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賀文璋自诩男子漢大丈夫,縱然身子病弱,卻也是鐵骨铮铮的真男兒。
可是此刻,看着媳婦豔若桃花的面孔,看着她纖細玲珑的身量,不知怎麽,他竟有種被她罩着的感覺。
更令人難為情的是,他看着她清明澄澈的眸子,竟然有點受用,還生出了一絲委屈。
“你怎麽會這樣覺得?”他垂下眼睛,掩住自己的真實情緒,語氣清淡,好似這并不是多麽重要的事情。
然而于寒舟根本不會被他的假象所欺騙。她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他十分悶悶不樂,原因就是他想出去,而侯夫人不許。
因此,就正正經經跟他說道:“你身子比從前好些了,如果注意得當,并不會輕易被沖撞到。你看,過去的一個月當中,你就沒有怎麽生病,是不是?你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嬌弱。”
賀文璋雖然仍垂着眼睛,可是掩在袖口下的手指卻攥起來了。就是!他哪有那麽嬌弱!母親也太小心,太不放心他了!
“再說,你想出門,若是不給你去,難免心裏失望。常大夫說,你不能心中郁結,郁氣傷肝,反而對身體不好。”于寒舟緩下聲音說道,“所以啊,出門和不出門都可能讓身體不好,何不出門,還能讓自己快樂一點。”
賀文璋覺得她說得有道理。
他擡起頭,看着她道:“顏顏好生聰慧。”
他是真心實意這樣覺得。她不僅心地善良,而且聰慧過人。
“那我再去和母親說。”他說着,便站起身來。
他自己的事,當然要自己去說,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媳婦已經表示支持了,這樣就夠了。
“別急。”于寒舟攔下他,仰頭看着他說道:“你下午不高興了,是不是?我瞧着你臉色不好。且先別去和母親說,過一晚看看吧。如果今晚你沒有生病,明日我陪你去跟母親說。”
賀文璋想了想,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如果他今天急慌慌去跟侯夫人說了,而明天早上卻病了,豈不是白說了?
“是我太急躁了。”他有些赧然地坐下來。
Advertisement
于寒舟便笑道:“你這不算急了,真正急的人,等也不會等,早跑出去了。”
将他一陣寬慰。
她的小夥伴有點細膩敏感,她要多誇誇他,寬慰寬慰他,才使得他不總是郁悶着。
屋裏的丫鬟們見大奶奶又開始哄大爺了,眼裏都露出羨慕之情。
大奶奶為人也太好了。人長得漂亮,性格也好,哄起人來耐心之極,又有法子,叫她們這些不相幹的人聽了都覺得心裏舒坦。
最高興的莫過于翠珠了。她從七八歲的時候就來到賀文璋身邊了,這些年一直服侍着賀文璋,心裏将他當弟弟來看待。如今見到他過着順心快樂的日子,心裏別提多高興。
長青院上上下下都為賀文璋感到高興。這院子裏就沒有掐尖要強的人,便是有,也都聰明地收起來,不敢流露在外。
侯夫人治家可是極嚴厲的,敢在長青院掐尖要強,招了賀文璋的眼,那就別想活了!從前被打個半死,又發賣出去的下人,也不是沒有過。
用過晚飯,又稍作一會兒,下了兩盤棋,便到了就寝的時候了。
因記挂着明天要出去玩的事,賀文璋就有些興奮,躺床上久久睡不着。
他已經有一年的時間沒有出門了。上回出門,還是跟着弟弟去參加宴會。便是那一回,撞上了她。
後來回到家,他就病了,病勢纏綿,他在屋裏悶了兩個多月。足足一年,沒有出門,讓他想到明天可以出門,簡直定不下心來。
于寒舟睡不那麽快,察覺到他也沒有睡意,而且呼吸一會兒急促了,一會兒緩慢下來,反反複複多次,就猜到他靜不下心。
她索性坐了起來,将被子搭在腿上,輕輕戳了下他的胳膊:“喂。”
賀文璋便道:“怎麽?”
“你睡不着,是不是?”于寒舟問。
賀文璋沉默了下,選擇了實話實說:“我想到明天就要出門,靜不下心來。”
于寒舟有點好笑,心裏說,你還不一定能出門呢,侯夫人不一定答應你呀!
但是此刻若說這個,他一晚上就糾結吧,更別想睡了。
于是她道:“我給你揉揉腦袋怎麽樣?”
揉一揉,他肯定就很快睡着了。
賀文璋一聽,什麽明天出去玩,瞬間抛到腦後。此刻能想到的,全是枕在她柔軟的腿上,鼻尖萦繞着淡雅的香氣,被她纖細食指輕揉慢撫的一幕幕。
“不行。”他繃着身子,喉頭都有點幹,“我,我要睡了。”
說着,就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睡着。
于寒舟托着腮,靜靜看着他。行,如果他能睡着,她就不這麽幹。
想到這裏,略有些手癢。自從小夥伴的病好了,就再也不肯被她碰頭發了。明明按摩腦袋那麽舒服,他也不肯。
他還是記着男女之別,不肯跟她過分親近。于寒舟當然不能強迫他,他如果不願意那就不是互惠互利,而是她自私自利了。
一個多月,每天幹看着烏黑柔順的頭發而不能撸一撸,于寒舟挺遺憾的。
“你別看着我。”這時,緊閉雙眼努力入睡的小夥伴出聲道。
于寒舟便道:“你閉着眼睛,怎麽知道我看你?”
賀文璋心說,直覺。
“我就要睡着了。”他說着,翻了個身,由仰面躺着改為側躺,而且是背對着她側躺。
将背脊朝向她,想了想,又把頭發攏了攏,壓在被子裏面。
不能再被她摸頭發了。她摸起來就沒完,那可不行。雖然很舒服,但他是有自制力的大丈夫。
于寒舟見他實在固執,就知道今天又沒戲了,聳了聳肩,躺回了被窩裏。
不知道是誰先睡着的,總之兩人先後睡着了。
次日。
于寒舟和賀文璋幾乎是同時醒來。
如今身體好些了,賀文璋的睡眠質量便不像從前那麽差,現在醒來的也越來越晚了,幾乎跟于寒舟同一時間醒來。
“早。”他先說道。
稍稍清醒後,他就想起昨天的事,忍不住又興奮起來,微微支起身體,看向她說道:“我沒生病。今天是不是可以出門了?”
還要侯夫人答應才行,于寒舟心裏想道,嘴上并沒有這麽說,只道:“等會兒我們吃過飯,就去跟母親說。”
“嗯。”賀文璋道,立時就要起床。
想到可以出去,他再也躺不住了。可是當他坐起來後,忽然想起什麽,掀被子的動作一頓,扭頭看向她:“你……還要再睡一會兒嗎?”
如果她還想睡會兒懶覺的話,那他再等一等也沒什麽的。
于寒舟便很好笑,搖搖頭道:“不了,起吧。”也跟着一起坐起來,然後道:“我也很期待出門。”
賀文璋聽了這句,頓時高興起來了:“都去,我們一起去。”
于寒舟感受着他溢于言表的喜悅,不禁抿唇笑了,率先下床,揚聲道:“來人。”
穿衣洗漱不提。
吃過早飯後,兩人便往正院去了。
賀文璋自從身體好了,漸漸也不怎麽坐輪椅了。走到一半,便歇一歇,在長廊上坐一會兒,再重新起來往前行。
今日他趕時間,便沒有自己走,出了門就坐在輪椅上了,叫下人推着他往正院去。
侯夫人見他來得這麽早,還挺意外,轉眼看到他帶了幾分焦急的神色,眉頭挑了挑,便有些猜到他的來意了。
“給母親請安。”進了門,于寒舟和賀文璋便行禮道。
侯夫人點點頭,笑着道:“璋兒,顏兒。”
“母親,我今日想出門。”賀文璋重提此事,因着昨日媳婦給他出了主意,讓他心裏安穩幾分,總歸是有人站他這邊的,“請母親允許。”
侯夫人低下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說道:“昨日我答過你了,不行。”
“母親,我想出去。”賀文璋看向她道。
侯夫人即便不擡頭,也知道兒子此時的表情,她心裏隐隐酸疼,面上仍冷酷道:“不可。在家叫顏兒陪你吧。”
說到這裏,終究是不忍對兒子太過冷酷,又擡起頭安慰道:“你有些日子不彈琴了,何不搬出來,跟顏兒一起彈琴呢?”
賀文璋一聽,确實有些心動。但他更想帶媳婦出去,他知道,比起彈琴作畫這些,媳婦更想出去。
誰不想出門轉一轉,看一看呢?
可是母親這樣堅定,讓他不好再說什麽,眼裏一時露出失望來。
“璋哥,你先出去,我有話跟母親說。”于寒舟道。
賀文璋聽了,便知道媳婦要因為他的事跟母親争執了。他不想讓母親覺得她不好,就搖搖頭道:“我們回去吧。”
“不。”于寒舟直接說,“你出去。”說着,還叫了翠珠進來,“請大爺出去。”
在兩人中,大部分時候翠珠都是聽于寒舟的多一些。因為大爺總會讓着大奶奶,所以聽大奶奶的話就沒錯了。
“大爺,夫人院子裏的花開得好,您要不要瞧一瞧?”翠珠走上前問道。
賀文璋被于寒舟的眼神一示意,猶豫了下,就出去了。
屋裏只侯夫人和于寒舟兩個。
對兒媳婦執意單獨跟她說話的事,侯夫人心裏頗有些玩味,倒不怎麽生氣,還很想知道她一會兒要怎樣說服她。
然而面上卻淡淡的:“你要同我說什麽?”
于寒舟先對她福了一福,才道:“母親,我接下來的話,可能不太中聽,母親若要怪罪,先聽我說完可好?”
“你說吧。”侯夫人道。
于寒舟便道:“我知母親不許璋哥出門的用意。但是,母親有沒有問過常大夫,他之前所說的‘興許活過二十歲’,是活到多少歲?”
侯夫人本來在慵懶随意地刮茶葉沫子,聞言杯蓋碰到了杯壁,發出清脆的一聲。
她再也淡定不下去了,手微微顫抖着,将杯子放在了桌上,擡起頭看她。
“如果璋哥的身體能輕易調理好,過去的十九年,便不會一直病情纏綿。”于寒舟的口吻輕緩,卻又透着幾分說不出的沉着,“假如他的确活過了二十歲,卻又能多活幾年呢?母親,您關了他十九年,難道要一直關到他走的那天?”
侯夫人這下坐都坐不住了,之前不敢想的事,就這麽被戳破,她臉色發白,唇也顫抖起來。
“不然呢?便縱容他出去,由着他冒風險?”侯夫人說道,“他不出事還好,萬一有點什麽,連二十歲都活不過,又怎麽說?”
郁郁寡歡卻活着的兒子,和痛痛快快卻早早就去了的兒子,怎麽選都是在剜侯夫人的心。
“人活在世上,是要有意義的。”于寒舟說道,神情仍然冷靜沉着,帶着幾分說服力,“母親不如站在璋哥的角度想一想。等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回顧這一生,記憶中永遠是四角天空,見過的人永遠是那麽幾張面孔,吃的飯菜,用的點心,從來沒有變過口味。他難道能拍着胸脯說一句,不後悔來到世上,了無遺憾?”
侯夫人就是把心剜走,她也不能拍着胸口說“了無遺憾”四個字。
準确說來,她兒子來這世上走一遭,遺憾的事情太多了,遠遠多過他所獲得的。
她嘴唇嚅嗫着,說不出話來。
于寒舟的聲音便緩下來:“母親,璋哥并不是魯莽的人,他即便出門去,也不會冒險。他同我說過了,如果出了門,便選一座清淨的茶樓,坐上一會兒。也不必很久,半個時辰足矣。”
說到這裏,愈發聲音帶了懇求:“母親,我會跟在他身邊,翠珠也會跟着,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
話說到這份上,還讓侯夫人怎麽拒絕呢?
她心裏也知道,說什麽“身體好些了再出去”都是騙人的。除非他健康得跟文璟一樣,不然侯夫人都不會放心他出去。
“好。”最終,她繃着臉,應允下來,“只有半個時辰,再多了不許。”
于寒舟便笑着福了福身:“是,多謝母親疼愛。那我去跟璋哥說這個好消息啦。”
她一派輕快的語态,讓侯夫人都不禁心情飛揚幾分,想象着兒子得知可以出門的好消息,忍不住也高興起來。
但她是母親,威嚴還是要的,忍着沒露出高興的樣子,淡淡道:“去吧。”
“顏兒告退。”于寒舟笑着福了福身,便退下去了。
才一出門,就對賀文璋道:“璋哥,母親允啦!”
正耷拉着眉眼在院子裏看花兒的賀文璋,眼裏迸出歡喜來:“真的?”
自然是真的。
回長青院的路上,賀文璋的腳下還有些發飄。他可以出門了!
是媳婦說服了母親!
他怎麽這麽好命,娶了這樣好的媳婦!
“為了讓母親安心,我對母親說,咱們只在茶樓坐一會兒,不超過半個時辰。”于寒舟低聲說道,“你別失落,咱們一回生二回熟,每次都平平安安回來,母親就放松了,以後想去哪裏就再說。”
賀文璋的嘴角止不住上揚,溫柔說道:“好,都聽你的。”
他可以出門了!還是跟媳婦一起!
回到長青院,他就讓丫鬟拿出他最體面的一套衣衫,穿在身上。
雖然他是這樣,但也要盡可能地讓自己看上去體面一點,不給她丢面子。
丫鬟服侍他換衣裳,翠珠便收拾要帶上的其他必備用品,比如應急的藥丸。
正忙碌着,賀文璟大步從外面進來了:“哥哥,你要出門?”
他身高腿長,跑得又快,幾乎聲音剛落下,人就來到了屋裏,英俊的臉上泛着熱情洋溢的神采:“我跟你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