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夏六一對何初三不是不信。他知道何初三對他真心實意,不會害他。但是在何初三那遵紀守法的良民腦袋裏,是非對錯、公理道義、“害”人還是“救”人,俨然不會照着黑社會的思路來。他越是了解何初三,就越是明白何初三會為了他做出什麽。

他只是希望何初三明白,背叛與迫害他的“兄弟”,是他最大的忌諱,也是他最後的底線,他再怎麽疼愛何初三,也容忍不到這一步。他希望何初三聰明,不要逼他真的翻臉,不要讓他們倆的關系無路可走。

安裝這個竊聽器,與其說是懷疑何初三搞鬼,不如說是為了說服自己、令自己心安——他痛恨這個對枕邊人抱有懷疑的自己,洗掉何初三的嫌疑,才能洗掉他的不安。

何初三乘車直往公司而去,在公司樓下與同事交換了一份工作材料,然後在辦公室裏噼噼啪啪做了一陣文件工作,接着出門與客戶會面,滔滔不絕地闡述一個“頗有前途”的項目。臨近中午時分,他在菜市場下車,一陣吆喝喧鬧,買了幾只螃蟹,另有幾份蔬菜。

夏六一的大哥大響了起來,接通之後,何初三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起床了嗎?我買了螃蟹和菜心,你還想吃什麽?豬排好不好?”

“唔,豬排吧。”夏六一心不在焉地說。

何初三挂了通話,開始與一位豬肉小販糾纏。夏六一放下大哥大,重新拿起竊聽耳機,卻是把玩着它發起了呆。

整整一上午,何初三沒有任何可疑的行為,但他心裏仍是覺得不安定——他始終還懷疑昨晚那個接通之後不發一言的通話,那個電話號碼尾號991,總覺得幾分眼熟。

他撥了電話給崔東東,要她再去翻一翻當年搜集的謝家華的資料。崔東東的回複打來時,竊聽耳機裏也同時響起了大哥大鈴聲。

他按下免提鍵,崔東東的聲音與耳機裏何初三的應答聲一同響起。

“大佬,謝家華的大哥大尾號就是991。”“喂?……謝Sir?”

夏六一全身的血突然冷了。

……

何初三攜着一布兜食材而回,在廚房裏叮叮咚咚地搞整,回家半天都不見夏六一,他套着圍裙向樓上喚了一聲,“六一哥?”

過了許久,夏六一才含着煙從卧室裏出來,站在二樓臺階上,面無表情地低頭看他。

“下來走走吧,你又沒吃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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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六一慢條斯理下了樓,靠在廚房門口,盤着手臂看着何初三切菜的背影,沉默地抽煙。

“怎麽了?”何初三回頭瞧見他心不在焉的神情,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湊上來想親他一口。

夏六一頭偏了一偏,只讓他親到了臉頰,一只手抵着他胸口将他推開,慵懶而清冷地道,“先做飯。”

“餓了?”何初三笑着,然後敏銳地察覺到夏六一的情緒,“有事不順心?在擔心大疤頭?”

夏六一“唔”了一聲,推開他走到沙發旁,坐下來開始看電視。

這一餐飯吃得有鹽無味,何初三絮絮叨叨地說笑,夏六一卻只是低頭面色冷然地夾菜。

“發生什麽事了?”何初三第三次問他,手撐着臉頰,仍是那派坦然與關切。

夏六一突然有些反胃——何影帝這面上的表情比珍珠還真,純良得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可就在一個小時前,他剛與夏大佬的死對頭通過電話,約定下午見面。

他從何初三叫出謝Sir的名字之後就心亂如麻,然而心底仍是不信,總覺得何初三與謝家華見面可能有別的理由,也許只是受謝家華脅迫。他等着何初三中午回來向他坦白,然而看何初三這個樣子,顯然不打算提及半句。

夏六一覺得自己養在枕側的不是一只小狐貍,而是黃鼠狼,狠狠地撕裂他的心肺、飲他的血,然後笑出一排血淋淋的白牙。

“沒什麽,心情不好,”夏六一停下筷子,點了一支煙,“你下午陪我去海邊走走散散心。”

何初三筷子頓了一下,随即若無其事地笑道,“下午我在公司有事,晚上陪你好不好?”

夏六一陰沉着臉看着他。何初三鎮定自然,仍是笑,湊上來取走那支煙,在夏六一臉頰上親了一口,“我盡快回來,晚上請你吃西餐?”

“呵,”夏六一冷笑了一聲,“好啊。”

吃完飯,何初三簡單收拾,匆匆離去。夏六一靠在大門口看着他背影,眉目森冷,身形蕭瑟,情狀有如看着丈夫出門偷歡的原配夫人。他皺着眉頭轉身上樓,将耳機挂上腦袋。

何初三與謝家華約在離警署不遠的檀記咖啡屋——人來人往的公衆場所,半點不避諱。謝家華一身一絲不茍的筆挺西裝,仍是那張萬千年不變的撲克臉,沉默地喝着一杯白水。

何初三拉開椅子就座,點了一杯普通咖啡,禮貌道,“謝Sir。”

“你跟夏六一又在一起了。”謝家華道。

“謝Sir人民公仆,關心這些市民私事,實在是有心。”何初三笑道。

謝家華不與他客套,開門見山道,“警方昨天早上逮捕了徐錦河,外號‘大疤頭’,是夏六一手下‘紅棍’之一,想必你認識。大疤頭供認了夏六一許多罪狀,只是他一個人的供詞尚且不夠,我需要其他知情人提供情報,輔助警方作證。”

“謝Sir,很抱歉,”何初三神色鎮定,無辜又純良,“我從不參與六一哥的‘生意’,一無所知,無法幫你作證。”

謝家華打開文件夾,将一疊拍得模糊不清的照片推向他,“昨天淩晨五點十五,東九龍分區警署接到一個匿名報警電話,一個男人聲稱紅磡有人‘聚衆鬥毆’,警方趕到之後,發現大疤頭聚衆非法賭博與攜帶大量毒品。我調查了這個報警電話,打自銅鑼灣一處公共電話機,離你的公司只有十五分鐘路程。而你公司樓下的監控錄像顯示,你淩晨五點離開公司,直到七點才回來。你跟夏六一交往甚密,有這個條件,也有這個時間,這個報警電話是你打的。”

何初三對放下咖啡的服務員點頭表示謝意,然後端起來品了一口,平靜道,“動機呢?我打這個電話的動機是什麽?”

“你出身蛟龍城寨,生父生母都因幫派鬥争而死,被牙醫何秉先收養。何秉先是一個老實人,教導你禮義廉恥,你從小成績優秀,無不良記錄,考入龍港理工大學後每年都領取一等獎學金,是一個優秀正直的人。你最初跟夏六一來往,是因為他強迫你幫他的電影公司寫劇本。在我看來,你打這個電話是對夏六一的行為忍無可忍,又或者你不斷接近夏六一就是為了搗毀他的販毒團夥。”

何初三吃吃苦笑,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仍是苦笑,“謝Sir,我沒你想的那麽高尚。而且,我剛剛才知道阿爸不是我親阿爸,你這消息太吓人了。”

他将桌上的照片拿起來挨個看了一遍,道,“這些照片只能顯示我五點鐘離開公司,我當時通宵工作,第二天又要請客戶吃早茶,是回九龍塘阿爸家洗澡更衣去了。你可以找找看五點十五分左右天星碼頭附近的監控錄像,我當時從那裏過海回尖沙咀,同一時間不可能再出現在銅鑼灣。你說的那個報警電話不是我打的。”

“還有,”他嘆道,“六一哥手下的人都很講他們所謂的‘江湖道義’,大疤頭不會輕易開口。你剛才說他‘供認罪狀’,只是想套我的話罷了。”

謝家華面色沉了下去,看了他一會兒,道,“你真的能夠容忍夏六一肮髒的所做作為?大疤頭已經落網,可以說是打開了一扇大門,只要你的一點點配合,就可以完全搗毀這個犯罪團夥,你真的不願意幫我?”

何初三嘆了口氣,“謝Sir,你心知肚明,大疤頭雖然是六一哥公司裏的高層,卻知之不多,否則你用不着找我幫忙。至于我,的确是對他很多行為都無法容忍,否則上次也不會跟他鬧翻,但是我告訴過你,我是一個自私的人——青龍當年因許應背叛而死,六一哥最耿耿于懷的就是這個,我不想他恨我。”

他放下咖啡杯,苦笑着對謝Sir道,“謝Sir,我一直都很敬佩你,我也惟願香港成為一個清明安平的文明社會。說我虛僞也好,自私也好,懦弱也好,我只能這麽退縮,很抱歉。以後也請你不要聯系我了,我怕六一哥誤會。”

竊聽耳機裏一陣嘩嘩的雜音,聽起來是他退開椅子站了起來,離開了咖啡屋。夏六一面色複雜地摘下耳機,對着牆角發了好一會兒呆,然後低頭點燃了一支煙。

他沉默了抽了幾口煙,突然給了自己一個大巴掌!

……

臨近六點,何初三開了一輛白色的商務車到村屋去接夏六一吃晚餐。守在門口的阿南招呼道,“何先生,開新車啊?”

“經理的車,這幾天他去歐洲出差,借給我用用。”何初三笑道。他路過發廊還專門去做了個時下流行的俊俏小分頭,車子後座上鬼鬼祟祟地蓋着一大塊紗巾。

夏六一姍姍來遲,一邊走一邊匆忙打着領帶,擡頭看見何初三的“新車”,他愣了一愣。

“何精英,買車了?”他疑惑道。

“借我經理的,”何初三笑道,“快上車吧,我在露臺餐廳訂了位,得趕時間去。”

夏大佬咕咕哝哝地上了車,不舒服地拉扯着領帶,“媽的又不是沒吃過西餐,搞這麽正式做什麽?”

何初三光看着他笑,突然蹙起眉頭,在他左臉頰上摸了一摸,“這裏紅紅的什麽印子?誰打你了?”

夏六一尴尬地咳了一聲,甩開他的手,“睡覺睡的,開車!”

何初三還要捧着他的臉仔細端詳。守門口的阿南阿森見這明目張膽的秀恩愛,唯恐被街對面屋子裏監視的差佬看到,咔咔咳咳一陣亂咳提醒。夏大佬惱羞成怒,啪叽往何精英腦門上扇了一熊掌,“走不走?你不開我開!”

何初三一邊開車一邊左顧右盼,眼見着警方追蹤的車被甩了一段距離——至少是看不清車內情形了——于是讓夏大佬幫忙掌着方向盤,自己轉身掀開後座上的大紗巾,濃郁的花香味兒頓時充斥了整個車廂。

“草!”夏六一手一抖,差點沒掌穩方向盤,“姓何的,你搞什麽?”

何初三悉悉索索地退回來,将一大捧鮮紅玫瑰花塞進他懷裏,“給你的。”

夏大佬平生第一次遭人送花,抱着這玩意兒跟捧炸藥包似的,老臉霎時發熱,“草,你這是幹什麽?你惡不惡心?”

“哪兒惡心了?”何初三挺委屈,“玫瑰代表我的心嘛。”

“肉麻,閉嘴。”夏六一語氣暴躁地說,何初三眼角一瞄——夏大佬臉紅得像個蘋果。

“噗……”

“……”

“痛痛痛!我錯了我錯了我不笑了!別踹我了要撞車了……”

兩人在露臺餐廳面海而坐,夏六一把那丢人現眼的玫瑰花連同大紅臉一起留在了車上,一邊漫不經心地切牛排一邊擡眼瞥何初三——何精英兩手托着腮,滿眼笑意,一動不動盯着他看。

夏六一終于沒忍住将刀叉一拍,往椅子上一靠,盤着手道,“說吧,你今天到底要幹什麽?鬼鬼祟祟!”

“六一哥,你忘了?今天是四月十六。”何初三笑眯眯地。

夏六一想了一整圈也沒想起來這是什麽節日,“那又怎樣?”

何初三豎起三根指頭,“三年前,就今天,你讓人把我抓去寫劇本。”

“……”夏六一沉默了好一會兒,無語道,“就這事?”

“初次見面紀念日,大事。”何初三煞有介事。

“你是讀中學的小丫頭嗎?這有什麽好紀念的?!”

“嘿嘿,”何初三自顧自開心,“挺有紀念意義啊,六一哥。你說你當時見到我從麻袋裏出來,第一印象是什麽?”

夏六一不屑地輕笑了一聲,“黃毛小子。”

何初三自顧自托着腮看着他犯花癡,“我當時想,這是黑社會嗎?怎麽會這麽‘靓仔’?”

“哼。”

“後來你讓我寫劇本,老坐在我桌上吃牛雜。我經常一邊看一邊想,這屁股真小,真圓,真想提起來……”

“何,阿,三,”夏六一用勁捏着叉子,“你別以為公衆場合我不敢揍你。”

何初三識趣改口,笑着換了話題,“我想,我可能天生就對男人有興趣,又對你一見鐘情,所以初次見面才對你那麽有好感,雖然後來發現你是個惡霸,咳……不過後來發生很多事,你救我,保護我,照顧我。”

信任我。容忍我。疼我。寵我。告訴我你的秘密。在我面前落淚。傷心時允許我陪你。酒醉後睡在我懷裏。

“帶我去看電影,帶我吃西餐,帶我打桌球,帶我去海邊燒烤,在醫院裏吻我……”

夏六一不自然地咳了一聲,掩飾地塞進嘴一大塊牛排——他媽的說得好像一直是老子在招惹你似的!

“我愛你,六一哥,”何初三道,珍而重之地将一個包裝精致的小盒子徐徐推到了夏六一面前,“跟我在一起吧。”

夏六一捏着叉子,嘴角還帶着一抹牛排碎渣,被這猝不及防的告白砸個正着,呆滞了老一會兒,才蠕動了一下喉口,想要發聲,結果被滿口牛肉嗆住。

“咳咳咳……咳……媽的,肉麻什麽,”他狼狽不堪地咽了牛肉,只覺臉頰燙得快要化掉,并且開始小小地結巴,“你他媽,你他媽不是都住我家了嗎?”

還說什麽在一起,住都一起住過了,再“在一起”,他媽的,還送什麽戒指,這是要……這是要求婚嗎?

他放下叉子,老臉微紅地剝開那個盒子——然後就綠了臉。

那裏面只放了一尊劣質玉佛。

“……”

夏六一頗為無語地把盒子調了個轉,面向何初三,問他,“這什麽?”

“大嶼山給你求的開光佛,”何初三滿臉無辜,“我本來想買戒指的,但是聽阿爸說雜貨鋪要擴張,就把錢先給他了。”

“……”

——有你這他媽的拿着便宜玉佛求愛的嗎?!他媽的說了一堆肉麻話,打開盒子就給老子看一坨不值錢的綠胖子?!撲街!!

送過“紙片蛋糕”做生日禮物的窮酸何精英,頗為含蓄地害羞道,“講心意不講形式嘛,你先收着這個,我明年補給你。”

——補你老母!!!

夏大佬黑着臉随手把玉佛塞進口袋,想拿餐刀砸他,見他一臉深情無辜,終究是沒下得去手。

逃過一死的何初三十分雀躍,“那我們是正式在一起了?”

“那你還想怎麽在一起?去歐洲度蜜月?”

“咳,那個要看我年底能不能請到假,請到我們就去。我在尖沙咀租了一套房子,離你‘公司’近,離天星碼頭也近,你去公司和我過海上班都很方便。你搬過來住,好不好?”

夏六一黑着臉盯着他看,何初三滿臉期待,沖着他笑出一口純潔老實的白牙。

“等會兒帶我去看看。”夏六一道。

何初三在尖沙咀一處半舊不新的公寓裏租了一套二室一廳,說是有客廳、書房和卧室,樓頂有私家天臺可以看夜景和自助燒烤。夏六一實地一考察,也就比他在西環租那漏水的破屋大了那麽一個小房間,樓頂天臺布滿水管,鏽跡斑斑。

“這幾天加班,還沒來得急打掃天臺,”何初三說,“先進屋坐坐吧。”

屋裏布置得倒是整潔幹淨,牆壁和天花板都重新粉刷過,窗戶上老模樣貼着何阿爸出品的紅窗花,布藝的沙發與桌布窗簾都是暖暖的駝黃色,落地燈光線暧昧而安靜。睡衣拖鞋、沙發靠墊、廚房碗筷、浴室牙刷,什麽都是兩人份。

“臭小子,”夏六一一邊參觀一邊罵道,“你早預謀好了?什麽時候租的?”

“上個月。這個地方到我們倆的公司都方便。”

夏六一從鼻子裏哼出口氣,“太小了,別想我會住。”

“先進卧室看看?”何初三哄着說。

夏六一罵罵咧咧,十分嫌棄,最後還是蹬着與何初三一模一樣的情侶拖鞋往卧室裏去了。

推開半掩的房門,打開落地燈,明黃的燈光照亮了整間屋子,他愣住了。

牆上挂着一幅半人高的海報,一個年輕女孩朝着鏡頭開心地笑着,她懷中抱着一大捧滿天星,穿着一身白色紗裙,烏黑的長發绾成一尾秀雅的辮子,背景是一片綠色的花海。

約莫十年前的海報泛黃,那是夏小滿學唱歌之後唯一出過的一張唱片。銷量不高,沒有再出第二張,是限量版。因青龍小滿死時別墅被燒,連夏六一自己都沒能留住一份作紀念。

夏六一呆立原地,怔怔地看着小滿尚未被後來的痛苦折磨所浸染的純真笑容,按着電燈開關的手輕微地發起抖來。

“我有一個同事是唱片收藏家,當年碰巧買了這一張。他把唱片也送給我了,你現在要聽聽嗎?”何初三貼着他耳後輕聲說。

夏六一猛地扣下開關,在一片漆黑中将何初三一把按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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