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花榭中,丫頭媽子都被遠遠的支開了,地龍燒着,雖在空曠之地也不見寒意,南安王妃與朱納相對而坐。
朱納身穿明藍色銀絲棉褙子,右手上戴着一串小葉紫檀的手珠,除此之外身上并沒有多餘的裝束,只是頭發由金冠束着,只是如此,也顯得他眉目如畫,風流儒雅。
他右手執壺,裏面的茶湯傾斜而下,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度,七分滿的時候他停下,把茶杯送到南安王妃面前:“母親。”
南安王妃先看了一眼茶湯,又低頭聞了下:“這香氣倒有些特別。”
“昨日同父王到左先生家中,說這是從南邊新來的白霧,好像是早先從山裏摘下的。”
“左先生身體還好嗎?”
“好,說是每日都爬山呢。”
“左先生可有說什麽?”
“讓我寫了篇策論,先生看過,說縣試應該有把握了,舉人卻是要看運氣了,再磨個兩年就可以正式下考場了。”
南安王妃冷笑了一聲:“你将來是要做王爺的,下考場做什麽?難道還要入閣拜相嗎?”
“母親……”
“昨天你父親已對我說明,他是真的有心想讓你二弟承爵。”
朱納臉色一變,半天沒有聲音。從小,他就知道自己身體不好,比他小兩歲的弟弟都能滿院子亂跑的時候,他還要丫頭牽着才能不摔跤。那個時候他的父親就很是憂慮:“你這樣子,将來要怎麽騎馬打仗啊。”
待他大點,身體好像穩當了些,卻依然騎不得馬,拉不得弓。朱抵都能在馬上騎射的時候,他只能在帳子裏看着他縱馬肆意,然後因為受了風,回去吃藥。
那時候他就想,他這樣的身體是做不了王爺的。
“天子守國門,王爺護國土!但我朱家還有一點血脈,絕不讓一寸山河與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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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太、祖留下的訓示,所以京城從南京轉到了北京,歷代王爺被分封到邊界各地,一旦有戰事就要立刻前往,不勝不得回京。洪武二十一年,鞑靼進犯河套,平王前往,在那裏守了半年身染重疾請旨回京,卻被太、祖親筆批了一個否。
最後平王死在河套,當時平王世子想把他的遺體送回都沒被允許,一直到洪武二十三年徹底擊潰那一支鞑靼,平王世子才扶着平王遺體回京。
那一次太、祖親迎城外撫棺痛哭,文武百官無不動容,自此,大明的這個規矩就是真正的定下了。
建文十七年,雲南動亂,寧王前往,結果因為趕路再加上水土不适,人還沒走到就不行了。消息傳回來,聖旨立刻令寧王世子前去,當時世子還不到五歲,寧王妃怕他再出事,就報病不出,以庶長子替代,結果不出三天世子被除名,由庶長子接位。只可惜那庶長子當時也不過九歲,雖趕到了雲南,卻也沒能堅持下來,好在這場動亂不大,不等這庶長子沒了的消息傳回京,叛亂就平息了,否則寧王這一支可能要全軍覆沒。最後繼承王位的,是當時不過三歲的庶次子。
做王爺,要有個好身體,這是朱家上下都有的共識,你可以不會打仗,不懂兵法,但一定要身體好,否則就祈禱被分到地方平安無事。要知道三年一次巡視不算什麽,有水路坐船,沒水路坐車——後者雖然辛苦了點,但太、祖爺爺從一開始就着手修路,經過這些年的堅持,那些小地方不算,大地方的道路修的都還是不錯的,坐在馬車裏一路游山玩水,歇歇停停,一個月的路走上兩個月,他們還是能趕到地方的。可一旦戰事起,說是什麽時候到,就要什麽時候到,就算王爺的船大車寬,該趕的時間卻是不能拖延的,到時候只算這個就能折騰死人!
而他這樣的身體,真的不合适。
但他是嫡長子,而且他的母親只有他一個兒子。他還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站在窗前的身影,滿屋燈火,他的母親卻仿佛站在陰影中。
“這只是父親的想法。”過了很久他才慢慢開口,“太、祖也曾想讓平王即位。”
據說平王曾是太、祖最得意的兒子,骁勇善戰勇武過人,十多歲的時候就上馬幫太、祖打天下,所以太、祖皇帝曾想過傳位與他,不過和身邊近臣一商量就被否決了,因為平王雖有百般好卻不是嫡出,在兄弟中也只排位第四。而當時太子并無過錯,無過廢嫡,動搖國本,以太、祖那般勇武,最後也只能妥協。
提到這個南安王妃的臉色好了些,但眼中還是一片冰冷:“太、祖皇帝百般好,王爺護國土這一條卻是大大的失誤!總有些人想以這一條為借口亂了嫡庶!”
“母親!”
南安王妃冷哼了一聲:“不管怎麽說,你知道這回事就可以了。朱抵的婚事我會盡快給他定下,而你和定國公家的親事我也會盡快談妥。”
說到這裏,她臉上露出一抹諷刺的微笑:“你父王說了,不能委屈了你呢。”
朱納沉默了片刻:“那衛家姑娘呢?”
南安王皺了下眉,衛三姐其實是她為朱抵準備的,只是朱納當時的親事都沒說定,她不能就與人談朱抵的,因此只有含糊其辭讓人以為她是在為朱納尋貴妾。這樣一來一是能掩蓋她的真實意圖,二來那些大家嫡女自然就不會往前湊。衛老爺是想升官想瘋了,這才把嫡女送來,但他不過是個禮部的四品官,她也不是太放在心上,而且衛三姐禮儀舉止都無可挑剔,處事穩重,倒也真入了她的眼。不過她幾次把衛三姐引着和朱抵見面,對方都沒有感覺,迫不得已,她只有用點手段,可誰知道偏偏殺出了一個安姐!
其實她對安姐并不滿意,第一:年齡太小。現在才不過十歲,等到能成親還要五年,誰知道這五年內會發生什麽事?第二,心性跳脫。雖然她表面看起來規矩守禮,也沒什麽不妥的,但那目光卻同一班官宦人家的姑娘絕對不一樣,隐隐的,倒和朱抵有些類似。
“難道就因為這個朱抵才喜歡她的?”她的腦中突然冒出這個想法,随即自己就失笑了,怎麽,她還真要以為朱抵是真的喜歡上那個小姑娘了?
理智的一面南安王妃覺得這不太可能,可她也要承認,對這個一直養在身邊的庶子她真有些看不透。比如這一次,他為什麽要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拉安姐的手并求婚?這除了會給自己找一個門戶不對的妻子外,更會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的荒唐。不用太聰明就知道這是沒有好處的,可他偏偏就這麽做了。
“母親想讓衛家姑娘怎麽辦?”朱納再次開口,南安王妃回過神,“怎麽,你還真喜歡上她了?”
“只是外面有傳言。”
“只是傳言。”
朱納沒有說話,南安王妃看了她一眼又道:“若你真對她有想法,等定國公家的四姑娘進門後你也可以擡進來,待她有子即可請立側妃。”
朱納臉色一白,若要請立側妃必須他為王爺,可他,真的能當王爺嗎?
就在朱納母子相對而坐的時候,南安王也找到了朱抵,經過一天的準備,他覺得自己已經能面對這個兒子了。他到的時候,朱抵正抱着美麗睡覺,就躺在地毯上,兩手插在它的毛發裏。如果是朱納,他這個時候一定會訓斥丫鬟,但對于這個二兒子,他這個時候已經不知道說什麽了。
察覺到他的到來,美麗擡起頭低嗚了一聲,他瞪了下眼:“畜生!”
“父王?”被驚醒的朱抵揉揉眼,打了個哈欠,“你怎麽來了?”
“我還不能來了?”聽聽這是什麽話!
“父王要來自然是可以的,不過,你真的沒事嗎?”
南安王一窒,頓了下才道:“我來看看你!”
“勞父王挂心了,我挺好的,就是父王你什麽時候到高家啊?”
南安王瞪了他一眼:“你兄長還沒有定親,你這麽急做什麽!”
“我也不急啊,安妹妹才十歲,我要娶她還早着呢,可總要說定了,要不安妹妹閨譽會受損的!”
他一臉認真的表情,氣的南安王牙癢癢的,張開口就想罵,差點忘了最初的意圖,他深吸了口氣:“先不說這個,這裏也沒有別人,你給我說實在話,為什麽想娶那個小姑娘?”
“父王你當初為什麽想娶母親呢?”
“那小姑娘怎麽能同你母親相比?你母親秀外慧中,容貌出衆知書達理,又是名門之後,早先不僅是我,你四叔五叔早先都想娶你母親呢!不過被我搶了先。”
語氣裏很有些得意,朱抵道:“不是母妃,是母親。”
南安王一怔,看着朱抵,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的有些艱難似的道:“我沒有娶蘇蘇。”
在生前,她一直都是個妾。他本說在娶了正妃後就擡她的,但沒有;又說當她有了孩子後就為她請封,可還是沒有。他還記得當她生下朱抵,他将他抱走時蘇蘇的表情,那麽的悲傷,就仿佛他拿走了她所有的希望:“不能讓我自己養着嗎?我不想做側妃,不想有名分,只想養着他不行嗎?”
他那個時候也很難過,他是喜歡蘇蘇的,怎麽會不喜歡呢?從他六七歲的時候,蘇蘇就在他身邊了,那時候他是皇宮裏的小皇子,她是小宮女,那時候蘇蘇也不大,說是他的侍女,不如說是玩伴。宮裏的女子,總是有些自己的算計,有想做皇妃的,有想出宮的,蘇蘇仿佛什麽想法都沒有,只是那麽快樂的和他在一起。
他曾問過她有什麽想的沒有,她歪着脖子想了好一會兒才說:“三殿下以後不要趕我走就好了。”
“我怎麽會趕你走呢?”
“我只是這麽說說,因為殿下要趕我走,我就沒地方去了。”
她是随着家人逃荒出來的,幾經轉折進了皇宮。有的人覺得這裏是深淵,有的人把這裏當做施展手段的地方,而她卻把這裏當做自己的安身之所。雖然這裏的人有諸多算計,雖然她一個都鬥不過,可這裏總有飯吃有衣穿還有花戴。
她很滿足。
是從什麽時候喜歡上她的呢?他已經不知道了,也許是習慣吧,反正在她出宮的時候就也把她帶了出來,那時候她還是他的丫頭,不過那時候她已經該嫁人了。
雖然他并不想讓她嫁人,但還是覺得她應該嫁人的。所以他專門問了她的意思——在府裏挑可以,想外嫁也行,若是有中意的人選,只管開口。但她卻說不想嫁人。
“女子總是要嫁人的!”
她頭低低的搖着。
“你再不嫁人可就嫁不出去了!”
她輕輕的笑了,仿佛他說了一件多麽好笑的事。
“要不,你就嫁給我?”看着她白皙的面頰,他突然脫口而出,她驚愕的擡起頭,他突然覺得這個脫口而出的要求卻是一直的渴望,“當然是不能娶你為正妃,但等我立了妃子就會擡你的。”
“……好。”
“你放心……呃,你說什麽?”
“我說好。”她微微的笑着,就像過去很多次他對她提的那些要求一樣:“好的,三殿下;好的,三殿下馬上就來;好的……”
那麽多次她都那麽理所當然的點着頭,而這一次,她依然說了好的。他本來沒想過她同意的,他知道很多侍女都想成為他的妾氏,但他知道她不同,這些年來她一直都是把他看做皇子、主子來看待的,從沒有提出或者暗示過任何非份的要求,不過即使如此,在他把她納入房後還是開過玩笑的問:“你是早就想嫁給我了吧。”
“我知道我是不會嫁給王爺的。現在不會,将來也不會。”她那麽平靜的說着,就仿佛在說別人。
“會的,等我娶了正妃就請旨冊封!”他說的信誓旦旦,但真當他娶了陳氏也還是沒有冊封她,她是宮女出身,她無子。可是當她有了孩子,他還是沒有為她請封,因為那個時候他的嫡子身體柔弱,因為那個時候陳氏已經被太醫确診難有子嗣!
他是真的喜歡陳氏的,不想讓她傷心;
他也是真的為朱抵好的,養在正妃名下總是不同。
“待抵兒大了,我就請旨。”這一次他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給她一個名分了,可她沒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