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京河除了那艘船上的接待客, 還有許多北星閣的人。
樓青晏讓人再找了條船,悄悄地靠近接待船。他也說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大概是因為随手一拿就拿到陸預放下的真心蓮, 覺得自己今日和他的緣分未盡,所以悄悄來看看。
十一被留在岸上。陸預是孤身上的接待船。
不一會兒, 手下就到樓青晏的船上,将陸預在船上說的全部轉述過來。
“果然如閣主所料, 皇帝的确提出了兩件委托。一是調查皇陵鬧鬼的案子, 二是替鳳冠找主人。”
“他把鳳冠帶來了?”
“是的, 交給了接待的兄弟。”
“他還說什麽了?”
“卑職那時已經出來禀報了,并未聽到。”
“那你再去聽聽, 将他說的話都轉述給我。記得讓他們把鳳冠收好了。”
紫衣人離開了樓青晏的小船。
他獨自一人坐在小船裏,沒有人替他掌杆。小船離接待船不遠,在船舶密集京河上不過隔了兩條船的距離。
接待船客艙兩面的窗是油紙糊的, 艙內的燭光将裏面人的剪影投到潔白的紙上, 輪廓清晰可見。
樓青晏撐着自己的下巴, 從艙內探出頭來, 盯着接待船上的剪影。
陸預的輪廓熟悉而陌生。五官和身形與之前相差不大,但他坐的姿勢和挺直的脊梁卻在三年裏變了許多。
樓青晏看着接待船,嘆了口氣。他為什麽能确定今天自己在呢?又為何這麽執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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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 紫衣人又回來了:“閣主,不好了!”
與此同時, 不遠處的接待船猛地搖晃起來, 混亂的剪影中, 陸預整個人像是生氣似的一拍船沿立了起來。
樓青晏一下收回了神思:“出什麽事了?”
紫衣人焦急地說:“皇帝說,這鳳冠必須親手交給您。接待者與他議論了好久,最終皇帝同意讓接待者保管鳳冠,但前提是必須要見您一面。”
“就說我不在啊。”
“皇帝說,”紫衣人嘆了口氣,“您總對他撒謊,這次也一定。”
樓青晏噎住了,久久無言。
紫衣人連忙對樓青晏說:“閣主快走吧。皇帝說,您一定在附近的船上偷看着他,既然您不出來,他就自己來找!”
正在附近船上偷看的樓青晏:“……”
他長吐出一口氣,将頭頂帷帽的皂紗放下,拖起寬大的袖袍,一下鑽出這條隐秘小船的客艙。
陸預怎麽什麽事情都能料到?
他剛施展輕功跳到更遠的一艘船上,那邊接待船搖晃得更加劇烈了,仿佛将要沉沒。
一道身影從接待船上騰空而起,在周圍人的驚呼中快速地移動,一下就不見了。
這道身影一定是陸預。
樓青晏躲在這條船的背面,小心張望,心裏松了口氣。
還好自己讓人盯着,形勢不對趕緊走。他可不想面對面和陸預再發生什麽糾葛了。
他心裏一松,慶幸的喜悅絲絲繞在臉上。
“诶,這人誰啊?怎麽在我們船的甲板上?”
船艙內有個男人伸出頭來。
樓青晏不想引起争議,連忙笑了笑:“抱歉,抱歉,這就走。”
說完,輕功一點,跳到了另一條船上。
“诶,你怎麽連個理由都不說就走了?這什麽人吶?”
船內的人罵罵咧咧,但只能疑惑地回去了。
樓青晏尋找機會,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在船的甲板之間跳躍,很快就遠離了一開始接待船所在的位置。
他心裏發笑,陸預怎麽可能那麽容易找到他?這三年裏陸預想找他的次數可不少,但沒一次成功。
樓青晏按下帷帽的帽檐,自言自語:“現在要找個機會溜出這條河的範圍了,不能和閣裏的人一起走,不然陸預這個小崽子一定會找上門來。”
他四下張望,發現河上還有幾條畫舫拴在碼頭上,沒有生意的樣子。
樓青晏想包一條畫舫,然後就沿着相反的方向一路開過這段河道,離接待船的位置越遠越好。
他遠眺接待船的方向。剛才引起的人群喧嘩已經平息了,看樣子,陸預沒有糾結于一條船一條船找他,因此沒有驚動這裏的船家。
他應該是習慣了吧,每次都找不到我。樓青晏心想,他應該走了。
但他仍沒有松懈,打算按照自己的計劃,包一條畫舫開離這裏。
左挑右選,他選了條中等大小、不起眼卻也不過分簡陋的畫舫,飛身過去。
坐在船頭的船家一下子激靈了:“大人,可是要游船?”
“這條船我包了,開離這裏。”樓青晏随手摸出兩塊完整的銀錠。
“可是……”
樓青晏以為他是因為怕離這邊太遠,等會回程不好找生意:“會連着回程的銀子一起給你的。”
說着,他撩起船艙外的紗簾,鑽了進去。
“诶,不對,這條船已經有人了!”
船家出聲的同時,樓青晏已經親眼知道了裏面有人。
船艙裏有一對衣着華麗的夫婦,還有一個穿着長衫的男子靜靜地坐在一邊。
樓青晏轉身就要走,卻被那名男子一把拉住了袖子:“孫郎,如此巧,怎麽要走啊?”
他句末的輕微笑意讓樓青晏脊背發寒。
“你認錯人了,我不姓孫。”樓青晏一甩袖子,立馬就要走。
沒甩動。
那名男子站起身來,走到他身旁,看着樓青晏背對艙內的樣子,不由笑出來聲。
他慢慢湊到樓青晏的耳後,徐徐突出一口氣,吹動皂紗。
這聲音只能被樓青晏自己聽到:“怪不得。朕不該叫孫郎,該叫你師兄吧?”
樓青晏自知脫身無法,萬分哀怨地轉過身,想要推脫:“你……”
陸預卻搶在他前面說:“唉,我果然沒認錯,真的是孫郎。孫郎,你放心,我不會将你今夜偷會小娘子的事情告訴夫人的,不用這樣遮掩。王大人,不見諒的話讓孫郎與我們一起游河吧?”
船艙裏的那對夫妻連忙點頭,過來拉着渾身僵硬的樓青晏坐進畫舫中央的位子裏。
“船家,開船吧!”
樓青晏臉色鐵青。
這條船本身是被禮部侍郎夫婦包下的。禮部侍郎是個清貧正直的好官,生活不奢侈,在砸下一塊轉頭放倒兩個三品大員的京城裏算是低調的,因此只包了這一條不好不壞的畫舫。
陸預料到樓青晏會選這樣“中庸”的船,于是提前鎖定了這一條。結果,禮部侍郎一看,皇帝竟然微服私訪了,連忙同意讓陸預同乘。
陸預就這樣在船上等着他。
禮部侍郎夫婦坐在船的另一邊很局促。皇上讓他們不稱皇上,而稱“公子”。
畢竟是微服私訪嘛!他們不能用平日裏的禮儀待陸預,但總也不好顯得無禮,因此格外謹慎。
他們見陸預對這名帶着帷帽的男子這樣親切,以為皇上偶然遇到了另一名大臣。
禮部侍郎試探地問道:“不知孫兄在何處高就?”
樓青晏一聲不吭。
陸預笑了,伸手親昵地撥了撥樓青晏的皂紗:“孫兄可是位炙手可熱的人物,擡手間都是大買賣。”
禮部侍郎恍然大悟。
他是名重要的人物,不好露面,說不定連“孫”都是假的,自己還是不要試探了。
他于是咧出了笑容:“唉,怪我多嘴。”
畫舫內陷入了沉默。
一路沿河開,河道兩邊繁華的街景和暖黃的燈光如繁星,讓整條河道閃爍。
畫舫中,一邊做着禮部侍郎夫婦,另一邊,陸預緊挨着帶着帷帽看不清臉的樓青晏。
中間有張桌子,侍郎夫婦看不見另一邊桌子下面的情況。
樓青晏的拳頭攢得很緊。陸預的整個手掌包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拳頭壓在座椅上。
陸預的手指勾了勾,像是要讓樓青晏松開拳頭。
樓青晏裝作沒聽到。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背上劃過癢癢的感覺。
他轉頭。陸預仍然一副欣賞兩岸風景的樣子,手上卻小動作不斷。
他在自己的手上寫字。
樓青晏仔細辨認,然後臉色越來越難看。
陸預寫的是:“不松手,我告訴他們這是北星閣閣主。”
樓青晏憤憤地隔着皂紗瞪他。陸預的後腦勺對着他,看不見。
陸預寫完沒動靜。過了一會兒,他的指尖在樓青晏的手背上敲了敲,像是在做最後通牒。
樓青晏哼了一聲,被迫放開拳頭。
陸預趕緊将他的手掌翻了過來,鑽進他的掌心,在掌心中繼續寫字。
“師兄,我好想你。”
樓青晏發覺他在寫什麽的時候,滾燙的紅色從耳根蔓延開來,将他整張臉染成了紅色。
還好,他頭上的帷帽讓別人看不見他的表情。
樓青晏憤憤地回握住陸預的手,在他掌心回複:“你讓我把拳頭松開,就為了寫這個?”
陸預看着窗外的眼睛眯成了月牙,眼睛在此時倒映着窗外的燭火,漫起了璀璨星光。
他繼續在樓青晏掌心寫字。
他的指腹上有拿劍磨起的薄繭,劃過柔軟掌心的時候帶起了酥酥麻麻的癢感。
樓青晏在他不急不緩劃過自己掌心的時候,臉越來越紅。
可能是因為臉紅到了臨界點,他雙頰滾燙,再多的羞赧都無法疊加在誇張的紅意上。
然而,當陸預寫完、他回味過來陸預寫了什麽時,一股滾燙的熱血突然沖上大腦,讓原本通紅的臉變得更加滾燙,像是馬上要融化、滴出蠟一樣。
“對師兄的感情,只能寫在被師兄握住的地方。”
畫舫停靠在下一個碼頭。
陸預告別了禮部侍郎夫婦,拉着樓青晏忙不疊地上了岸。
他知道,樓青晏快爆發了,可不能在船上誤傷了侍郎夫婦。
陸預一手牽着樓青晏的手,像是怕他跑了似的,帶着他走在街上。
樓青晏本想立刻爆發,但街巷上太多人了,他找不到機會,只能仍由陸預這樣拉着自己擠入人群。
“師兄,那兒有買糖葫蘆!其實我還沒吃過呢,之前在玄元的時候總想着下山買,但沒機會,後來回宮就沒逛過街了。”
“師兄,那個糖人好看!”
樓青晏看着陸預沒事人一樣地買了糖葫蘆,還想去糖人攤位前看熱鬧,終于忍不住了,猛地一把握住陸預的手腕,将他拖到兩間屋子的夾縫裏!
夾縫很窄,兩人幾乎只能貼着。
半米之外的光亮和熱鬧仿佛無視了這條夾縫,陰暗和安靜似乎為他們兩個套上了一層隔絕世界的隔罩。
樓青晏将陸預沒有拿着糖葫蘆的手狠狠抵在牆上,像餓狼一樣兇狠的眼光盯着他。
“你別再撩撥了。當年我走的那麽決絕,就不會再回來。”
“哦?”陸預的表情沒有變化,稍稍擡了下眼皮,“既然如此決絕,你現在拔刀啊。我又阻止不了你。你現在還在和我說話,就是自己也不堅定了,不是嗎?”
“陸預,你要不要那麽不講道理?我必須與你為敵。我特麽就是個貪心不足蛇吞象的小人,我要你的皇位!你不是都知道嗎?!”
陸預這才收起臉上撒嬌似的表情,冷冷看向他。
兩人隔着一層樓青晏帷帽的皂紗,在朦胧和恍惚間,四目卻準确地對上了。
“呵。”
一聲輕笑。不過一息,樓青晏被陸預狠狠反壓在牆上!
“你!”樓青晏盯着暴露出野性的陸預,瞪大了眼睛。
陸預湊得很近,每一次呼吸都将黑色的皂紗吹出波紋,輕撫在樓青晏的臉上。
如此近距離之下,聲音變得極為低啞,讓樓青晏浸沒在陸預的嗓音裏。
“三年裏,我一直在想,為什麽師兄會認為,這所謂命運的預言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阻礙。”
他的聲音和三年前沒什麽兩樣。磁性,卻有些少年故意撒嬌的黏軟。
樓青晏簡直要瘋了。
他的任務就是篡位,和陸預是敵對的,這不明擺着嗎?陸預這毫不在意的語氣是怎麽一回事?
他正打算繼續說什麽,陸預突然從另一只手上的糖葫蘆串上叼下一顆,然後以極快的速度,用串着糖葫蘆的棍子挑開他的皂紗。
然後嘴對嘴用這顆山楂堵住樓青晏剛要張開的嘴。
樓青晏:“……”
舌尖不經意一舔。山楂上的糖霜漸漸融化在舌尖。
有點甜。
他憤憤地擡眼抗訴,卻發現陸預的表情變了。
樓青晏不由得一愣。
陸預故意散發出來的青澀和黏意一瞬間消失了。
樓青晏的眼睛慢慢張大了。
糟糕,自己不是已經發現了嗎,陸預早就不是三年前那個執着、愛撒嬌的少年了,他身上的少年感已經完全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成年雄性霸道、說一不二的上位者氣質。
陸預不知什麽時候從懷裏掏出了一條鎖鏈,咔嚓鎖在樓青晏的手腕上。
樓青晏嘴裏含着山楂,含混不清地說:“泥鎖捕住窩的……”
下一秒,陸預咔嚓一聲将鎖鏈的另一端套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樓青晏一個激靈。
他就這樣半彎着腰、低着頭,将樓青晏堵在牆上,纖長的睫毛掃過樓青晏的臉頰。
“瞧你的臉,紅色還沒褪下去呢。”
他的聲音比之前低啞了許多,帶着完全成熟的氣息。
樓青晏囫囵地将山楂咽了下去,憤憤地說:“你剛才裝什麽少年?”
“懷舊一下。畢竟這三年,可不止你在擴展,我也是。”陸預笑了起來,笑聲也帶着磁性,“我是半步混元了,你如果要掙脫鎖鏈,可做不到無聲無息。”
樓青晏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他這速度,還是人類嗎?
砰——
陸預一把用他套着鎖鏈的手,将樓青晏被鎖住的手腕壓在牆上。
樓青晏調整好呼吸,平靜下來,用最冷靜的目光看他。
“你是半步混元也沒用,只要到人少的地方,我還是能掙脫。”
陸預另一只手上的糖葫蘆串少了一顆,最上面露出了木棍的尖尖頭。
木棍的尖頭挑起樓青晏的下巴。
“你可以試試。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