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師妹(九)【修】
雨夜裏,她撐着傘,渾渾噩噩地跟着每一個人視線中雙肩發光的路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她懷疑自己上輩子是生活在下水管道的野貓,不然怎麽會有着與生俱來的茍且偷生的本能?
她聰明地辨認人群中對她有利的異類,尋求陽炎體的庇護。
霓虹燈下的城市,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流川街燈照耀下的川流不息,清河市中心的地标塔,夜色中光輝璀。
馬路上積水如明鏡,“嘩啦”輕輕踩過去,破碎的倒映抖動着,慢慢歸于平靜。倒影中雙層長裙、鴉青鬓發斜插木簪的少女緩步走過,裙下一盞黃色橢燈,燈下流蘇像雲霧一樣飄起。
“喵——”的一聲嘶啞哀鳴,黑貓如箭一般蹿過,污水濺起,再平息下來時,惶惶然的,只有衣衫單薄的短發少女茫然的面孔。
“太太沒有病……”她隐約聽見二十年來,聽到的一個篤定的說她沒有病的判斷。
與此同時,一陣熱流,猛然汩汩流入胸口,似乎将碎片包裹起來,疼痛如退潮般煙消雲散。
恍恍惚惚中,她仿佛躺在一張窄小的床上,外頭是瘋狂的夏夜蟲鳴,一只肉乎乎的胳膊扒着她的腰身,清淩淩的少女哭腔兒:“師姐,山上有蚊子,還有臭蟲。你怎麽睡得着?我……我想回家。”
聽到有蟲,衡南渾身汗毛倒豎,從小到大她最怕蟲。她的手摸過去,摸到一顆毛絨絨的腦袋,還有肉乎乎的臉頰。
可是夢那個自己将懷裏的人抱着,輕聲安撫着,說着自己也聽不懂的話。
再是時光倒轉,風雲倒置,無數片竹葉飒飒搖動,兵戈作響,有人叫了一句“衡南”,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往回一拽,力道極大,她整個人踉跄幾步,沒防備地一頭撞在他懷裏。
她的額頭抵着他頸下,少年身上熱極,混雜有潔淨的松香氣味,一只手将她的腦袋按在胸口,骨節分明的手,倉促而敷衍地在她鬓發上揉了一下,手腕無意中碰至她的耳尖。刀光乍現,風聲過耳,肅殺得幹脆利落,旋即背後“噗嗤——”一聲,有熱血濺在她裙擺上。
“這種怨靈你還應付不了,不要冒進。”
“通通、通通、通通……”
是什麽聲音?
世界仿佛就此寂靜下來。自己的心髒在胸膛跳動沖撞的聲音,被無限放大,通通、通通、通通,一種瀕死的緊張和恥辱的快活,壓倒性地覆蓋了一切疼痛。
Advertisement
她的手無意識地緊握着那枚正在發熱的佩玉,越攥越緊,仿佛要将它捏碎一般,它卻漸漸涼下來了。
“太太!”
衡南猛地坐起來,宛如夢魇後的大寒淋漓,萬物聲音灌入耳中。
郁百合興沖沖地反手關上門:“太太,今天有驚喜诶。”她眯眼笑着,手從背後伸出來。
衡南茫然看着托盤裏乳鴿大小的白兔布丁,外面光溜溜,像上了釉。
郁百合璀璨地笑着,手腕一抖,衡南的眼睛一眨,目不轉睛地盯着波浪般鬼畜翻滾的巨型兔子。
“給您做了個大的,喜歡不啦?哎呦,喜歡死了喲。”
“……”
電話鈴聲大作。盛君殊跨進辦公室,拎起座機,“喂?”
“是盛先生嗎?”
盛君殊安靜聽着,略低下頭,睫毛微動:“……那就今天吧,我下午三點左右到家。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不客氣,不客氣。”話筒對面的人回得更加客氣,“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同僚,我們提供一點方便也是應該的。下午三點,麻煩讓您太太準備好兩寸半身免冠照片和其他資料。”
“好,再見。”西裝搭下來,順着披在座椅靠背上。
電話擱下去的瞬間,像是詐屍了一樣再度響起來。盛君殊似乎對此早有預料,手就放在話筒上沒放開,敏捷地接起來,淡然道:“王總。哦,我就是盛君殊……”
張森火急火燎地出現在門口:“老板,那幾個部部部……”
盛君殊正夾着電話,開電腦的另一只手頓了頓,瞥了過來,張森就閉嘴了。一直等到他打完整個電話,張森才走進來:“這王總也太不守、守規矩了,怎麽老是直接給總、總裁辦公室打電話。”
盛君殊沒作聲,原來已經開始噼裏啪啦地回複郵件:“你剛才說部門經理怎麽了?”
張森說:“沒、沒大事。就今天早上九點不是有有有個例會嘛,您頭一回到點不來,他們以為出出什麽事了。”
盛君殊的眼珠被熒光屏映得很亮,靜靜地瞥了一眼右下角的時間:“讓他們坐五分鐘,我馬上過去。”
張森聽着都頹了,一屁股仰坐在沙發上,一對三角眼沒精打采地看着天花板:“要不然您還是雇、雇一個職業經理人算了。”
“好好歹也是個大、大派掌門,放在過去,那是高坐坐望仙臺,百、百萬徒子徒孫排隊捶背捏腳,哪、哪個掌門新婚之夜坐、坐在辦公室加班。”
盛君殊盯着屏幕,彎出個冷笑:“職業經理人,一年一千萬,你替我出?”
這種撫今追昔漂亮話,聽聽也就算了。
師門都給夷為平地了,就零星剩了這麽幾個人,還大派……
張森:“才一千萬,您不是出手就給了丈、丈母娘一千五……”
瞥見盛君殊飛過來的眼刀,後半句話适可而止,咕咚地淹了口唾沫,走過來給盛君殊倒水。
盛君殊按了發送,靠在椅背上就勢灌了半杯茶水:“當個掌門有什麽好,一天到晚閑得慌。”
“誰說閑得慌?”張森說,“就那個星港的老、老板,給我打、打三次電話了,高價聘您出山。三、三顧茅廬都不為過,我們垚山還是、是大有生意的。”
“星港?”盛君殊心裏定位了一下遠在版圖邊陲港口的城市,閉上眼睛,“太遠了,不去。”
“開了天、天價。”
盛君殊把老板椅轉向落地窗,表情捉摸不透。半晌,有些疑惑地瞥過來:“有錢,讓他買符啊。”
“……買那個999,還、還是9999……”
是的,聖星除了做家居産品以外,門店裏還兼賣鎮邪器物,挂符、玉貔貅、水晶擺件一類,最便宜的也有将近一千塊。自然了,生意十分慘淡,因為客戶見了好奇,拿起來看到标價,都嘿嘿一笑,還以為店家擺着不是為了賣,就是為了鎮店讨個彩頭。
盛君殊看窗外景色,思考片刻:“我給他畫一紙鎮宅,标五個9賣給他。”
“……”張森的汗差點流到下巴上。
想當年,少年盛哥兒多麽的清正板直,一聽見坑蒙拐騙,劫富濟貧,那個面紅耳赤,深惡痛絕,眉頭擰成川字,那個“不做不做,我不做你們也絕不準做”的勢頭,這才過了一千年……
張森:“人、人民幣就、就是腐蝕靈魂的毒藥。”
盛君殊扭過一張沒表情的俊臉:“你說什麽”
張森一臉正氣地站起來:“不、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我這、這就去标那五個九。”
“太太,太太……”
衡南被郁百合晃醒的時候,一縷陽光正落在她眉心,她眯着眼,睫毛眨了又眨,全然無神。
郁百合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抓着她的肩膀,把她從被子裏拖了出來:“太太,下午有重要的事情啊,可不能睡了。”
她一點都不懷疑,如果不是老板娶了個睡神,那一定就是老板晚上太不節制。不然太太怎麽一整天都在睡覺,皮膚還光滑透亮,神氣越睡越好了呢?
郁百合輕輕在衡南耳邊喚:“太太,太太,衣服要我幫你換伐?”
自搬到別墅以來,衡南把十六歲到現在夜夜驚恐失眠的覺全補上了。不過再困,基本的羞恥心還是有的,眯着眼睛,渾渾噩噩地一把抓住了她手裏的衣服角,郁百合嘻地一笑,關門出去了。
衡南抱着衣裳,木然對着鏡子,費力地拉開裙子背後的拉鏈,開始混沌地想自己是誰,從哪來,到哪去,沒想出結果,睫毛顫顫,眼皮又重了。
郁百合等了半天,不見裏面有動靜。再進屋時,衡南幹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藏藍連衣裙背後拉鏈拉了一半,就被主人放棄了,拉鏈歪着,露出頭發下面一節雪白的頸子。
“……唉,這真是。”郁百合急得跳腳,又怎麽能怪太太這個小可憐,“老板誤事!”
灰色琉璃瓶裏一束帶露的新鮮百合盛開。衡南的脖子被環形頸托固定住,一張臉微微仰起,劉海兒拿小夾子夾住,側對着郁百合,眼睛閉着,濃密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翳。
睡了這半個月,太太的黑眼圈淡得幾乎看不出了……
拉開抽屜,架子上擺放好的各個大牌的口紅,按照色號分類,像是套裝水粉顏料一樣碼成一排。
但凡女人,都會讓這近乎浪費的排場晃得意動神搖,可惜衡南除外。
郁百合心想,叫醒太太,她也不一定分得清楚這些顏色。
她自作主張地為大日子挑了一支正紅,指腹擋着,一點點沾在衡南的菱形唇上。
“沾個喜氣。”暈在眼梢。
“再沾點喜氣。”摩拳擦掌,撲在雙靥。
原本蒼白的面孔,靠着散落的正紅,仿佛被一點點地注入了生氣和靈魂。
“太太……”郁百合的雙手經過精心保養,掌心柔嫩,專修面部按摩,衡南任她撫摸了一下午,也很舒服地沒有醒。現在被她晃起來,手裏塞了一面化妝鏡,迷迷糊糊地,垂頭注視了自己的臉。
鏡子裏的少女眼半眯着,膚白唇紅,好久沒化過妝了,驟然一看,差點沒認出來。
郁百合支着她的手臂,防止她掉了鏡子:“太太,睫毛還需要畫嗎?”
畢竟,原本這雙眼睛很精致,已經是這張臉上最濃墨重彩,錦上添花。
衡南垂頭看着鏡子半晌,很肯定地點了頭。
郁百合忍着笑将她的臉擡起來:“太太不要動噢,我說睜眼就睜眼。”
這個年紀的女孩,到底還是愛美。
兩張臉貼得近了,郁百合嗅到衡南身上一股不濃不淡的蘭花香,沁人心脾:“呦,什麽東西這麽香。”
衡南默默擡起手腕來,纖細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細細的紐扣藤,離了土,上面的小葉片都枯萎打卷了。
郁百合想給她摘下來,手還沒碰到,衡南便把手往身後一背,是個抵觸的姿态,郁百合就悟了:“老板給太太綁的呀?”
衡南默了一下,垂眼:“嗯。”
郁百合眼睛一彎,笑了。這小夫妻倆,還怪有情趣的。
“叮咚——”門鈴聲響。
“來了來了……”郁百合放下工具,匆匆跑下樓去。過了一會兒,一樓傳來一陣嘈雜,招呼聲,說笑聲,不止一個人。這些人七手八腳擡了什麽,攝像機,打光板,還有沉甸甸的帶電線的工具。
衡南驀然站起來,從角落裏慢慢拖過一只麻袋打開,從裏面取了七八個粉紅色的小盒子抱在懷裏,噠噠下了樓去。
這個麻袋是郁百合事先準備好的,先前囑咐了她,來了就要分發給客人。
郁百合見她主動下樓,有些驚訝,生怕忙中出錯,忙解釋道:“這是我們家太太。”
一群穿黑色制服的人,亂七八糟地站在客廳的一堆電線裏,都停了當下的動作,面面相觑,好奇而拘謹地仰頭看着她。
衡南停在樓梯上,驟然見了這麽多生人,心髒狂跳。
郁百合見衡南停在樓梯上,心裏也直打鼓:“……太太,下來嗎?”
衡南慢慢地走下來了。她的頭低着,眼睛往下垂,不看他們的臉,看到的只有幾雙穿着皮鞋的腳。
準備了幾秒,往上擡見到着空着的手,就把那些手拉起來,把懷裏小盒子往他們手裏一塞:“謝謝。”
不知怎麽的,他們的笑鬧慢慢消減,只能聽見她自己幹而冷的聲音,衡南背後生汗,越發越急,越發越快,直到發完了七個,把剩下的一個擱在茶幾上,如釋重負地掉頭走向了衛生間。
坐在閉蓋的馬桶上,呼了口氣。
客廳裏的人,這才在郁百合的招呼下,慢慢地坐下來,趁郁百合倒茶的功夫。幾個女工作人員,側頭倒吸一口冷氣:“不是……這也太好看了吧。”
“怪眼熟的,是個小明星啊?”
有人把那粉紅色的紙盒子放在膝上,沿着翹起來的愛心一拉,紙盒子攤開,滿當當的進口巧克力。
“嚯,喜糖啊。”
大家七手八腳地,撚一枚,剝開在嘴裏吃:“怪客氣的。”
那兩個女生還在輕聲争論:“絕對不是娛樂圈裏的。”
“我看着像。”
“絕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