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浮生別
程昕此時極度震驚,似乎難以相信郭皇後的話,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看着郭皇後,顫聲問道:“母後,你,你說什麽?”
郭皇後抹了抹眼淚:“昕兒,蕊清,她……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郭皇後的話打破了他最後一絲幻想。
阿清,死了?
他呆呆地站着,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面如死灰,眼神一下便空了起來。身子晃了晃,似乎要摔倒在地。
郭皇後忙上前扶住程昕。看着他這副模樣,她知道他心裏定是難過到了極點,心中一酸,含淚說道:“昕兒,你別這樣。你這個樣子,母後看了害怕。”
樂平公主和含璋公主、黎妍惜都在一旁陪着流淚。
程昕卻沒有掉一滴眼淚。
哪怕愛她到了極點,哪怕心痛到了極點,他此時卻是一滴眼淚也沒有。
他緩緩地轉過臉來,面無表情地看着郭皇後,輕輕問道:“我不相信。她的屍身現在在哪裏?我要去看她。”
郭皇後泣聲道:“被唐家帶回去了。”
“為什麽?阿清是我的妻子,唐家憑什麽把她帶回去?”程昕的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感情。
郭皇後用緊帕捂着嘴嗚咽了幾聲,卻沒有說話。
“為什麽?”程昕又問道。他的聲音太飄渺,似乎剛從他嘴裏出來,就馬上消散在了空氣中。
郭皇後把臉轉了過去,不敢看程昕。
樂平公主抽泣着說道:“唐夫人說,皇嫂信上說她已經被廢了,不再是太子妃了,便将皇嫂要了回去。”
“被廢?”程昕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瞪大着眼睛,難以置信望着郭皇後,問道:“憑什麽廢她?”他的聲音冷得像冰。
郭皇後嘆了一口氣,說道:“當時母後以為你死了,太傷心了。傳言是梁國公田忠沒有及時接應你,才将你害死的。母後想到田忠是唐蕊清的親舅舅,便遷怒于她,所以……所以……”郭皇後看着程昕眼中隐含的狂怒,便說不下去了。
“所以,阿清,其實是被母後逼死的?”程昕望着郭皇後,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郭皇後擡眼望着兒子,看到他那陌生的目光,知道他心裏極度怨恨自己,一時間淚如泉湧:“昕兒,母後也是太心疼你了。其實,也……也不算被廢,因為廢太子妃的诏書還沒下,她便已經自盡了。”
“下沒有下诏書,有什麽區別嗎?”程昕看着郭皇後,表情出奇地平靜,聲音卻是寒冷如冰:“母後,你平時看阿清就百般不順眼,兒臣也沒有在意,想着孝道為先,一直都叫阿清凡事順着你。”
“可她已經處處忍讓,處處退讓,你為什麽不肯給她一條活路?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我那麽喜歡她。就算我真的回不來了,我……我也希望她能好好的活着。你怎麽能……怎麽能這麽狠心将她逼死?”說到這裏,他想到那個笑靥如花的女子,似乎站在自己面前,款款向自己走來。
而他更知道,那個人,他以後卻是再也見不着了。
眼淚,突然毫無預兆地從他的眼中掉落下來。
“昕兒!”郭皇後聽程昕對自己的指責,一時心如刀絞,淚如雨下。
她伸出手想要去拉他,想要對他解釋着。
程昕退了幾步,避開了她的手。
郭皇後的手僵在空中,無力地垂了下來。
“母後,我不會原諒你!”冰涼的淚水從他的頰上滑落,冷冷地看着郭皇後:“我永遠不會原諒你逼死了我最愛的人!”說着程昕轉身便向殿外跑去。
“昕兒!”郭皇後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追到殿門口,叫道:“昕兒,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唐家!我要去把她要回來!”程昕回過頭來看着郭皇後,雙眼紅得似乎要滴下血來:“就算她死了,她也是我的!就算我死了,也要和她在一起!任何人都不要想将我們分開!”說完他便跑出朝陽宮。
看着程昕的身影漸漸跑遠,郭皇後靠着殿門,身體軟了下來,癱倒在地。
她心裏突然感到無比的恐慌。
這一次,她是不是才真的失去了兒子?
唐毅和唐宣父子倆從官署回府不久,便看見守門房的下人急匆匆地跑到跟前,說道:“老爺、公子,太子……太子殿下來了。”
父子倆早已經得到程昕回來的消息,而且已經知道了程昀已經自盡,如今已經再沒有人能再威脅到程昕的地位。程昕這個時候到唐府來,多半是為了唐蕊清的事。
想到這裏,唐毅和唐宣父子倆互相看了一眼,便雙雙出了廳,準備去迎接程昕。
剛走到院裏,便看見程昕沖了進來,一個下人跟在他身後叫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唐毅忙摒退下人,迎了上去,帶着唐宣向程昕行禮。
程昕沖上前,一把抓住唐毅的手臂,将他抓起來,問道:“阿清在哪裏?”
唐毅擡眼望着程昕。只見他面色青白,雙眼血紅,想是極為傷心。他心裏不禁有些黯然,嘆了一口氣,說道:“殿下節哀,清兒……早已經入土為安了。”
唐毅的話,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程昕徹底地絕望了。他站在院子的中央,呆呆立着,眼中似乎空洞一片,像個偶人一般,毫無生氣。
唐毅用手輕輕推了推程昕,輕聲叫道:“殿下。”
程昕木然地看着唐毅,問道:“她在哪裏?帶我去看她。”
唐毅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道:“太子殿下請随我來!”
很快,唐毅和唐宣父子便與程昕便騎着馬往城南而去。
城南有一座山叫落霧山,景色極美。
唐蕊清已經外嫁,不可能再回唐家安葬,唐毅夫妻便在這落霧山上先了一個地方,将女兒埋在此處。
程昕跟在唐毅和唐宣的身後,來到一處新立不遠的墓前。
墓碑上銘刻着:愛女唐蕊清之墓。
唐毅轉回頭,看着程昕,說道:“殿下,這便是小女的陵墓。”
程昕呆呆走上前,墓牌上“唐蕊清”三個字深深刻進了他的眼睛裏。
他慢慢地走上前,手指緩緩伸出來,指尖輕輕撫過她的名字,人卻已經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人生在世,生死本就無常。
他和她甜蜜之時,也曾想過,有一天,她和他或許有一人會先離開人世。他知道,他若先走了,她一定會很傷心。
他舍不得她難過,他舍不得他走後,将她獨自留在這個世上受苦。所以,他對自己說,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一定要比她更後離開人世,這樣才能護她一生。
就算多年以後,她兩鬓斑白,年華老去,她也會有他相護,讓她永遠記得他的好,舍不得他,來世還要來找他。
現在,她果然比他先離開了。
可為什麽,他的心,會痛得像要裂開一般?
他從來沒有想到,失去她竟然是這樣的痛苦。
這一刻,他站在唐蕊清的墓前,他後悔了。
他寧願先離開的那個是他。
他将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墓碑上,眼淚滑落下來,掉到了墓碑上,順着碑石往下滑落,打濕了她的名字。
是不是她也在流淚?
“阿清。”他終于啞着嗓子叫出了她的名字,說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傻?為什麽不能等我回來……”說到這裏,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唐宣看見程昕這副模樣,長嘆一聲,上前勸道:“殿下,你別這樣。阿清肯定不想看到你這樣的難過。現在衛王剛剛伏法,還有很多事等着你去處理呢,切不可拘于兒女私情。”
程昕似乎沒有聽見唐毅的話,緊緊靠着墓碑不願意放手。他将臉貼在碑石上,就像當初将臉緊緊貼在她的臉上:“阿清,你……你一定不要急着去投胎,你要在……在奈何橋邊等着我,我們一起……在三生石前緣定三生,好不好?下一輩子,我……我怎麽也不會再放你先走的!”
聽到程昕的話,看着他如此痛苦,唐毅站在一旁,心裏唏噓不已,可也不敢跟他多說什麽,只得勸慰道:“殿下,如今陛下身染重病,朝中大事還等着殿下回去拿主意呢。殿下還是先回去吧,改日再來看阿清。”
程昕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放開雙手,眼睛一直盯着唐蕊清墓碑,半晌才說道:“唐大人,明天,我找人來給阿清遷墳。”
唐毅一愣:“殿下,遷什麽墳?”
程昕說道:“阿清是我的妻子,當然要葬在皇陵。我百年之後,是要與她合葬的,自然要将她的墳遷走。”
聽了程昕的話,唐毅和唐宣對視一眼,兩人臉色同時一變。
唐宣忙說道:“殿下,阿清給我們寫的信,說她已經被皇後廢了。那她就不是太子妃,也就不再是皇家的人,自然不能再葬于皇陵。”
程昕說道:“母後只是口頭說了廢她,并未下诏書,所以,事實上,阿清沒有被廢。阿清還是我的妻子。”
“啊,這……”唐宣詞窮了,無奈地看着父親。
唐毅又說道:“殿下,人死為大。阿清既然已經入土為安了,就不要來打擾她的清靜,還是讓她安安靜靜地在這裏吧。”
“可我死後,不可能葬在這裏的。”程昕瞪着血紅的雙眼,定定地望着唐蕊清的陵墓,說道:“而阿清一定要與我合葬。所以,無論如何,明天我都會來将她帶走的!”說完,他轉身便走。
“太子……”唐毅在後面叫道。
可程昕就像沒有聽到似的,徑直往前走去。
“爹,怎麽辦?”唐宣一臉的憂色:“明天太子殿下若是真的派人來帶走阿清,會露陷的。”
“我們先回去跟你娘商議一下再說。”唐毅望着程昕的背影,半晌才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向着程昕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回到唐府,唐毅便将程昕要将唐蕊清的墳遷走的事情跟田錦芝說了。
田錦芝一聽,臉色一下變了。要知道,這墳裏可是一個空棺材。如果程昕要将唐蕊清遷到皇陵,将會用皇室棺椁來安置唐蕊清的骸骨。明日,只要一打開棺材收拾唐蕊清的骸骨時,便會發現真相,這個欺君的結果,是唐家無論如何都承受不起的。
想到這裏,田錦芝着急地說道:“老爺,這可怎麽辦啊?這可是欺君之罪啊,會殺頭的。”
唐宣撫了撫下巴,頓了半晌,說道:“爹爹,要不,我們連夜找具屍身埋進去。”
“不行。”唐毅搖了搖頭,說道:“明天太子殿下一去,便會發現動過土,一樣瞞不住的。”
“那……那可怎麽辦?”唐宣實在無計可施了。
“我看,不如對太子殿下據實相告吧。”唐毅說道。
聽了唐毅的話,田錦芝一驚,失聲叫道:“老爺,你瘋了?”
唐宣也搖頭道:“是啊,爹,這怎麽能跟太子殿下說呢?”
“我考慮了很久,現在這個情勢下,除了跟太子說出真相,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唐毅擡頭望着唐宣,說道:“今天在阿清的陵前,你也看到了,太子殿下如此的傷心難過,我相信,他對阿清的情意絕對是真的。如果知道阿清還活着,他只會欣喜,絕不會怪罪我們的。”
“可……還有陛下呢!而且,郭皇後也是一個不好對付的主。”田錦芝還是有些不贊同。
“如今陛下身染重病,已經管不了事,朝中肯定都是太子作主,以他對阿清的感情,他定會護得阿清和我們平安。至于郭皇後……”唐毅頓了一下,說道:“你們別忘了,現在阿清身上可有一個護身符,郭皇後絕對不會把她怎麽樣的。”
聽這麽說,田錦芝和唐宣也不吭聲了。畢竟唐蕊清假死一事,現在是絕對瞞不住了。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博一博了。
此時程昕已經回了皇宮。
因為之前程昀住在東宮裏,這半天的時間,還沒有打掃出來。程昕不想在東宮裏看見程昀的物事,便沒有回東宮住。
黃敬平問他準備住在哪個宮時。他想了想,說道:“去花朝宮,三月院。”
黃敬平一怔。他知道花朝宮三月院是唐蕊清在參加花朝會時住的。想到這裏,他鼻頭一酸,也不再多說,點頭應道:“是,殿下。”便退出去,找人将三月院收拾出來。
推開三月院的院門,一股清幽氣息撲鼻而來。程昕望着院裏的一切,心底一片哀傷。
她曾經在這院子裏住了一個月,為了争取一個做他的妻子的機會。最終,她做了他的妻子,他卻沒有護得了她。想到這裏,程昕的眼眶瞬間便濕潤了。
程昕輕輕走進房裏,一眼便看見擺在屋中間繡架。
她曾經在這繡架前,秉燭夜繡。
他走了過去,坐在凳上,指尖在繡架上輕輕摩挲着,就好像輕輕觸摸着她的手。
一滴滾燙的淚水,從他的眼中滑落,滴落在了繡架上,慢慢洇開。
他終于再也忍不住了,伏在身子,将臉埋在繡架上,身子輕輕地顫抖着。
不知過了多久,黃敬平輕輕走了進來,在程昕身邊說道:“太子殿下,黎良媛求見。”
半晌,程昕才擡起身來,臉上已經看不出任何痕跡。頓了頓,他說道:“叫她進來吧。”
不一會兒,大腹便便的黎妍惜便走進屋來,看見獨自坐下幽暗燈光下的程昕,上前輕聲叫道:“殿下。”
程昕表情冷淡:“你來幹什麽?”
黎妍惜笑了笑,說道:“聽說殿下沒回東宮,來了這裏。不過,這屋子很久沒有住人了,又收拾得有倉促,殿下怎麽能住這裏呢?殿下還是先與妾身回延慶宮歇息吧。”自從程昀入主東宮,她這個前東宮太子的良媛便搬到了延慶宮。
“不必了,我喜歡在這裏。”程昕的臉隐在燭光下,看不太清楚:“阿清以前就在這裏的。”
“殿下。”聽了程昕的話,黎妍惜眼圈一紅:“太子妃出了這樣的事,大家誰也不想看到。可太子殿下可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啊?總不可能一直再不理妾身吧?不管怎麽樣,我們也有孩子啊!”
程昕聽到黎妍惜的話,頭一下擡了起來,兩只眼睛緊緊盯着黎妍惜。
“殿下。”黎妍惜手輕輕放在腹部,面上努力綻出一個微笑:“我們的孩子就快出生了。妾身覺得,他一定會是一個很聰明、很可愛的孩子。我就希望,他有跟殿下一半的模樣,我便滿足了。”
聽了黎妍惜的話,程昕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奇怪,半晌他才說道:“黎妍惜,你到底是戲演得太好,還是你真的不知道?”
黎妍惜一怔,愕然地望着程昕:“殿下,你說的是什麽呀?妾身演什麽戲?妾身不知道什麽?”
程昕冷冷說道:“你真認為你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的?”
程昕話一出口,黎妍惜身體一顫,擡起頭,表情錯愕地看着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