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星港(四)

讓盛君殊提溜着尾巴丢到岸邊的張森,打了個滾作人形,抖抖頭上的水,“老板聽、聽我解釋,我、我、我冤枉,我沒想打擾您和小、小二姐,是被小六哥丢、丢進來的。”

盛君殊回頭,衡南正揪着肖子烈的頭發,把他腦袋暴力按進水裏三次。

肖子烈臉通紅,不知是憋的還是樂的,還在沒心沒肺地拍水大笑:“師姐你好兇啊。”

衡南丢下他,慢吞吞地爬上岸。

二十分鐘後,濕淋淋的三個人坐在了套房,一人裹着一條大浴巾。

盛君殊套上幹淨衣服,沒好氣道:“吃飯了嗎?”

“沒有,點外賣吧。”肖子烈毫不見外地靠在櫃子上啃着蘋果。

張森連腦袋一起裹在浴巾裏,帶着大浴巾一起憧憬地瑟瑟:“好啊,點、點雞.吧。”

肖子烈:“說雞不說吧!”

剛說完就讓盛君殊在腦殼上敲了一下。肖子烈雙手捂着腦袋,擡眼,眼裏劃過一抹帶着興奮的邪:“師兄,你知不知道,男人的腦袋,是不可以随便打的。”

盛君殊撐膝俯身,與他視線平齊,淡道:“是嗎?”

“是啊!”肖子烈脊背弓起,像頭狼一樣猛然蹿出,将盛君殊撲倒,兩人抱在地毯上滾了幾周。盛君殊偏頭躲開肖子烈的拳頭,翻身撐起,“別胡鬧,想練練?”

“看師兄行不行。”肖子烈伸腿将他絆倒,兩人又滾成一團,盛君殊挽起袖子,肖子烈屈膝,“砰”地跳在櫃子上,慣性巨大,險些将櫃子傾倒。

盛君殊一把扶住,只聽裏面的茶杯乒乓:“給我下來。”

盛君殊知道,少年人火氣大,好久不舒展筋骨憋得慌,遇到機會哪肯放。肖子烈從櫃子飛掠而下,讓盛君殊一把拽住領子拐了個彎,丢出窗外,自己也跟着跳了出去。

張森頂着浴巾,默默地聽着窗外“哐裏哐啷”的聲音,默默地把手機遞給衡南:“小、小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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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南一看,購物車裏已經有了一件商品,大盤雞,衡南翻了翻菜單,加了四瓶啤酒。

“四、四瓶是不是太多了。”張森驚呆。

衡南恹恹的,浴巾耷拉下來蓋住眼睛,只露出淺粉的唇瓣,冷淡開合:“一人一瓶。”

肖子烈穿的還是嘻哈風長袖,浸足了水,讓盛君殊拽住衣角拖回來打,一怒之下兜頭脫下,一扔,挂在松樹樹梢上顫了顫。

赤着上半身的肖子烈斜立在雨水管上,戰力陡增,肌肉贲起,上面凝出細小的汗珠,揪着盛君殊的領子氣喘籲籲:“師兄你行不行啊。”

盛君殊也喘,做了個擴胸運動,襯衣發出咔咔的開線聲,冷笑解紐扣:“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會脫。”

盛君殊外表含蓄,鬓角清爽,卻是個實實在在寬肩窄腰的體型,肌肉線條絕不羸弱,但也不過于誇張。同他這個人一樣,平時掩在衣服下面,實實在在厚積薄發。

盛君殊的膚色之白,在男性中不常見,更不常見的是肋下一道極長的猙獰刀疤,蜈蚣展腳,橫亘整塊腹肌。這傷當年必定深入骨血,幾乎将整塊美玉剖開破壞,使得這幅清冷內斂的面孔添上幾分出格的邪性。

“師兄……”原本興奮的肖子烈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神色變得格外複雜,伸出手想摸上這道疤,就讓盛君殊抓住機會抓住腕一扭,翻個身按着暴錘了一頓。

肖子烈像死魚一樣不掙紮,讓盛君殊打得很沒意思,揪起領子一看,少年別過頭,竟在哽咽。

“你哭什麽?”盛君殊不可思議,“你挑事,你還哭。”

打疼了嗎?他根本還沒用力啊。

“誰哭了!”肖子烈吼,掙開他跑掉了。

盛君殊從窗口躍入,背後晚風拂去背上汗珠,一陣涼,正對上衡南轉過來,眼裏稍驚。

盛君殊一低頭,身上疤痕映入眼簾,遲鈍而敏感地,後背、脖子、前胸發燙發燒,好像被剝光衣服站在大庭廣衆之下,久違的驚慌恥辱,迅速撿起衣服穿上,心仍在跳。

他喉結滾動,竟好半天才鼓起勇氣看向衡南,幸好衡南已轉過頭去。

肖子烈回來,“啪”地把大袋子扔下,取出飯盒裏的大盤雞,四瓶酒乒鈴乓啷擺上桌。

“誰點的酒?”盛君殊嚴厲回頭。

張森指了指蒙在浴巾裏一臉無辜的衡南,伸出指頭,做了個“一人一瓶”的口型,盛君殊臉色一滞。

“師姐你忘啦,師兄不喝酒的。”肖子烈嗤地笑了,“咔啪”一下徒手開了瓶蓋,酒沫窸窸窣窣地浮上來,轉眼吹了一瓶,“我替他走一個……唔,是冰的,好爽。”

衡南的手心往酒瓶上一貼,帶着冰碴子的水霧果然透心涼,她剛拿起來,就被一雙手制住,盛君殊壓着怒:“衡南。”

不是他一個人不喝,喝酒誤事不得多飲,這是師父定下的規矩,整個垚山禁酒,這麽多年,他未曾破例。

就算是喝……就算是喝,那也是下山背着師父稍稍嘗一點兒,哪有這麽大搖大擺過。

何況,師妹是女孩子,上來就一人一瓶,也不知道打哪兒學的。

衡南:“我就喝一口。”

盛君殊想她只是好奇,面色稍霁:“就一口。”

衡南看着酒瓶不動。

盛君殊:“怎麽了?”

“打不開。”

盛君殊嘆一聲,蓋子“啪嗒”彈開,落在桌上:“喝。”

衡南的手抓着瓶子,他握着衡南的手,喝多少還不是他說了算?手腕稍稍一傾,衡南下巴微擡,臉往瓶口上湊。

“喝到了嗎?”他低眼去看液體表面。

“沒。”衡南蹙眉,用力搖頭。

盛君殊再小心地傾了一點點,為把握這個度,手都在抖,說時遲那時快,衡南搬起他的胳膊肘猛地一擡,咕咚咕咚倒進大半瓶。

“好冰啊。”衡南打了個嗝,抹了抹嘴,爬到肖子烈身後。

“……”盛君殊青筋暴起來。

張森見勢不好:“老板,快吃雞.吧,要涼、涼了。”

衡南:“說雞不說吧。”

肖子烈嗤地笑了,立即憋住,沒多久,兩個人小小聲笑成一團。

盛君殊面無表情:“王姨呢?”

“她腳程慢,我們沒等她。”

“好,等到齊了。”盛君殊破罐子破摔地喝了口酒,“今年讓師父好好看看,他這最滿意一屆內門弟子,都長成了什麽德行。”

這一年,距離垚山崩損,老祖隕滅,整整千年。黎向巍過生日,師父……過祭日。

盛君殊懷疑黎家占的這片地有結界。

因為衡南明明在耀蘭城玩得興高采烈,得意忘形,一踏進這棟豪華別墅的門,就好像霜打的茄子,黏在他身邊,做個寡言、自閉、沒見過世面的女學生太太。

坐在黎家西式長條餐桌前,他側過頭看,衡南拿着勺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粥,左手把垂下來的蕾絲桌布扭成了個團。

“怎麽了,不開心?”他附在耳邊小聲問。

“你工作的時候會開心嗎?”衡南捏着勺反問。

盛君殊竟然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拉了拉外套坐直。

黎向巍正在側頭詢問長子黎江生日宴事宜。

黎江問:“請柬一個禮拜前就發出去了,您看看菜單是否有需要添加的?”

餐廳外面就是花園,陽光從玻璃窗透出來,柔和地給餐桌上的三叉燭臺鍍了個邊。黎向巍眯眼看着菜單,笑:“有點看不清。”

星港的氣候很好,天高氣爽,但黎家別墅是洛可可風格,繁複贅餘的裝飾古舊,連帶屋裏光線也莫名昏暗下來。

他把菜單遞給旁邊的年輕人:“姜瑞,你給我念念。”

這個人有些局促,衡南見過,是那天彎着腰和黎向巍說話、還被他拿筆敲了的秘書。姜瑞拿着菜單,臉色漲紅,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辦,把菜單遞給了旁邊的姜行:“爸……”

原來他是姜行的兒子。老秘書生了兒子,做個小秘書,都得黎向巍器重。

黎浚笑意盈盈的,表情裏半是妒忌,半是嘲諷。

黎向巍大笑:“這孩子。”

姜行穩重地微笑,他的瞳仁顏色淺,笑起來總有種十分溫存韻味:“黎總讓你念,你就大膽地念,又不是讓你選,你怕什麽。”

“哦。清蒸桂魚一份,澳洲三頭鮑一位……”

“吃什麽大魚大肉,你爸血脂高,你還不知道。”衡南身旁,一個女聲呵斥,“還有你,小浚,能不能向你哥學學,國中都畢不了業,看你以後怎麽辦?”

這道聲音,和姜瑞念菜單的聲音完全疊合在一起,同時進展,似乎誰也聽不見誰。

衡南悚然放下筷子,回頭看。

女聲像霧消失了。

衡南右手邊的确坐着一個女孩,不過臉上嬰兒肥還未褪去,看上去才十六七歲,身上穿着高中的校服,正低着頭安靜地吃飯,完全不參與讨論。與其說是害羞,不若說是內向,剛才不可能是她說話。

這是黎向巍的小女兒,黎沅。

姜瑞念完,在黎向巍的口授下增添了幾個菜,有些走神,眼神悄悄瞥過來,掠過了衡南,卻是往衡南旁邊看。

黎沅仍然坐在椅子上埋頭吃飯。姜瑞有些失落地把眼移開。

不一會兒,黎沅放下碗:“爸爸,我吃好了。”

“吃好了就去玩吧。”黎向巍同黎沅說話溫柔寵溺。但黎沅的性格不知是怎麽回事,只是規矩地低着頭,跳下椅子,打開陽臺門去了花園,陽光給少女小腿襪上的皮膚塗抹一層光暈。

黎向巍上年紀後,雖喜好熱鬧,但也疲于應付大場面。這次生日宴定在翌日下午四點,地點就在這棟別墅。

他年輕時孤身一人來星港闖蕩,家裏人已不在,收到請柬的只有幾個生意上的密友,還有金耀蘭的兩個妹妹。

衡南清楚,她和盛君殊也在受邀之列,是因為黎向巍需要他們“鎮場子”,防止宴會出現意料之外的事。

吃過飯後,盛君殊毫不廢話地取下那口黑箱子,黎向巍心領神會,攬着他的後背在別墅裏走動,參觀各個房間。

“衡南,跟着師兄。”盛君殊叫她,衡南回過頭。

剛才她看到小秘書姜瑞行色匆匆地走向花園,被打斷後再看,被窗外的一大叢嬌豔欲滴的薔薇擋住視線。

這棟別墅很大,坐落于郊區,從前曾是一對英國夫婦的住房,三十年前被黎向巍夫婦接手。

要知道古代民居,大都方方正正,四平八穩,八卦之氣分布于八方,不塌不缺;這棟別墅則是那個時段的西方的典型設計,格局是個L形,挖空用作室外花園,便于采光,但也致使戶型“缺角”。

八方有缺,反映至相應卦象。

這棟別墅,缺西北,乾為父、首、大腸,黎向巍肯定已經找人來看過,在缺掉的西北向擺了一只金鐘,以化缺、增旺、鎮邪。盛君殊掃那金鐘一眼:“沒什麽問題啊。”

叫他來看,他也只會在同樣的位置擺個金鐘。

黎向巍的姿态很低:“三年前叫人來看的……之後腸炎果然好了許多,但是……最近又開始頭痛了,夜裏失眠,不知道到底……”

盛君殊理解黎向巍的心态,這就像看病一樣,找不出疼痛根源,就算大夫說沒大事,回去觀察,人也會不放心地一遍一遍往醫院跑。

“頭痛,最近工作忙嗎?”

“其實公司事務,我已經不大管了,去了也是做些重大的決策,費不着什麽心力。”

“看過醫生嗎?”

“看過,除了血壓不穩定,血脂高,沒大問題。”黎向巍嘆氣,“不知道盛總知不知道那種難受法?覺得身上特別沉,好像有人拉着一樣,胳膊和腿往地裏陷。聽人說,身上沉,就是離死不遠了……”

“聽誰說的?”盛君殊看他面色趨向恍惚,趕緊打斷,“估計只是睡不夠,讓醫生開點安定吃吃。”

黎向巍不再說話了。

沿着樓梯向上走,最頂上是個閣樓,門上挂了把鎖。

閣樓的天花板是傾斜的坡頂面,矮的人在低處直不起腰。在貧窮年代,沒錢的人會選擇租住閣樓。

他停步,站在樓上喊他的小女兒:“黎沅,帶哥哥姐姐上閣樓看。”

黎沅慌張地跑上樓,臉色有些發紅。

衡南先進門。這處閣樓寬敞幹淨,風吹起白色紗簾,裏面的家具都被白布覆蓋,沒什麽人氣。她看見了窗簾後镂花的窗戶,窗前擺着棕色的梳妝臺,妝臺上已經空無一物。

這個花窗、妝臺,衡南有印象,對應的是耀蘭城中庭挂下的版畫。畫裏金耀蘭側臉靠着床,正對鏡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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