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鬼胎(十六)

桂香公寓的梧桐樹底下,王娟拿手遮着臉,也在仰看着筒子樓發愁。

因為李夢夢好幾天沒出門了。

上個月,李夢夢還每天會下樓散散步,甚至可以和測字攤的老頭搭話,這幾天,她一天也沒出來過,七層的窗戶緊閉,窗簾拉攏。

盛君殊知會過她。李夢夢先兆流産,躺着養胎也說得過去。但問題是,她屋裏的那個保镖,還有一人頂倆人的菲傭也沒出來過,三個大活人在家裏這麽多天,除非打了地洞逃跑,總不可能不買水、不買菜吧?

王娟越想越心慌,一跺腳,把發簪摘下,袖口放下,去超市買了個塑料桶并抹布,提着上了樓。

“誰啊?”有人窺視,貓眼孔窸窸窣窣。

王娟清了清嗓子,低眉道:“家政。”

門開了,王娟提着桶低着頭進去。

每個周一,這個房間會叫家政徹底做一次大掃除。這個禮拜,家政還沒上門,她取而代之。

因為不開窗,憋悶的酸腐味道撲面而來,混雜其中的,是大花臂身上的煙臭酒臭,他顯而易見地心情不好,嘴裏還叼着一根,雲霧缭繞。

沙發上的菲傭已不見了。電視關着,客廳冷冷清清。

王娟邊打量邊拖地。做了千年的掃地僧,她體格健壯,動作利落,大花臂盯着她看了兩眼,沒有懷疑,便自顧自地坐在餐桌,把腳翹在桌前打游戲。

王娟拖完了客廳,看着緊閉的房門,随手擦了擦汗:“屋裏,還打掃嗎?”

大花臂臉上煩躁更重:“掃,廢什麽話。”

王娟點點頭,拎着挂水的拖把,擰開了房間的門鎖。剛一開門,床上響動,似乎有人掙紮着想立即起身,王娟立即拿食指豎在唇邊:“噓。”

頭發散亂的李夢夢,臉色慘白,臉上脖子上都是汗,就維持着爬起來的姿勢,擁在被褥裏眼巴巴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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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回事?”王娟鎖上門,壓低聲音。

“救我,救救我,救我出去……”因為營養不良,李夢夢已經開始顯懷,胳膊腿中間的肌肉凹陷下去,像柴火棍。

“老板好像是跑了。”李夢夢的眼淚急促滾下,“工資還結,菲傭上次買菜的時候逃了,保镖已經給他打了三四個電話,他要再不給錢,就先把我掐死,再把他兒子擠出來做成罐頭,阿姨,怎麽辦,阿姨,救命啊……”

王娟本來很讨厭李夢夢,覺得她全活該,所以眉頭皺着,聽得很不耐煩。可她喊她“阿姨”,就是因為這女孩在最無助的時候,喊的兩聲阿姨,王娟一把鉗住她的手,僵硬地說:“不怕,光天化日,他不敢殺人。”

李夢夢把臉埋在她粗糙的大掌中,雙肩輕微顫動。這手掌粗硬厚重,很像她父親的手,她小時候,爸爸就這樣輕輕地拍她的腦瓜頂。誰能想到三個月前,她甩不掉的警方的探子,現在卻成為逃脫苦海的唯一希望。

李夢夢緩了片刻,掙紮起來:“你有手機嗎?”

王娟把自己可當板磚使用的諾基亞老人機掏出來,看着李夢夢顫抖着手從枕頭下面摸出了一張電話卡,顫顫巍巍地塞進去,“他把我的手機砸了……還好,卡留着,我打電話,我這就打電話。”

可還沒有打出去,蔡琴的彩鈴悠揚傳出,李夢夢險些尖叫一聲,手機掉了下來,讓王娟眼疾手快撈住,為了不讓外面的人生疑,慢條斯理地接了起來:“喂。”

客廳裏,花臂陡然擡起的眼,慢慢放下去。

“……”王娟飛速地将電話轉了個向,讓她辨認上面的電話號碼。

李夢夢欣喜若狂,無聲比劃:“劉路,是劉路給我打電話!”

“喂?”那邊有男人的聲音響起。

“喂?”王娟皺起眉。

“喂?”那邊又試探了一聲。

“……”就這麽喂了半天,王娟的臉色陡然一變,“是你?”

與此同時,對方也急道:“怎麽是你?!”

本該屬于劉路的電話的那頭,分明是老民警蔣勝的大煙嗓。

清河派出所來了個四五十歲的男人,清瘦,上身的深藍色短袖衫被汗水浸透了,一手拎着超市的磨了絨的布袋子,另一手心裏捏着張皺巴巴的名片,拘謹地朝一張桌子走去,微微躬身:“同志,我找你們這兒,姓蔣的民警。”

他說話很慢,下唇微顫,還未張口時,眼圈已紅了,慌忙拿手背拭了拭。

“啊,你稍等一下。”年輕的民警慌忙放下豆腐腦起立,搔了搔頭,手足無措地解開另一盒豆腐腦的塑料袋,“……吃點熱乎的嗎?”

“不,不用了。”男人強笑着擺手,讓人引到了肖子烈那間空着的、玻璃隔出的辦公室裏。

男人心事重重地垂着腦袋,蔣勝則瞟了他好幾眼:“你就是李夢夢的父親?”

這二人實在不太像父女。在他印象裏,李夢夢可是個敢在醫院裏對着盛君殊大喊大叫的女孩。

“哎。”男人立即坐直了身子,老實而腼腆,眼圈還是通紅,“我們家夢,三四個月沒給家打電話了,我擔心她,但我又不敢打擾她學習。學校和你們給我打電話,我就來了。她……”

“沒事。”蔣勝的聲音也變得溫和,“我們的人已經去接她了,一會兒讓你們見面。她……”斟酌了一下語言,“就是年紀小,被人騙了。老哥哥,事情都有解決的辦法。一會兒見了孩子,別罵她。”

“我哪兒敢罵她。”男人不住地用手背擦拭眼淚,胸腔翕動,似是将數月的憂心全凝在這克制的喜極而泣裏,“只要她好好的,就是不上學,不工作,我也養得起她,只要她好好的。”

“老蔣,那小子不招啊。”哐哐兩聲,門口探出個腦袋來。

蔣勝只得起身,在李夢夢父親肩膀上拍了兩把,轉到隔壁的審訊室。

一屁股坐下,“劉路,你這是跟我們玩游拉鋸戰啊。”

鐵栅欄背後,被手铐束縛,頭發亂七八糟,臉色憔悴的歪坐着的,正是李夢夢三個月未曾聯系的前男友劉路。

青年破罐子破摔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仰看天花板,抖着腿不說話。

“你還挺講情義的。”蔣勝冷笑一聲,擺弄着他的手機,“都分手三個月了,還置頂前女友的手機號。搞得老子還以為是你上線呢,白忙一趟。”

劉路被審了一宿了,神色疲倦,木着臉:“沒來得及換而已。那種婊.子,我想她幹嘛?當初是以為她家有錢才和她搞對象,沒想到也是個跟有錢人上床生孩子的窮.逼。”神經質地重複道,“騙我,讓我睡了三年,我不虧。”

“別給根杆就順着爬啊。”蔣勝剜了他一眼,“非法集資是重罪,都已經進局子了,識相點,把你上線報出來,別耽誤大家時間。”

“我沒犯罪。”劉路油鹽不進,來回說着車轱辘話,“我是創業,不是非法集資,我被人騙了,我也是受害者。”

“創業,創出來的東西呢?”

劉路不做聲。

一個民警進來,伏在蔣勝跟前耳語幾句:“……銀行……”

蔣勝的神色有些訝異,半晌,看着手底下的新資料,表情慢慢轉向凝重。

“去年三月、五月、七月,你去銀行提過十萬塊以上的款?”

劉路抖腿停了停,頭仍然低着:“是啊。”

“花完了就去取一點,填補你的花銷。”他擡眼看向劉路,語氣發沉,目光變得銳利,“去年十月,你去銀行提出來的那五萬,是你媽賠償金的最後一筆,那賬戶一分錢都不剩了,還記得嗎?”

“去年十一月,你沒錢花,想起來你媽死之前最後一個月的工資還沒取出來,想不起密碼,還很有耐心地去銀行和櫃臺小姐交涉,才取出來兩千四百零九毛,不夠花幾天的。”

蔣勝猛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重重的回音在審訊室裏回蕩。

“真他.媽跟吃人一樣啊,先吃肉,再剔骨,連骨髓都吸幹淨,連點骨頭渣子都不剩下。”

“是嗎,劉吉祥?”

吉祥,這個名字驟然被人喚起,就好像掩埋的過去讓人一應起底,立刻揚起漫天沙塵。

一頭褐色泰迪卷仿佛退化成了推子推出的寸頭,細膩的皮膚恢複了青春期的黝黑粗糙,一切直往回退,退到八裏村的泥池塘裏,年幼的夥伴嬉笑:“劉吉祥,又玩泥巴,小心被你媽揍你屁股。”

劉路一悚,頭低着,隐約可見下巴颏在抖。那不是悲傷,過長的雜亂的頭發,蓋住了一雙慌張恐懼的眼睛。他剝去裝飾,無所遁形。

“當初給你開的鋪子,蓋的房子,知道那錢是怎麽來的嗎?是拿一只左眼球換來的。”蔣勝的指頭好像要把那張桌子戳出個洞來,“她眼睛上還蒙着紗布,又跑去打工,為什麽啊?”

蔣勝扶着桌子,把身子傾向他,臉幾乎貼在了欄杆上:“因為你交了女朋友,你要花錢。”

“我又沒花別人的錢。”劉路擡起頭,眼裏通紅,都是血絲,“那是我媽的,是我們家的合法收入。”

“好。”蔣勝笑了,“你要買車,你們家‘合法收入’不夠,怎麽辦呢?你媽只能‘不小心’折掉自己一只左胳膊。左手嘛,沒關系,右手還可以拿筷子,還可以掃地,洗衣服,幹活,是不是?”

“你是你們那群朋友裏第一個開上小車的,那新車你讓她坐過一天嗎?”

“……”

“你和朋友合夥做煙酒生意,欠了一屁股高利貸,你拍拍屁股跑了,還不了錢,結不了婚,生不了孩子,你裝着割腕子,抹脖子,喝藥,你想沒想過就她那樣的檔案,到哪給你湊錢?”

“一次護廠英雄是英雄,兩次護廠英雄……”蔣勝轉過來,冷笑地看着他,

“工傷賠償做不了假,第二家廠已經是出于人道主義,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告她,但不會再有企業錄用她了。她再斷胳膊斷腿,斷任何一個部分,都不會産生任何價值,還會被刑拘。你說,她該怎麽辦?”

劉路似乎想到什麽,咬住牙,臉色發青,後背發涼:“你……胡說,我媽……那是意外。”

他模糊地記得,他被高利貸逼得在外東躲西藏的時候,有一天媽打電話來,讓他回家。

天上簇擁着灰雲,空裏飄着綿綿細雨。門開着,媽壞掉的左胳膊攤在桌上,端着皮,另一手操着筷子,慢而安靜地在包餃子,餃子包得鼓鼓囊囊的,在簸箕上一個挨着一個。

他媽包餃子老是這個樣,包得餡兒都快溢出來了,生怕他吃不夠一口肉。

他忽然發現,她的頭發已摻了半數銀絲,駝背聳肩,竟像個六七十歲的老妪。

“吉祥?”她側過臉,忙用完好的一邊眼睛驚喜地看着他,“快來,媽給你包你小時候最愛的蓮菜肉餃。”

他問爸呢,媽只是給他滿滿撥在碗裏,輕聲說:“只給你吃。”

然後她就坐在一邊,一口不動,靜靜地看着他吃。

“媽。”他狼吞虎咽地吃熱騰騰餃子,被燙得倒氣,“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長大以後孝順你,對你好。”

他媽只是低着頭,沒有如往常一樣喜上眉梢。她靜靜地看着桌面,一動不動,好半天,蒼老地笑了笑:“好啊。”

那天晚上,沒有什麽異常,可等他再見到媽,她就裝進警戒線下的黃色裹屍袋裏,樓下停着四五輛警車,好多的人,燈火又紅又藍,閃閃爍爍。

“沒人知道她咋掉下來的。”蔣勝扭過頭對劉路說,“只有她自己心裏知道。”

洗漱完畢,衡南披着外套坐在柔軟的大床上,一條腿腿搭在盛君殊膝上。他的手貼住她腳踝,熱源從掌心慢慢渡出來,蒸桑拿似的,随之而來的是骨頭上尖銳的灼燒般的痛感。

她按在床上的手将被子默不作聲地揪成一個旋。

盛君殊知道她不情願,餘光看她噘着嘴的表情也看得出來。但他并沒有因此松手,淡淡地說:“斷掉的骨頭必須正好,不然以後落下病根。”

衡南不作聲,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反正打他又打不過,踹他又踹不着,盛君殊還給身前放了個枕頭,四個角拉整齊,拍拍枕頭肚子,專給她踹着撒氣。

“……”沒意思。

盛君殊給她正骨,不是一次性推回去,而是每天晚上推一點點,為了讓她身體适應,不至于太痛。但其實這一點痛對她來說,其實不算什麽。

她煩躁的是,這感覺有點奇怪。說不上來哪裏奇怪,但就是讓人心裏躁,所以她的嘴抿着,忍着,一句話也不說。

“衡南,”盛君殊側眼打量她走神,就跟她說話。當年這是師父教的,他說轉移下注意力,人就察覺不到痛。但是他叫了師妹一聲之後,又想不出該說什麽,硬着頭皮找話題,“誰把你從升降臺上拽下來的?”

偏就問了一個不該問的,衡南的腳從他手心脫出,一腳蹬在枕頭上,雪白的腳尖将枕頭摁得凹陷進去。像是可以累積傷害值一樣,碾踩了好半天才松開它,似乎也消了氣:“一個男的。”

“……”等她踹完了,盛君殊又把腳拉過來,淡然擺在腿上,“男的?”

“嗯。”

“多大年齡?”

“沒看清。”

“長相呢?”

“也沒看清。”衡南無聊地搖晃着垂下另一只腳踝。

因為是全校師生期待已久的獨舞,藝術老師專門給她訂做了一條裙子,白色裙擺很挺,就像炸開的夢幻玻璃紙,領下羽毛蓬蓬松松,不像之前租的禮服,毛都豁了。

她對這件裙子,還是很滿意的,穿上之後深呼吸了好幾下,吹得羽毛尖亂拂,脊背上都起了雞皮疙瘩。冷白的追光燈之下,升降臺帶着主角緩緩往上,和伴舞分開。

她的鞋是穿慣了的舊舞蹈鞋,鞋尖微禿,不會打滑;因為心裏緊張,她比平時跳得都凝神專注。

她沒有出問題,她是猝不及防地,被一只冰涼枯瘦的手抓住了腳踝。

即使是出了這樣的意外情況,在無數尖叫聲中,她還是下意識地蜷縮抱團,用脊背重重落地,升降臺一米五,說高不高,她打了幾個滾緩沖,在沖撞的劇痛中滾到了黑暗的臺下,四肢并無大礙。

這時候,有一只手,朝她胸口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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