶血的腦袋,狠狠往牆上一撞,右手接住對方吃痛掉下的手槍,換至左手,頂着對方肚子碰地開了一槍。
扔開對方無力的身體,他快步踏入房內。血跡斑駁的地上蜷縮着一個衣衫破爛的男人,手腳都被繩子捆綁,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夏六一腦子裏嗡然一響,滿臉冷硬瞬間破碎,心痛如絞地丢下槍沖了上去,扶起對方肩頭,“何……”
欠了十萬塊賭債、被打成豬頭的胡子男睜大血紅血紅的眼睛,一臉茫然地看着他。
“……”
夏六一面色由白轉黑,僵了半晌,一拳将這個倒黴貨的腦袋砸進了地裏!
……
與此同時,三十多公裏外的元朗,山間小屋內。何初三跟兩個小混混扯淡了一宿,嗓子都啞了,到淩晨時分,所有人都是頭昏眼花。兩個混混一人拿了一張寫了“投資方案”的香煙紙,迷迷糊糊地往衣兜裏塞,終于其中一個機靈點兒的覺得不對勁,皺眉問他,“你說了這麽多,要是你等會兒被大佬殺了,我們跟誰買去?”
“放心吧,”何初三誠摯可靠地安慰道,“你們大佬不會殺我,我能給夏六一賺錢,當然也能給他賺錢。錢誰不愛?是吧?以後我們大家有的是合作機會,你們放心投資給我,保管你們賺大錢!你看現在天都亮了,我又渴又餓,給點吃的行不行?”
兩個混混互相一看,其中一個道,“行了行了,我去給你買點吃的。”
“我想吃車仔面,小辣,走蔥。謝謝啊,大哥!”
“有泡面就不錯了,你挑個屁!”
待那個人走遠了,何初三看着另外一個站在他面前打哈欠的混混,突然驚叫了一聲,“不好!”
“什麽?”
“剛才給你寫的那個方案有個地方沒對,你拿過來我給你重新看看。”
小混混湊近他,兩個人頭頂着頭一起看那張香煙紙,何初三說,“我都忘了,我們公司十二月要出一個新方案,你看啊,這裏這個C套餐……”
他突然抓起鉛筆狠狠地紮進小混混的手背,透掌而出!
小混混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捂着手向後踉跄一步。何初三跳起來,弓身頂了他一個大跟頭,兩個人一起栽倒在地!被壓在下面的小混混,鮮血模糊的兩手掐向何初三的脖子,何初三掙紮着摸起就近一塊磚頭,胡亂往小混混腦袋上一砸!
一擊之下,小混混松開手,腦袋血淋淋的,不動彈了。何初三怕他就這麽被砸死了,試探地往他鼻子底下摸了摸,還有口氣在。
他從對方褲兜裏摸出一把折疊刀,割斷了自己腳上的繩子,跑到窗前望了一望,拉開門沖出去。外頭是個大院子,門口的鐵門從外面上了鎖,他拽了兩下沒拽開,找了個箱子墊在腳下,翻過布滿碎玻璃渣的圍牆。
他被玻璃渣紮得滿手滿膝蓋都是血,剛踉跄着跑出沒十幾米,到屋子後面煮開水泡面的那個混混聽見動靜追了出來,大喊着“站住!”,一邊摸對講機一邊追了上去。
何初三雙手胡亂推開擋在面前的樹枝樹葉,在滿地荊棘的小樹林裏拼命地朝前跑,三五個小混混舉着砍刀一邊吼一邊在他後頭窮追不舍。其中一個還沖他開了兩槍,幸而被樹枝擋了。
何精英一邊氣喘籲籲,一邊反省自己最近忙于工作,連太極拳都沒顧上練。體力跟不上真是要人命啊要人命!跟黑道大佬談戀愛,這個心理質素和身體質素都得過關啊得過關!
他被追得沒有辦法,偏轉方向往山道上跑了出去,只求運氣好能遇上過路的車輛。在沖出密林的時候沒留意腳下有個半人高的大坑,吭哧一下摔了個大跟頭!
他狼狽不堪掙紮着爬起來,剛跳上路面,就逢一輛尾號61的黑色轎車從山下迎面而來,雖然車主趕緊踩了剎車,還是将他碰地撞飛了出去!
何初三摔了一臉塵土,還想再爬起來,右腿卻一陣鑽心地疼痛,絲毫使不上力氣。他趴在地上,聽見耳邊砰一聲槍響,追上來的小混混再一次開了槍。他捂着腦袋就地一縮,只覺命不久矣,阿爸恩情來生再報,六一吾愛也只能來生再追了。
耳朵裏又聽見接連兩下槍聲,以及不遠處混混的慘叫聲,他再擡起頭時,只見那個混混捂着流血的肩膀栽倒而下,其他混混手持着砍刀不敢靠近,面上都是驚訝之色。
他眼前一花,一個人抓着他胳膊将他拽了起來。
“上車!”謝家華急促道。
……
倉庫內外火焰熊熊燃燒,慘叫聲不絕于耳。附近早起的居民隔着街道驚惶圍觀,指指點點。警車與消防車的長鳴遠遠地破空而來。夏六一的車隊與它們擦身而過,拐上大路。
情報失誤的大疤頭跪在狹窄的車廂裏,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大佬,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
夏六一握着血淋淋的拳頭,看着他汗濕的發頂,漫長而痛楚地,深吸了一口氣。
他面無血色地閉上眼,啞聲道,“大哥大拿來。”
電話接通之後,喬爺怒極反笑的聲音響起那頭,“夏雙刀,你果然有種。‘黑色兒童節,雙刀血修羅’,名不虛傳。是我小瞧了你。”
“喬爺,”夏六一平靜道,“這是誤會。你有什麽條件,都可以提出來。”
“誤會?殺我的人,燒我的檔口,你這麽有心送了我一份大禮,我自然也該好生回敬,你就安心等着收禮吧!”
喬爺挂斷電話,陰沉着臉對身後手下道,“把那小子大卸八塊,扔到夏六一檔口。”
話音未落,他的電話又響了起來。
“肥七的碼頭,沙家幫的全部地盤。”夏六一道。
喬爺頓了一頓,破為玩味地笑了起來,“什麽?我沒聽錯吧?”
“只要你答應放了他,我的人會在一天之內全部撤走。”
“就這些?我看你該再拿出點誠意。”
夏六一沉默了一會兒,“……我在旺角最大的兩間夜總會。只有這麽多,其他的,骁騎堂內還有長老,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
“既然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那就回去跟長老們商量商量。你最好抓緊時間,我的耐心有限。”喬爺道,挂了電話。
“有趣,實在有趣,”他陰森森地笑着,對手下道,“砍了那小子一只手,先給夏六一送去。”
正這個時候鈴聲又響,他接起電話,“這麽快就商量好了?”
“大佬!不好了!那小子跑了!”
……
山路颠簸,何初三的右腿随着每一次車體震動而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劇痛,似乎是骨折。他疼得滿頭大汗,癱在後車座上一個勁兒咬着牙抽冷氣。
救他的人一言不發地開着車。何初三吃力地撐起身體,仔細看了看他面容冷峻的側臉,這才發現他是那時候逮捕夏六一的警官,有些吃驚疑惑,但還是感激道,“謝謝你。”
謝家華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寒着面道,“不用。”
“你怎麽知道我在那裏?”
謝家華沒有說話。
何初三沒再接着問,心裏的疑惑卻更加加深。這裏地方偏僻,今天又是周一,這位警官大清早地不去上班,跑到荒郊野外的山上,要說是路過,絕對不可能。
但是不管怎樣,這個人确實是在危險之中救了他,何初三咽了口口水,誠心誠意地道,“真的多謝你。”
“你好自為之,”謝家華冷聲道,“不要跟不該來往的人來往。”
何初三立刻明白這是跟夏六一和別家幫派的争鬥有關,而這個警官不僅知曉其中內情,甚至還知道他被關押在哪裏。他識趣地閉了嘴,光是咬牙忍痛。
謝家華将他送到了就近的一家醫院門口,什麽都沒說走了。
何初三自己一瘸一拐地跳進醫院,被護士姑娘送上輪椅,進手術室之前竭力掙紮了一把,“等等,我先打個電話。”
……
一車子人眼睜睜地看着夏大佬再次握碎了新大哥大。大疤頭跪在地上頭都沒敢擡,就聽見大哥大的碎片啪啪地掉落在自己膝蓋邊上。
“大佬……”小馬看着夏六一森冷中帶着隐隐痛楚的面色,不忍道。他想說什麽安慰他,又自知嘴拙,最後只能踹了大疤頭一腳,“都怪你!”
大疤頭哭喪着臉,恨不得給夏六一磕頭,“都是我的錯,大佬你殺了我吧!”
夏六一此時心裏是真想殺了他,但理智上又明白不能把氣都撒在他身上。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他滾開,他慢慢地向後靠在了座椅上,用無力的右手捂住臉。
幾個小時前他們還在沙灘上看着夕陽閑聊、何初三溫熱的觸感還殘留在他唇上,他将那裏咬得死緊,咬出了滿嘴的鐵鏽味。他胸口疼得難受,卻絲毫無處發洩。他覺得自己要瘋了,卻也不能在這個時候瘋。
他簡直不敢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痛楚地深吸了一口氣,他強迫自己保持清醒,想想還能有什麽方法挽回局面,腦子裏卻亂成一團麻。
何初三,何初三……混賬東西,混賬東西!
當初就不該認識他,當初就該一凳子腿捅死他,當初就不該在他身上找樂子,當初就不該縱容他親近,當初……
“鈴鈴鈴……”
所有人都是一驚,低頭看向那具殘破的大哥大屍體。大疤頭伸手刨了刨,一點反應都沒有。
最後是小馬手忙腳亂地從身上摸出了自己的大哥大,裏面傳來崔東東急促的聲音,“大佬電話怎麽打不通?小三子有消息了!”
……
何初三右腿也就是個小骨折,拍了個片,打了個石膏就被推了出來,正躺在病床上對着天花板發呆,就聽見外面一陣驚叫喧鬧。
走廊裏一片混亂,一個滿身血腥氣的男人推開路上行人沖了進來,一腳踹開房門,神情猙獰地沖到了何初三床前。
何初三額頭上包了塊大紗布,右腿被吊在半空中,手背上還打着點滴,大睜着眼睛看着不知道為什麽滿面煞氣的夏六一,眼瞧着對方咬牙切齒地高舉起手——
何初三都給吓結巴了,“六一哥別,別打,我,我頭受了傷……”
夏六一大手一揮!抓住何初三衣領,提起他腦袋吻了上去!
“唔,唔唔唔!……唔唔……唔……”
被啃得喘不過氣的何精英發出越來越虛弱的呻吟,跟在後面沖進來的崔東東趕緊轉身堵住房門,“都散了啊都散了啊,看什麽看!黑社會清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