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師妹(四)【修】

盛君殊頭一次在工作時間內被叫回別墅,站在陽光籠罩的客廳裏聽郁百合哭訴。

郁百合腦袋垂着,在盛君殊将近一米八五的身高映襯下愈發萎靡:“就是在房間裏不見的,我整個屋子,樓上樓下儲藏室,全都找遍了。”

她甚至怕衡南跳樓了,還一個箭步沖到太太房間的陽臺往下看了看,沒有。

盛君殊聽見吸鼻涕的聲音,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你先不要哭。”

他快步走到浴室,郁百合也小碎步跟到了浴室。衡南從浴室裏竄出來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打掃,地上灑着泡沫和水漬,隐約連成一串奔向門口的水痕。

盛君殊随手舉起未拆封的洗面奶看了一眼瓶底,又放下去。

“太太下午就是從這跑出來的,好像吓壞了的樣子。”郁百合戰戰兢兢地擦了一下眼淚,“我看太太好像早晚在吃小瓶子裏的藥片,太太會不會有什麽……”

盛君殊環視浴室一周,忽然嘆了口氣。

郁百合吓得不敢再吱聲。

盛君殊回頭:“沒事了,你忙去吧。”

這語氣平淡,渾然不像丢了未婚妻的樣子,管家阿姨匪夷所思地看了他好幾眼。但她畢竟受過訓練的,明白豪門之內多秘密,懷着一肚子惶然快步走開。

浴室裏剩下盛君殊一個,空氣裏還漂浮着溫熱的玫瑰香薰的氣味,他走進去,叉開一雙長腿,慢慢地坐在了浴缸邊緣。

手肘撐在西褲腿上,他伸開手指撚了撚,眼神已經淬了冷意:

“自己出來,還是要我找你。”

話音未落,他兩指并攏,以令人眼花缭亂的迅速一翻,在虛空中掐住了什麽,向下猛地一按,空氣中瞬間出現了類似于尖叫的嘯聲,挂下來的百葉“啪啪”地抖動葉片,仿佛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拼命掙紮。

過了一會,怨毒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變成了細弱弱的,嘤嘤的哭聲,像是十三四的女孩發出的聲音。同時,百葉窗外一株綠意盎然的千葉吊蘭,剎那間枯萎凋敝成了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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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君殊單手拉開窗,抓住葉子把那株枯草拖進來,“噗通”一聲丢進了浴缸裏,一連串氣泡,咕嘟咕嘟地從水面升起來。

盛君殊拿紙巾小心地擦了擦指尖的水:“成精才幾年,就敢在我家裏撒野。”

“嘩啦”,一截細細的紐扣藤一甩,搭在浴缸邊緣,好似濕淋淋上岸的人,一點水從浴缸裏飛濺出來,一行彎彎扭扭的字,出現在大理石地板上。

“對不起,我只是和她個開玩笑……”

未等她說完,盛君殊掐着它的脖子,提着它起身走出浴室,上了二樓,那嗡嗡嘤嘤的哭聲跟了他一路,拖下一串長長的水漬。

中央空調調控之下,盛夏的房間沁涼舒适。

房間自帶陽臺,光線通透而不曝曬,落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充滿松香氣味,被褥淩亂地卷在一邊。

“衡南。”盛君殊叫了一聲。

沒有應答。手一松,那截紐扣藤飄落在地上,他拿鞋尖踩住,它掙紮了半天,好容易翻了個身跪下去,發出砰砰砰的磕頭聲。

盛君殊的目光掃過陽臺,茶幾,妝臺和床,福至心靈,手扶着足有一面牆那麽大的嵌入式衣帽間的門,慢慢劃開,撩起了挂在最外面的一排色彩各異的女裝。

臉色蒼白的女孩穿着白色吊帶睡裙,正抱膝蜷縮在櫃子裏,一動不動,宛如箱子裏放置的人偶娃娃。

盛君殊有些頭痛地俯下身:“衡南,出來。”。

湊近一看,才發覺女孩臉上滿是交錯的淚痕,讓光一照,亮閃閃的。

盛君殊渾身發麻。

垚山派大師兄,從小到大不怕刀光劍影,唯獨懼怕女性的眼淚。

身側手指僵硬地動了動,蜷起來,在她溫熱的頰不大熟練地擦了兩下。

衡南讓人一碰,眼神登時有了焦距,暴戾和恨意一塊襲來,突然的劇痛讓盛君殊條件反射地抽回手去,看見拇指下面兩排小而深的牙印。

衡南哭得淚水斑駁。

他這是……

被那個最溫柔大方、從容鎮靜、同他說話時眼裏帶光、溫聲細語的師妹……

咬了?

盛君殊沉默地摩挲着傷口,轉念一想,便明白衡南對他的敵意從何而來。

同意結婚,同意陌生人一切荒謬的條件,不過是以為從此以後在陽炎體的庇護下,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沒想到剛來第一天,再度遭到怨靈和妖物的纏繞。

所以她的心态崩潰了。

眼前的這個,畢竟只是一個宛如驚弓之鳥的、身為普通人的師妹。

想到這裏,他極其耐心地彎下腰,一手塞進她膝彎,一手撈背後,在衡南劇烈掙紮之前,快速把她從衣櫃攔腰抱了出來。

在他懷裏,衡南簡直就像扔上砧板的魚,拼命甩尾掙紮,盛君殊将這幅細弱的骨架捏緊,防止她掉下去,一手定住她的裙擺,轉過身尋覓房間裏的床。

好,床單是濕的。

他面無表情地出門,随便在走廊裏進了一間房間,拿腳點開門,把衡南扔在了床上,張開被子一蓋,将她掩在底下。

這個別墅,最不缺的就是房間。

下午四點。

仰躺在床上的、蓋着被子的白色蕾絲睡衣的女孩一直在望着天花板抽泣。

她哭得太厲害,哭聲和吊蘭精的哭聲疊在一起,一模一樣的細弱,嬌氣,那精怪就吓得不敢再哭了,于是只有衡南一個人的聲音,嗡嗡嘤嘤地盤旋着。

盛君殊斜坐在床上,壓住了她的被子角,膝蓋微彎,膝上放着纖薄的筆記本電腦,十指飛動,抓緊時間回了幾個部門經理的郵件。

衡南身上彌散着濃郁玫瑰香薰的味道。盛君殊百忙之中瞥了她一眼,見女孩眼珠潤澤,濃密的睫毛濡濕,眼淚不住地順着眼角滑落,枕套洇濕了一大片。

他皺了下眉,撩開被子,單手拎着衡南的前襟,把她拽了起來:“坐起來,流進耳朵裏容易得中耳炎。”

衡南溫熱的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他手背上。

“……”

盛君殊拿紙巾僵硬地擦了一下,看了她半晌,感覺水分流失得太多,合上電腦,端起床頭櫃上的裝熱水的玻璃杯,捏着她的脖頸給她灌了幾口。

衡南冰涼的手攀附上來,握住了杯子,不一會兒便把水杯裏的水咕咚咕咚地喝光了。

風聲鶴唳這一整天,她也是真的渴了。

“衡南。”

衡南拿着杯子,眼裏才像是有了神。眼角、鼻尖都泛着紅,像是雪塑的人點了生動的彩,聞聲側眼看過來。

此刻安靜下來,地板上“咚咚咚咚”的聲音愈發清晰,好似誰在玩彈珠,衡南瞳孔猛地一縮,臉色煞白,一頭撞進盛君殊懷裏。

“……”

因為熱,盛君殊原本把西裝外套敞開來,猝不及防一雙冰涼的手伸進外套,把他的襯衣在手心揉成一團。

盛君殊長這麽大,從未被人這麽摸過,渾身上下繃緊,捏着衡南的後頸領子,下意識地想把她丢出去。

但是懷裏的衡南抖得厲害,盛君殊心裏一軟,那手硬生生松開,順着她突出的後脊骨違心地摸了摸:“……那不是鬼,只是植物精怪。長日無聊,作弄了你,我抓來給你賠禮了。”

“咚咚咚咚咚……”衡南緊緊攥着他的襯衣。

“你看它在給你磕頭。”

“……”

衡南默了許久,慢慢直起腰。

她向床邊看去,地上沾着水寫了一排歪歪扭扭的“對不起”,紐扣藤磕頭的頻率已經慢慢地放緩了,“咚、咚、咚、咚”,伴随着“呼哧,呼哧”的生無可戀的細細的喘氣聲。

衡南捏着被子角望着那一排字,神情茫然,似乎沒想明白,發呆。

角落裏細細的紐扣藤枝條,像菜青蟲一樣弓起身子,一拱一拱地爬了過來,爬到了衡南垂在床沿的腳邊,不斷仰起腦袋來,好似可憐巴巴地作揖。

衡南垂着眼,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倒顯出一種乖戾來,像是無論如何也讨好不了的陰郁小孩。

雪白的赤足在空中輕輕一蕩,足尖帶起的風就把那輕飄飄的紐扣藤吹翻了個兒,吹到了角落邊。

紐扣藤撞了個七葷八素,天旋地轉,晃了晃腦袋,再次一拱一拱地爬過來。

還沒爬近,衡南又故意踢了一腳,再次把它掀到了遠處。

盛君殊坐在床的另一側,電話轉眼接了三個,都是談生意,顧不上管衡南如何蹂-躏那吊蘭精。

好在他說話聲線低沉動聽,語氣平和,也沒顯出要走的急燥,反倒成了悅耳的背景音。

他說到“好,再見”的時候,恰逢紐扣藤第六次嘤嘤哭着地爬近了,衡南頓了頓,彎下腰去,将紐扣藤撿起來,系在了自己手腕上。

電話結束,盛君殊果然站起來,拉開被子,把她攤平放倒,輕按一下她的發頂:“你在家裏好好休息,師兄先回去了。”

師兄?

衡南蜷縮着側躺,無趣地撩了下眼皮,轉着手腕上細細的紐扣藤。這個人一定是把她錯認成什麽別的人。要麽,就是精神上跟她一樣都有問題。可惜湧上的困倦支撐不住她多加思考,她再度閉上眼睛。

盛君殊安頓好衡南,環視房間一圈,确定不再有作死的花花草草成了精,彎腰給床角貼了收驚符。

貼到一半,感覺到了什麽,伸手一摸,燙得板而挺的襯衣被衡南捏得皺皺巴巴,還扯出了大半。

盛君殊停了停,單手打開腰帶,把衣服調整好,順帶按了床頭的鈴。

郁百合聽見了服務鈴,蹬蹬地上樓來,就看見太太衣衫淩亂地蜷縮在被子裏,眼角發紅,顯見是哭過,好像個沒有生氣的破布娃娃。

再回頭,老板則在一邊利落地扣皮帶搭扣一邊冷着臉吩咐:“看好太太,今晚上之前盡量不要下床,晚飯也送到這個房間來。”

“好……”郁百合的凝重的目光在這兩人間徘徊,“咕咚”第咽了一口唾沫,複雜地點了點頭,“好。”

盛君殊又回公司裏去了。

郁百合下午來看過太太四次,她都是枕着手臂,背對着她很沉地睡着,睡得無聲無息。

年輕人怎麽能有那麽多覺好睡?

一定是累着了才會那麽困。

真沒想到老板是這樣的人……

郁百合嘆了口氣,掀開鍋蓋攪了攪煮沸的湯,熱騰騰的蒸汽湧出來。

往常盛君殊中午加班,晚上也加班,一天只能用她做的只有早餐,做得太花哨,盛君殊還嫌鋪張,十八班武藝使用不出來,實在太憋屈了。還好,現在有了太太。

可惜,是個命苦的太太。

衡南讓郁百合叫醒的時候,橙紅色晚霞透過落地窗潑進房間,照在嶄新的床鋪上,木格栅屏風的光影美得恬靜。床上搭了個寬闊的便攜小桌子,三菜一湯裝在小盅裏,賣相精致。

“芝士焗生蚝。”郁百合拿毛巾墊着,又給她盛了一碗湯:“這個是山藥銀耳羹。”看了一眼女孩蒼白的小臉,憐愛道,“補腎,補氣陰。”

“太太。”郁百合嘆一口氣,“躲不了的事情,就別躲了。男人都是那樣的,與生俱來的征服欲。你越跑,他越要強取豪奪,你不跑,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衡南:?

這湯比她常喝的好喝,脆皮乳鴿也好吃,這聽不懂的話她便也囫囵聽着,在郁百合愛憐的注視下,慢吞吞地全吃光了。

用消毒毛巾擦過手,又接到了電話。

女人好像在室外,聽筒裏呼呼的全是風聲。她難掩語氣中的激動,換了個人一樣:“哦喲南南,給你講,你從哪裏掉來這麽個金龜婿啊?”

衡南默不作聲,看着郁百合麻利地将小桌板撤下去。

“不是要戶口本?住哪裏啊,媽媽給你送過去?”

“你快遞過來。”回答的聲音冷清清,帶着一絲啞,疏離而抗拒。

“你這孩子……”尴尬地笑,“這麽重要的證件,哪能快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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