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鬼胎(十一)

“請問,老做噩夢,能解嗎?”

“噩夢?都夢見啥?”

“廚房,就是很老的那種廚房,鐵鍋,衛生間的馬桶,還有的小孩哭,一直哭……”

大梧桐樹相接,蟬聲正盛。桂香公寓大概和長海小區隔了兩條街,雖然也都是六層高的老樓,但進出需要門卡,綠化樹木也茂盛,勉強算個更高級的小區。

防火防災的橫幅下面拼了兩張木頭桌子,桌子上挂了陰陽旗,立了塊小黑板,拿粉筆寫的“測字”,桌子背後坐了個戴墨鏡的老頭,正熱得汗流浃背,不耐煩地拿一冊要推銷的風水冊子扇風。

皺着眉頭看過去,對面是個戴墨鏡的年輕女孩,穿了肥大的T恤,墨鏡遮了大半張臉,兩只手緊緊攥着背包帶子,嘴唇沒什麽血色。

“你這一會兒廚房一會兒衛生間的,解不了解不了。”

人受教育程度一高,對封建迷信的崇拜就少。簡陋的測字攤子擺在這兒,無人問津,篤定女孩是瞎問,這老頭不耐煩,指指招牌,“姑娘,我這是測字,十塊錢一次,不解夢,啊。”

“……我,之前從來沒噩夢做得這麽厲害的……”

女孩還在恍惚地說,兩個人的聲音交疊在一塊,她遲鈍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呆呆地看他。

随即拿微信轉了十塊錢,“那我測一個字吧,測我的財運。”

她想了想,垂下眼飛快地補充,“懷孕的孕。”

老頭一筆一劃地把孕字寫了,皺眉看了半天,“嘶”了一聲:“這‘子’上頭是一把刀啊,這是要……”

要流産。

當然,他不能這麽說。舌頭一拐,語焉不詳:“有小手術,破費些,但身體重要,破財免災,破財免災。”

女孩嘴唇好像更白了,大夏天的,感覺像站在三九天裏一樣,風一吹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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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看她這樣,打量她肥大的T恤後面的肚子,怕眼前這個就是個孕婦,觸了黴頭,便趕忙說:“姑娘,你要覺得不準,我再送你一回,你另選個字。”

見她不知在想什麽,半天沒回話,老頭提示道:“這樣吧,從你名字裏取一個字。”

女孩雙眼無神,吐了一個字:“夢。”

夢可是好字啊,夢想,美夢,父母給起了這個名字,必定是有美好的期許。

但是老頭把這個字寫出來,上面的“林”,荊棘堵了財路;“林”裏藏了“一”,“夢”裏便藏了“歹”。

就算把這“林”字去掉,下面的夕,也是一把刀。

左看右看,竟編不出一句好話。

“哎,姑娘……”

李夢夢見他蹙眉久久不語,預感到了什麽,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本來她心事重重,下一秒就要昏倒了的模樣,可是無意間瞥見了路牙子上的站着的、梳着發髻的中年女人遠遠地看着她,眼睛裏閃過憤然警惕之色,竟然打起精神,扶了扶墨鏡,走回了單元樓裏。

這中年女人正是王娟。一路快步跟着李夢夢走到了三單元,過不了密碼鎖,碰了一鼻子灰,只得退了出來。

李夢夢開門進屋。

這兒并不是徐小鳳承諾過的別墅,不過是一間二手的三室一廳。

五大三粗的菲傭正攤在沙發上在看電視,哈哈直笑,餐桌上紋着花臂的強壯男人在抽煙,煙灰缸堆滿了灰黑的煙頭。

“把煙滅了!”李夢夢把煙灰缸拿走,“你想讓孕婦吸二手煙?”

保镖拿着煙頭往她臉上比劃,吓得李夢夢往後躲:“你他媽以為你是誰?告訴你老子不是誰的狗,老子也是花錢雇的!工資三個月沒發了,惹急了老子先弄死你,等你死了再把你肚子裏的貨擠出來。”

李夢夢哆嗦着,往後退,退進房間裏關上門,抱着被子發抖。

心裏咒罵起徐小鳳來。

她介紹的老板并不是低調富商,只是個有黑道背景的煤老板。每天進門出門,都有人監視着她,一只腳邁進來,就別再想出去。

再聯系徐小鳳的時候,她就消失了。

“嘔——”李夢夢撲到馬桶邊吐酸水。

她身體素質很好,可人工受孕後,反應異常激烈,擡起一張汗津津的臉,恨恨地看向前方,虛弱地恍惚地想,走到這一步,都是徐小鳳害的。

然後她聽見一陣“咯咯咯,咯咯咯咯”的幼兒笑聲,清脆,回聲在衛生間裏來回碰撞。

門鎖住了,任她怎麽扭門把手都擰不開。環顧四周,才發現這衛生間,并不是屋子裏的那個。

這是個小而老舊的衛生間,連瓷磚都沒貼,地板是水泥鋪的,冰涼潮濕;水池也是磚頭壘的,地上漏了一灘黑色的水漬;衛生間裏一扇窗都沒有,像個窄窄的棺材。

牆也是水泥糊的,上面以小孩的拙劣筆跡用粉筆畫了一個大人,拉着一個小人兒,看不見的小孩,還在開心地笑着,“咯咯咯咯,媽,媽,咯咯咯咯……”

馬桶裏滿是穢物,又髒又臭,但是李夢夢顧不得作嘔,她捂着耳朵,開始坐在地板上尖叫。

眼睛一睜,忽然驚醒。

頭發上的熱汗,向下滴到了胳膊。

她跪坐在地上,面朝下趴在一條板凳上睡着,原來是大夢一場。

此時正黃昏,夕陽從窗戶上打進來,窗玻璃已經讓油煙糊滿了,熏得發黃,陽光也被濾得油膩膩的發黃。

李夢夢撐着板凳起身,板凳旁邊的地板上撒着幾滴水,不遠處擺着一個不鏽鋼盆,盆裏面裝滿了泡發的黃豆芽,幾枚黃豆皮漂浮在水面上。

盆旁邊還有個搪瓷缸子,缸子裏裝着一半瀝好的豆芽。

李夢夢感覺手裏捏着什麽東西,低頭呆滞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是濕的,手上還捏了一只豆芽,好像在回神之前,她正坐在板凳上挑豆芽。

她這麽想着,下一刻就坐在了低矮的板凳上,眼前是深紅色的L形舊櫥櫃,櫥櫃紅得像放久的血一樣,斷了一半的把手上,挂了一把舊刷子。

櫥櫃上一只大鐵鍋,鍋旁邊亂七八糟地擺滿了沾滿油污的瓶瓶罐罐。幾個敞開口的白色塑料袋,裏面有什麽東西解凍了,正在一滴一滴往地上滴發腥的水。

廚房都在夕陽的籠罩下,泛着油凝的黃,這黃卻暗沉沉的,髒而舊,好像凝固的豬油。

外面隐隐傳來了嬰兒的哭聲,哭聲尖利刺耳,帶着怨氣,先開始只是隐隐約約的;再後來,那嬰兒好像會飛了,會走了,哭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好像嵌在牆裏,環繞在李夢夢耳邊。

李夢夢扔掉豆芽,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可是這廚房,三面都是櫥櫃,另一面是牆,竟然沒有一扇出去的門。

她掙紮的過程中,不慎踢翻了地上的盆子,水潑了她一身,一股濃郁的腥味發出,李夢夢的腳趾浸在血泊裏。

低頭一看,原來盆子裏不是豆芽,而是只正在放血的死雞。

嬰兒的哭聲驟然駭人地放大,瓶瓶罐罐倒地,摔得粉碎,李夢夢嗚咽着,手腳并用地爬上了櫥櫃,一把拉開了窗。

往下看去,夜色裏只看到成片的樹頂,街上的路燈發着小米似的黃光。夜裏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她臉上。

讓這風一吹,她清醒了,也有些怕了。

這裏好高。往下看去,下面的車都成了米粒大小,頭暈目眩。

她手腳冰涼地扶着窗框,慢慢地想要縮回去,背後忽然有一股大力,将她一把推了下去。

“咯咯咯咯,媽,媽,咯咯咯咯……”

黑漆漆的馬路迅速靠近,“砰——”,骨骼迸濺,四分五裂。

“啊……”

李夢夢平躺着,像溺水的人漂浮在海面上,張大了嘴,好半天才從嘴裏溢出一聲破碎而痛苦的呻-吟。

無神的眼睛睜開,臉色煞白,好像是從水缸裏撈出來。眼前一左一右,站着保镖和肥胖的菲傭。

菲傭扒着她的手臂,急切地在說什麽,她聽不懂。

一股腥熱的暖流,順着腿蜿蜒而下。

她聽見保镖的吼聲:“操你媽,流血了!快送醫院!”

太陽光照在栗色的頭發絲上,衡南的粉綠色吊帶裙外面松松套着破洞牛仔衣,坐在鏡子前梳頭發。

因為起得早,她的眼睛還眯着,手腕放下來的時候,衣服往一邊歪,雪白的肩膀露出來,她也沒管。

吊帶裙僅一根帶子,在肩膀上打了個結,繃在平直的鎖骨上,半邊懸空。

“衡南。”盛君殊在外面喊。

衡南“啪”地把梳子扣下,拉開抽屜,随便塗了個深紅色口紅,出了屋。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吊帶裙下緣,“……就這樣出門?”

裙子離膝蓋還有好長一段距離。料子也軟,帶點閃光,像睡衣的材質,貼出了臀部的曲線,還暴露出一雙白而修長的腿。

以前他沒看過師妹的腿,這是第一次;而且外面的每個人都和他同時看見師妹的腿,他不太習慣。

衡南的手揣在寬大的牛仔衣口袋裏,疑惑地問:“怎麽了?”

“沒事。”盛君殊收回目光,一擡起臉,就發現衡南塗的老佛爺同款口紅。

衡南皮膚極白,上了口紅便顯眼,遑論是這麽有攻擊性的顏色;而且她塗得亂七八糟,不少擦在嘴唇外面,讓人産生種不好的臆測。

盛君殊皺起眉,抽了張紙,倒了點水沾濕:“你過來,我給你擦一擦。”

衡南很不情願地湊近了,昂起腦袋,盛君殊扶着她的後腦勺,順着嘴唇的輪廓擦了過去:“怎麽不穿長褲了?”

衡南昂着頭,古怪地看着他:“今天40℃。”

她曾經一年四季都穿長衫長褲,那是因為被怨靈纏怕了,不想把自己暴露在外。現在身邊有個陽炎體罩着,自然是想穿什麽穿什麽,何必再折磨自己。

盛君殊也知道自己失言,睫羽一顫,頓了頓:“這個裙子是哪裏的?”

他怎麽不記得櫃子裏有這麽短的裙子。

衡南垂下眼,百無聊賴地玩着他的領帶,好半天才答:“自己裁的。”

差點忘了,衡南本科是學服裝設計的。

“好了。”盛君殊松開衡南的臉,衡南也松了他的領帶,把手揣回兜裏。

郁百合站在身後,一臉燦爛地送別他們:“玩得開心,晚點回來喲!”

其實今天并不是出來玩的。

前幾天吃早飯的時候,郁百合給盛君殊建議,說“太太三個月沒出過門,老在家裏和花園,怕憋出病來,有空了要帶她出去轉轉”。

恰巧他正有此意,因為他覺得王娟對于衡南一定是有什麽誤解,想找個機會帶衡南和王娟一起吃頓飯,擇日不如撞日,盛君殊去上班前,把衡南也叫起來,一起開車去公司。

衡南沒有什麽意見。

反正對她來說,只要是在盛君殊的庇護下,去哪裏都很好,因此她乖乖地跟着盛君殊上了車,系好安全帶。就是起得太早,有些犯困,這一路上一直靠着座椅打瞌睡。

直到車開到了地庫,穩穩地停下,衡南才醒。醒來時,腿上蓋着盛君殊的西裝外套,絲綢內料滑滑的。

側眼過去,他穿着襯衣,還在看着左邊倒後鏡倒車,倒得很專注,沒注意到她,擡起的下颌線條很順暢。

衡南趁他未回頭,拉下擋光板,擡起下巴照了擋光板上的鏡子,理了理頭發,忽然就覺得嘴上的口紅很不好看。

她的愛好,向來和也跟情緒一樣多變,一會兒一個樣,此時就覺得這口紅醜陋得必須得立刻擦掉。

盛君殊靠在椅背上,滿臉複雜地看師妹抓着着自己的西裝外套的袖子,迅速地擦掉了口紅。

待衡南扳回了擋光板,盛君殊才扭回頭,開車門鎖:“下車吧。”

衡南把外套遞給盛君殊,盛君殊說:“你冷了就先穿着。”

衡南伸着手:“我不冷。”

盛君殊只得把外套接過來,不過也沒穿,只是搭在手臂上。領着衡南進了辦公室,才知道王娟今日不在公司,去小區裏蹲李夢夢了。

待要回來,還得四五十分鐘。

盛君殊每周一上午九點都有例會要開,只得将衡南先留在辦公室,怕衡南亂跑,心想,得給她找點事做。便把衡南按在他的座位上,把電腦打開,在桌子上随便抽了一份報表:“把這個幫我輸進去,一會兒我出來檢查。”

衡南的手指按着文件夾,盯着屏幕,開始慢吞吞地敲鍵盤。

“這裏有吃的和水,餓了吃一點。”

盛君殊把外套披在她背後的椅子上,指頭敲了敲靠門的保溫袋,見衡南看過來了,才帶上門走開。

待他一出門,衡南盯着屏幕,叉掉Excel,面無表情地把面前的報表一推,點開了蜘蛛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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