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殉(六)
為今之計,似乎只有等待天亮。
衡南蜷縮着枕在石頭上睡了一宿。
第二日醒來,她兩個破破爛爛的褲腿挽在膝蓋,露出蘆柴棒似的兩根小腿,赤腳站在石頭上眺望,比昨天更絕望。
她在的地方,不是陸岸,而是潟湖上小小一孤島,遠處沙嘴之外,就是蒼茫大海,偶有小點似的沙鷗飛過。
昨夜遠處那些隐在霧中的大山,其實是垚山的外峰、內峰,上面有她們居住的小院子的各種峰。
她想不明白,在水裏游了那麽一會兒,怎麽可能游出了垚山的地界,游到這麽遠的地方來?
她扯開嗓子喊:
“有人嗎——”
“救命啊——”
“丹東呀——”
回聲飄散在水面上,又被廣袤無垠的大海吞噬。
被抛棄感湧上心頭,畢竟是十歲的小孩子,風一吹,發絲翻動,雙手揣着寬袖抱成一團,濕漉漉的長睫下,眼神慌亂。
先前不覺得冷,現在卻覺得寒氣往骨頭縫裏鑽,她在濕衣服裏瑟瑟發抖,坐在了碎石礫中。
她想到自己可能會死。
光是一想到這個字都想哭。
衡南便坐在地上,靜默地用手掌撫眼淚,擦得滿臉都是濕漉漉得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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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的聲音驟然放大了,驚得鷗鳥拼命鳴叫,拍翅飛起,江風送來一道缥缈的聲音,緩慢而冰冷:
“救爾一命,日後需還。”
“誰?”衡南猛然扭過頭去。
四面無人。
天地在說話。
可能嗎?
“出來。”她在小島上走來走去,浸水的傷口發炎,她從裝瘸變作了真瘸,彎腰抓起一把碎石猛砸在山壁上,石子兒又反彈進水裏,咚的一聲:“我看到你了,別故弄玄虛!”
任憑她怎麽喊,那聲音再也不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一點點浸在海中,天穹和亮晶晶的水面被染上橘紅。
饑餓侵襲了她,浮島上僅有參天的的綠樹已經枯死,滿地腐爛的落葉,她在腐葉中踩來踩去,沒有果子,沒有食物,沒有人。
“救她一命”,或許是說,她本應該淹死在水裏的。
可是把她扔在這裏讓她自生自滅,算什麽救人?
黃昏暖洋洋的光照在女童絨毛尚存的臉上,她歪靠石壁,睜得很大的眼睛裏空空,手指不安地絞着。
腳踝的傷口陣陣疼痛,疼得受不了了。她站起來在石塊中尋覓,想找找帶隊師兄的指給她的殺菌止血的草,長長扁扁的,柔軟如紗。
指尖撥過草叢,翻動草葉,倒是在葉片下看到發現了一只小小的海螺,她将海螺撚起來,急切地從洞孔往裏看。
她餓極了,如果能發現活物,生的她應該也吃得下去。
只要能活。
然後她往青鹿崖去,做丹東的內門,然後成了最好的,等他離不了她,她就翻臉,指着他的鼻子罵他,你知不知道你差一點就讓我死掉?
可她真的活得了嗎?
在勾欄裏,她胃痛不去吃飯,飯就沒有她的;她未趕上量身,衣服就沒有她的。
“沒有就沒有。”面對她怒氣沖沖的質問,印三娘放下棋子,眼睛瞪大,“二十多個小孩子,我哪裏記得誰來誰沒來?”
“又不是二十多個千金,二十多只馬駒罷了。”
衡南母親就歪在對面,一手支着手肘,另手裏支着一杆煙,在煙霧裏靜靜地看棋盤。那女人眉眼美豔,可臉上好像籠罩一層霧霭,那霧霭是她的冷和倦。
她磕磕煙袋,嗓音沙啞:“餓幾天,就會搶,會争。南南你記得,我們這起子人,命賤,沒人專程記得你。別學那千金脾氣,自己不操心,還指望誰惦記?”
二十多個孩童,就已經分不清誰是誰。
兩百餘個孩童,誰又能發現有一個她不見了,落在了遙遠的孤島呢?
她噙着眼淚看了看海螺,又向外倒了倒。
不知死去多久,殼裏只倒出陳年的砂礫。
她狠狠将海螺丢進海水中,濺出水花。
海螺入水的瞬間,水面上旋渦頓起,水面上忽然“刷”地展開一幅七尺見方的畫卷,金光刺眼,她險些向後摔了個跟頭。
“都等了這麽久了,為何還不走?”
“是啊……”
畫面裏竟然傳出了嘈雜吵嚷的聲音。
衡南跪坐着,眼睛睜得很大,畫面裏現了好多的人,正是與她失散的其餘孩童。
她忙朝他們招手,呼叫,甚至“咚”地丢了一塊石頭進去。水面被打破,水波蕩開,畫面破碎開,又随着水面的平靜重新聚攏。
衡南的肩膀塌下去,絕望地坐在岸邊。
不過只是個畫面罷了。
畫面中的争執越發激烈。
那個佩劍的青松般的帶隊師兄站在最前,靜默地抿唇不語,似乎是衆人圍剿的中心。
大概是因為他将孩子們聚集在一處,不讓他們向前進了。
岸邊水中飄蕩幾只孤零零的小船,他背後就是青鹿崖的輪廓。
帶隊師兄雖然有十三四了,但是晚發育,肩膀瘦削,隊伍裏有十一二的孩男孩,已經生長得人高馬大,肩寬腰粗,嗓音沉,能很兇悍地壓他一頭:“說好各憑本事,先到先得,為何現在非得要等?”
岸上的人有的先到,有的後到,被強行拉至平至同一進度,先到的人心裏罵娘,後到的人暗自竊喜。
正說着話,又有一只小船靠了岸,不明就裏的孩子興奮地跑上岸,奇怪地看着衆人敵視的臉色。
“這是場比賽,就得遵循規則吧。”
“是啊!憑什麽把我們攔在這裏?”
這個俊秀的少年不争不辯,平靜地看過衆人的臉:“入崖前要點人,這是規矩。”
“可是你都點了一宿了!”争議如沸水爆開,“就這麽幾個人,幾分鐘不就數清了麽?”
帶隊師兄立如青松,繼續仔細地辨識每一張臉,肯定地說:“少了一個人。”
“說不定就在路上……”
“說不定已經失敗送下山了……”
“說不定壓根是你數錯了!”那個最高大的男孩說,“在場的,多少都認得些吧,大家說看看周圍有沒有誰不在。”
這話說得沒錯,大家住在一做山上三個月,都是小孩子,都是幾個、幾個地在一處玩,彼此熟知名字。
在場衆人,紛紛在回頭辨認。
“我的朋友都在。”
“我認識的人都在第三關下山了。”
“我……”
在雪花般的喧嚣中,帶隊師兄脊背挺直,他的世界仍然靜默無聲,仔細地、快速地辨識每一張或惱怒或麻木的臉。
鳥已經脆鳴起來,黎明前夕的的風,掀動他的衣擺。
他看過了最後一張臉,眉頭一松,似乎終于确認。
“少一個女孩,兩個字的名字。”
他眼裏殘存焦躁,大概是因為回憶不起那兩個字究竟是什麽。
“……”衆人面面相觑,嘴裏仍在抱怨。
這時他才覺察喧鬧聲灌耳,皺眉訓斥:“別吵。”
但這呵斥并不很兇,心裏惦念別的事情:“你們誰在路上看見她了?短頭發,身量到我肩頭,沒在這裏,也沒有登記下山。”
考核的孩子們,須得在天大亮前上青鹿崖,眼看晨曦浮現在山頭,大多數人眉頭緊蹙,都把頭搖得似撥浪鼓。
“是不是真有這麽一個人還兩說呢。”有人嘟囔。
“說不定是師兄記錯了。”
“多半是記錯了。”
他們誰也不願想了,貼地的那一片天空已經逐漸泛白,站在此處的每一分鐘都是煎熬。
“負責安全,是師兄的職責,又不是我們的職責。”一個頭上戴冠、錦衣華服的小少年慢條斯理地說。
有一個帶頭的,又這樣有理有據,其餘的小孩便一窩蜂地鬧起來,個頭最高、嗓門最大的聲音混在其中:“你攔住所有人,可是在徇私?”
“……”帶隊師兄不發一語,只是定定地看着那兩人。
大家雖然叫他師兄,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小少年。論個頭,有的是人比他高比他壯;論穿着,他那一身粗麻短打和黑色入門訓劍,還有頭上束發的絲帶,更不及金簪華袍;論脾氣,他這一路上有問必答,不曾發威。
小兒也會看眼色,也會據此揣測身份高低,所以才敢仗着人多,逼他妥協。
可他一沉下臉,便好像豹子擡了頭,獅子醒了神,眼神冷寂肅殺,雖靜默,渾身上下散發出的威懾,好像狠狠扼住每個人的脖頸。
讓他這麽一看,衆人瞠目結舌,竟逐漸安靜下來,紛紛低下頭,現出空山上朦胧的鳥叫。
他的手緩緩按在腰上佩的入門訓劍上,衆人驚呼一聲,慌亂向後退去,踩住了彼此的腳。
入門師兄依然冷冷地看着那兩人,眼神中帶着一種少年老成的洞悉和譏诮,“啪”地将入門訓劍扔給了那個最高的:“那你們來帶隊,如何?”
孩子們懵然站在原地,半晌沒敢動彈,只見卸下劍的入門師兄撂下那句話,轉身便折返,逆行而去,同他們分道揚镳。
日出東方,天光驟然大亮,将他脊梁照得銀白,衡南伸手去抓,去撈,宛如猴子撈月,抓住一把把無色的水,水波蕩漾開來,水面上那金色畫面漸漸淡去。
“師兄不可!”
肖子烈伸手将空中飄浮的空白符紙全部抓在手中,“威天大法極其耗神,六個月內不得用二次,這是規矩!”
衡南躺在盛君殊懷裏,失去意識前蜷縮的手指還抓着他的衣襟,面色蒼白,胸口的血洞不再向外出血,但這傷口擱在常人身上,也足夠駭人。
盛君殊半跪着,一手抱着她,一手從內兜裏又取一枚空白符符紙,指頭在自己手背傷口上蘸了兩下,連接符紙上八方星宿。
引了四星,符紙又被肖子烈一撈,抓在手裏用力揉成團,狠狠砸在遠方:“師兄你冷靜些,我們等等救護車罷?平時我不勸你,也不敢管你,這件事上,你聽我說一句好不好?”
眼看盛君殊又掏一張符,他的聲音驟然暴怒,“就連師父自己也從不敢違規,你有什麽本事托大?”
“你躲開!”盛君殊覺得自己失敗透頂。
為了一顆珠子,折了師妹,他有什麽意思?
就是把姽丘派上下屠盡了,他勝利了,回去守着一個空空的垚山,有什麽意思?
擡起眼,冷冷的眼神,将肖子烈鎮得後退一步。
他心裏不是滋味,但也顧不得許多,喉結滾動,将衡南失去溫度的手包裹住,握在滾燙的掌心,右手迅速連好八星,再次動用威天神咒。
這一次不為殺戮,只是向神明許個願。
上一次通神以後,衡南脖子上的傷痕不治自愈。
大不了他再帶師妹入丹境,陽炎之氣,要多少,他全給,這都是小事。
——比起衡南性命,其他的事都是小事。
辦公室玻璃在窗框內震動,發出風聲帶來的嘯叫,九天鳳鳴三聲,整個房子都在搖動,肖子烈緊緊掩住雙耳,死死盯着窗外。
火鳳背後,一駕馬車幻影從雲中悠然而過。
上次師兄死活只能召出一駕雲車,這一次,一駕雲車之後,倒緊接着掠過了第二駕,車辇過境,鎏金将雲氣灼燒成亮黃,随即沉澱為橘紅,紅褐的火燒雲,層層暈染至天際。
兩架雲車過後,再無其他。
他趕緊看盛君殊,違規召神的人好像沒有什麽不良反應。然後他看衡南。
肖子烈扼止喉中的一聲驚呼。
衡南的眼睛赫然睜開,露出一雙毫無情感的金瞳,骨骼似乎有了自我意識,使她被牽拉着直挺挺地坐起來,肖子烈看得膽戰心驚,生怕天書把師姐的腰折斷了。
幸好,通神以後,師姐身上的傷口,果如師兄所說開始自愈,衣服上的破洞之下顯出了光潔白嫩的皮膚。
衡南不僅面無表情地坐,腳尖收攏,踝骨被壓得咯吱咯吱,竟然以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角度,靠着腳腕的力量,彈簧一般站了起來。
她就像一個才學會走路的人,不,換句大逆不道的話,就像個牲畜才投了人胎,對這副軀殼很不熟悉,直挺挺地邁步,在屋裏緩慢地行走,連膝蓋都不彎曲。
腳尖踢到的蟲屍全部化為黑色煙氣。
“師兄,師兄,快把咒術停了。”肖子烈看見衡南像個氫氣球,走着走着,腳跟都向上離了地,只有腳尖堪堪接觸地面,一把抓住衡南羽絨服的帽子,“待會兒師姐飛升上天了……”
他說着,伸手一撈,那點亮了八方星宿的閃爍紅點的符紙,像長了眼一樣從他手邊溜走。
“咦?”
肖子烈一撲,符紙又像小鳥一樣拍翅而飛。
“操。”
少年拍案而起,在屋裏各個角落上蹿下跳地追逐那張符紙。
盛君殊靜默地站起來,在西褲上擦了擦手上的血,随後将衡南的手攏在掌心,她的手冰涼而柔軟,手指還維持揪他衣服的蜷縮,剛那一下應是很疼。
他這個師兄當得不好,總讓她驚慌害怕,還讓她受苦受疼。
這是他第一回 給師妹叫魂,叫魂要輕緩,溫柔,不能吓着了她:“衡南。”
“別怕。”他說,“師兄護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