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後事

宮裏發生這樣大的事,整個帝都人心惶惶,到處都是巡邏的士兵,九門緊閉,全城戒嚴。

這樣大的動靜,自然瞞不過華老太太,府上的人亂作一團,少不得她要出來坐鎮,命管事兒的将各個院子安排妥當,連帶着各處當值的,都打點起精神來小心應付。

夜過三更,門外一陣輕微聲響,華老太太心頭一跳,吩咐下人服侍她穿上衣服起來。

剛出門,就遇上忍冬,小丫頭顯然一直沒歇息,在前頭候着,見了她連忙上前笑道:“老太太怎麽起來了,快進去歇着!外頭風冷,夜又這樣深了……”

忍冬年不過十來歲,清揚在宮裏的時候,常常将她留下來看護院子,她為人機敏,年紀雖然不大,卻比半夏秋葵都要能幹,有她在府裏,清揚在宮裏才能稍稍放心。

可即便再機靈,忍冬也不過是個小丫頭,面上僞裝出來的笑容再自然,也抹不去眼中的哀恸,瞞不過活了幾十年的老人。

華老太太一顆心倏然揪起,沉聲問道:“我剛剛聽到外頭的動靜了,是他們回來了嗎?”

忍冬勉強笑道:“宮裏頭出了點事兒,老爺大爺還有公子們,都被皇上留在宮裏了,是大奶奶和小姐們先回來了!”

華老太太皺了皺眉,不管不顧地就要出院子:“淑丫頭清丫頭怎麽不來我這兒呢?我去看看她們!”

忍冬連忙攔了老太太,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小姐們是擔心太晚了,打擾老太太休息……”

華老太太臉一沉,怒聲斥道:“放肆!還不給我說實話!”

忍冬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忍不住哭道:“老太太千萬保重身子,不然大小姐就是在天有靈,也不能安心啊……”

華老太太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整個人如墜冰窖,搖搖晃晃,幸虧一畔的兩個丫頭扶住,才沒有倒在地上。

華老太太狠狠閉了閉眼,聲音低沉沙啞,透着說不出的滄桑絕望,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命令:“帶路,我要去看看淑丫頭!”

無人敢攔,也無人能攔住,華老太太一步步走出院子,黑沉沉的天不見一絲星光,陰郁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傅懷淑的院子裏聚滿了下人,她管家多年,在府中頗有威信,可同樣的,她為人寬和豁達,也很得人心,許多受過她恩惠的,此刻都前來為她哭靈,一時間哭聲連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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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老太太要進屋,守門的小丫頭跪在地上哭道:“小姐剛回來,大奶奶正準備了熱水給她梳妝……還望老太太稍等片刻,免得裏頭血腥重,沖撞了老太太!”

華老太太淡淡地道:“有什麽沖撞不沖撞的,我的親孫女,再如何也不會沖撞了我!她自小沒了母親,現在去了,我這個做祖母的,還不能送她一程?”

一番話,說得大家更加難過。

華老太太進了屋。傅懷淑向來喜歡檀木清香,屋子裏常常一縷淡雅幽香,可此時,濃重的血腥味完全掩蓋了香料。

姚佐伊哭得眼淚都要流幹,這會兒一臉淚痕地坐在床邊,伸手試了試架上銅盆,立即皺眉怒道:“該死的下人!這麽燙的水,讓小姐怎麽用?還不兌成溫的來!”

傅懷淑早已經沒了任何感覺,可姚佐伊仍然不願相信她就這麽死了。

華老太太嘆了口氣,卷起袖子,親手擰了帕子出來。

姚佐伊一驚,既擔心又難過地站起來,哽咽着道:“老太太……”

華老太太坐在床邊,一點點仔細地為傅懷淑擦拭着,沉沉嘆道:“淑丫頭從小懂事體貼,陪在我身旁盡孝,從無半句怨言。我一直想着,雖說将來她的親事不能由己,可有我為她謀劃,總不會叫她委屈……她沒了母親,将來出嫁,我定要送一送她,讓她風光大嫁,不叫婆家小瞧。沒想到,她的親事這樣多的磨難,如今終于不用嫁了,我竟還是要送她一程,卻是白發人送走黑發人……”

華老太太一雙看透世事的滄桑眼睛,滿滿的全是淚水,全身的疲憊倦意濃得化不開,往日裏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如今全是沉沉暮色。

姚佐伊不知怎麽的,已經流幹了的雙眼一眨,又是滾滾淚水滑落,心裏一片哀痛,再忍不住抱住老太太嚎啕大哭起來。

華老太太沉重嘆息,拍了拍她的背,壓抑着全心的悲恸,親手為傅懷淑梳洗更衣。

姚佐伊打開精致妝奁,挑了桃紅胭脂,為傅懷淑化了鮮妍妝容。

姚佐伊抹了抹眼淚,一回頭發現老太太不知何時暈了過去。

又是一番兵荒馬亂,直到天蒙蒙亮了,侯府才稍稍安穩下來。

傅清揚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本以為經過宮變,又親眼見證了大姐的慘烈犧牲,這一覺定是噩夢連連,睡不安穩,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點了穴,這晚傅清揚睡得格外沉,竟然絲毫夢境也無。

以至于傅清揚睜開眼盯着帳頂許久,腦子裏都是一片空白。

“你醒了,餓不餓,想吃點什麽?我讓人給你去弄。”

傅清揚愣了愣,轉過臉看向他,昨夜的記憶紛湧至眼前,讓她的頭一下子劇烈疼了起來。

盛舒煊嘆了口氣,将椅子拉近,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将她眼角的眼淚拭去,溫聲安慰道:“別難過了,讓她走得安心些吧……”

傅清揚躺在床上,一言不發,默默流着眼淚。

盛舒煊溫暖的手掌覆在她冰冷的額頭,繼續輕聲勸道:“即便不為自己,也得為老太太着想一下,老太太得知噩耗,已經病倒了,若再見你如此消沉,必然更添傷心。”

傅清揚閉上眼睛,一絲悲切至極的哭聲從齒間溢出。

盛舒煊嘆道:“妹妹早日打起精神來吧,你姐姐……已經安置在了她的院裏,等老侯爺他們回來,想必就要尋地方讓她入土為安了,多年姐妹情分,也去送一送她。”

傅清揚終于開口:“反賊全部伏誅了?”

盛舒煊松了口氣,沉聲道:“大皇兄現在神志不清,被關押在宗人府等候發落,我看着,父皇還是念着一份兒香火情的,今個兒一早還宣了太醫去給他診治……其他犯上作亂的賊子,除了那些當場伏誅的死士,其餘投降的,都被壓起來聽候審問。”

傅清揚語氣冰冷:“安定侯呢?”

昨晚混亂之際,哪有人注意到他們那個角落發生的事兒,可傅清揚始終關心着家人,自然沒有錯過安定侯将傅懷淑拽到身前做擋箭牌的動作。

傅懷淑會死,兇手雖是反賊,可罪魁禍首,卻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盛舒煊一聽她現在連父親都不喊了,皺了皺眉嘆道:“父讓子亡子撞牆,這世道就是如此……安定侯站在道德高點,即便人人知道他拿自己女兒擋刀,至多不過是罵他一句冷情狠心。可若是你因此忤逆不孝……”

盛舒煊話沒說完,但傅清揚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冷笑着道:“莫非大姐姐就要白死?她才剛剛及笄!她的人生還沒有開始!死在自己親身父親的手裏,大姐姐心裏是何等滋味?”

盛舒煊沉默不語。

傅清揚眼淚根本止不住,狠狠一抹臉,語氣尖銳:“這樣的人渣,你讓我去喊他父親?可你看看,他可有一分父親的作為?我寧可去認一頭豬做父親,也不願再認他!”

盛舒煊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眼神淡然地看着她,平靜開口:“當年我母嫔懷着弟弟,肚子剛剛顯懷,不過去了一趟壽康宮,回來就香消玉損了……太後娘娘和慧妃聯手,不僅我未出世的弟弟沒了,連母嫔也離開了我。”

傅清揚頓了頓,淚眼朦胧地看向他。

盛舒煊眼神中有懷念,有傷感……卻沒有多少怨恨。

“母嫔去世前,拉着我的手叮囑我,仇恨會讓人不快樂,也會讓人萬劫不複。不管我想做什麽,都要等到萬無一失的時候……”

傅清揚若有所思地擦了擦眼淚。

盛舒煊輕輕嘆了口氣:“母嫔為我好,方希望我忍下一時意氣,你大姐姐和你向來感情深厚,想必也不會希望你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法,去給她報仇。”

傅清揚默然許久,眼淚漸漸停了下來,半晌輕輕點頭,啞聲道:“我明白了,謝謝你,四哥……”

傅清揚起床洗漱,強迫自己吃了半碗白粥,拍了拍臉頰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才慢慢往老太太的院子裏走去。

華老太太的狀态很不好,這番打擊讓她整個人蒼老許多,頭發全都白了,全然不見往日的精神。

傅懷淑和傅清揚相比,雖然華老太太從各種利益考慮,更加看重清揚,但傅懷淑是府中長女,自幼被她帶在身邊悉心教養,感情上,老太太自然更加偏心于她。

傅懷淑的親事,已經讓她傷透了心,如今驟然過世,更加讓她心碎不已。

傅清揚見到老太太躺在床上滿臉悲傷,心裏驀地一酸,上去握住她的手哽咽喚道:“老太太……”

華老太太費力地擡起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嘆道:“清揚啊,你大姐姐不在了,你可萬萬不能再有事了,不然……是真正要了祖母的命啊!”

傅清揚強忍着眼淚,伏在華老太太身畔,澀聲開口:“老太太,您要趕緊好起來……我已經沒有母親了,現在也沒了姐姐,是再也承受不了失去親人的痛苦了……”

祖孫倆難免又是一陣傷心,哭了許久。

到了下午,安定侯等人才回來。

傅懷遠傅懷安先去看望老太太,陪在老人家身邊侍奉湯藥,老安定侯滿身疲憊,剛坐下歇息,就聽聞下人通傳,傅清揚在門口等候。

老安定侯按了按額角,讓人進來。

傅清揚面色有些憔悴,總歸沒有失去理智,冷靜地開門見山道:“宮裏情況如何?”

老安定侯一直在宮裏,又有自己的消息來源,自然清楚,聞言嘆道:“大皇子謀反作亂,念在昔日功勞,目前又已瘋癫,将其圈禁,終生不得放出。敬妃認罪,戕害皇嗣,陷害妃嫔,供認不諱。看在三皇子面上,貶為低等宮婢,打入冷宮……其他人等還在審問,朝中經過這番清洗,想必不少官員要跟着落馬。”

傅清揚譏諷一笑:“瘋了?就不知道大皇子是真瘋還是假瘋!”

老安定侯搖了搖頭:“真真假假又如何?總歸皇上舍不得殺他,瘋不瘋,這輩子都永無翻身之地了。

這場宮變,梁太後一派表面上雖安然無恙,可畢竟當初是她提攜芳嫔,又是她親手扶植了大皇子,更何況昨晚壽宴揭露的種種醜聞……梁太後聲譽受損,自然威嚴掃地,想必會消停很長一段時間了。

而主謀,作為最有競争之力的大皇子,樹倒猢狲散,長達二十餘年的嫡長之争終于以中宮完美勝出畫下了休止符。

剩下的,敬妃被打入冷宮,三皇子難免受到牽連。盛舒焰年幼,經過這些年,已經隐隐成為了中宮派系的一份子,就連安妃,都再難生起争鬥之心。

現如今,中宮為盛舒煜掃除了一切障礙,再無人能和二皇子抗争。

傅清揚嘆了口氣:“姨母和表哥,想必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結果……芳嫔說陛下的身子已經……是真的嗎?”

老安定侯點了點頭,摸着胡須一臉凝重地道:“昨晚陛下強撐着處理完後事,便撐不住吐血暈了過去……太醫院輪番診治,已經證實了,恐怕陛下……”

傅清揚皺了皺眉:“這些,劉太醫早已經知曉,卻不知姨母究竟為何要隐瞞下來,任由芳嫔下藥?”

老安定侯看她一眼,點撥道:“陛下年事已高,皇子們也已經長大,卻遲遲不肯立儲……自來少有主動退位的君王,你看歷史上哪有甘心去做太上皇的?都是做到死為止。二殿下如今年盛力強,而朝中日漸腐朽不堪,軍力積弱,內憂外患不斷。若長此以往,必然四處生亂!朝中欠缺一份生機,而這份生機,你覺得當今聖上能有麽?”

朝廷需要新鮮的血液,最好的方式無非是換一個新的統治者。

莊皇後的目的,從來不是把兒子扶上帝王就算完,而是要成就兒子盛世名君的輝煌!

傅清揚忽然不知心中是何感想,莊皇後待她親厚,悉心教養,給了她母親的關懷。可正是莊皇後有意無意地主導,才會發生昨晚的宮變,有了傅懷淑的悲劇。

老安定侯一眼看出她的想法,淡淡開口道:“即便沒有皇後娘娘的推波助瀾,這種事也遲早會發生,那時嫡長相争,必然帶來更多的慘事……淑丫頭的死,我也很傷心,這是她命中劫難,你不要想太多,鑽了牛角尖!”

傅清揚垂下眼,許久靜靜說道:“我明白了,祖父放心。”

老安定侯點了點頭,欣慰嘆道:“如今這一輩兒裏,你大姐剛烈有餘,圓滑不足,你大哥志不在此,木讷耿直。三丫頭盡是些小女孩心思,安哥兒雖機靈,卻是小聰明不斷,心術不正,難當大任……只有你,自幼受皇後娘娘教導,資質最好,将來家族興盛,還得靠你!”

傅清揚始終垂着眼,讓人看不清眼中情緒,面色淡然,态度乖巧:“祖父苦心,清揚絲毫不敢懈怠。”

老安定侯揮了揮手:“行了,我也累了,你去吧!”

傅清揚禮數十足,說了幾句客氣話才告辭離開。

走到門口,卻聽到老安定侯忽然意有所指地道:“陛下身邊的路公公透了口風,皇上雖然病倒,卻堅持拟了立儲旨意……連皇上都考慮到退位讓賢了,咱們侯府也不會太落于後。”

傅清揚頓了頓,徑直出了門。

許久,屋子裏一聲蒼老嘆息,沉痛無奈。

傅懷淑作為未出閣的女孩,意外橫死,自然只能先安置在府,連靈堂都不可大設。

安定侯府是再也想不到,他們還沒上門去協商,承恩公梁家就這般急吼吼地前來和他們撇清關系!

傅懷淑死了,最開心的莫過于梁家老三。

賜婚旨意剛下來,他就吩咐人去打聽過傅懷淑了,他身邊幾個狗腿子早就誇大其詞地跟他說過傅大小姐的厲害名聲,梁老三心裏老大不情願,生怕娶回一個母老虎,讓他以後尋歡作樂都不得自由。

如今傅懷淑一死,他立馬撺掇着梁家去退了親,直把安定侯府的人氣個好歹!

姚佐伊當即不顧自己大家閨秀的形象,拍着桌子狠狠一呸,厲聲怒罵道:“什麽狗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麽德行!當初上趕着求了賜婚逼着我們下嫁,如今大姐兒屍骨未寒,他們就這般急于撇清,當我們侯府好欺的不成!大姐兒生前我們顧忌頗多,如今大姐兒都不在了,管他是誰的娘家,也不能這般欺人太甚!”

傅清揚小臉寒冰籠罩,冷冷一哼道:“就是太後娘娘,也不能不講道理!這次,我們侯府絕不退讓!”

梁家一退婚,雖然承恩公府難免被人诟病涼薄負義,可也算人之常情,到底不曾禮成,人一死,退親也正常。可對傅懷淑,名聲卻不大好了。

被退親的女兒家,不管原因為何,受傷害的永遠是女孩。

這個年代,對女人就是如此的刻薄不公。

第二天,傅懷遠一本奏章參了梁家,承恩公府仗勢欺人,不仁不忠,猖獗逆上,膽敢違抗太後懿旨,私自反悔禦賜婚約!

朝堂上的争鋒相對暫且不提。傅懷淑停棺數日,因為親事原因遲遲無法安葬,眼看着屍身即将腐壞,衆人紛紛着急起來。

這年頭,未出閣的女孩去世,是不能葬入家族墳地的,老安定侯和華老太太在族裏四處周旋,才終于準許她在家廟安置,如今又生事端……族長們便提出異議,以至于傅懷淑竟然無法入土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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