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冷宮
大齊,永嘉十年,冷宮。
“當妃子把自己當成這幅德行的,我大概是開天辟地頭一遭。”朱瑩抱着一把笤帚,頭頂着炎炎烈日,用袖子抹了抹自己額頭上的汗珠。
她原本一雙保養得宜的玉手,因為這些日子幹粗活糙了不少,簡直就和宮裏的粗使宮女沒什麽兩樣。
在從前,如果有人說她以後會混成個掃大街的,她絕對得揪着那人的耳朵,用親切的祖安話問候一下對方的父母,然而……
她現在真的成了掃大街的!
不僅從白天掃到晚上,還沒吃沒喝,另有幾個粗壯的監工盯着,宛如在做苦役。這生活,怎一個慘字了得。
不遠處的樹蔭下坐着幾個粗使宮女,嗑着瓜子時不時的往這邊瞅一眼,面上皆是奚落和譏諷之色。
“寶林娘娘,這邊還沒掃幹淨呢。”一個宮女吐出瓜子殼。
她跟前那一片地,朱瑩方才掃過,只不過眼下又撒滿了瓜子殼。
朱瑩:“……”
朱瑩在心底裏把她十八代祖宗都給問候了個遍,幾乎想把白眼翻到天上去,恨不能扇這宮女幾個大嘴巴子。
只不過她也只能想想。
這地方是冷宮,除了她們幾個就沒了旁人,便是真沖上去了,就憑這具風吹便能倒的羸弱身子,她也幹不過那幾個粗使宮女。
好漢不吃眼前虧,本着能茍就茍的心态,朱瑩深深吐出一口濁氣,答道:“好好好,來了。”
六月末的日頭毒辣得緊,朱瑩頂着太陽掃了這麽久的院子,頭早有些暈暈的。
她悲催的想,自己莫不是中暑了?
那宮女見朱瑩步子不穩,嗤笑道:“娘娘還以為自己金貴着呢?開罪了貴妃娘娘,有你好受的!今兒個院子沒打掃幹淨,娘娘你可沒飯吃。”
宮女提起貴妃一臉神氣,朱瑩卻是恨得牙癢癢。
她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回嘴道:“不給就不給,昨天什麽都幹了你不也沒給?找什麽理由!”
宮女一臉兇相:“朱寶林說什麽?”
朱瑩對比一下她倆的體型,立刻慫了,咬着牙擠出一抹微笑:“我是說,你是個地道的美人,美人都心善,能不能先給我吃口飯?”
宮女聽着她恭維,明知道她口不由心,但還是得意的笑了笑,嘴上卻毫不留情拒絕道:“娘娘啊,怎麽說您以前也是在聖上跟前的人,這麽能吃可不好吧?”
朱瑩的微笑裂了。
她緊了緊手中的掃帚,不再出聲,只在心中暗罵,你可真是個地道的美人,離不了沒燈的地道!
她好歹也是六品寶林啊,怎麽就這麽個鬼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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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兩日前穿越過來的,當日弄清原主的境況,朱瑩只覺得兩眼一抹黑。
簡單來講,宮中情況并不特別複雜。
皇帝是個種馬,子嗣卻不多。
懷孕妃子全都出意外過世了,唯一的兒子身體虛弱不堪。各宮妃嫔中,皇帝最寵愛的是柳貴妃。
原主是去年入宮的秀女,因為容貌拔尖,備受貴妃打壓,于是投靠皇後,幫助皇後做了不少事情,還救過太子,不到一年就升到妃位,封號賢。
可惜,原主升得快,跌得更快。
她無意間查到了貴妃害死懷孕妃子、謀害太子的證據,并且送到了皇後面前,皇後……跟皇帝鬧翻了。
随即,皇城內外一片嘩然。
皇帝為了保貴妃,直接把原主降為寶林,打入冷宮。
原主不堪受辱,很快香消玉殒了。
剛穿過來那會兒,朱瑩再死一次的心都有了,因為擺在她面前的就是一條絕路。
不過自殺這種事,很顯然是需要勇氣的,朱瑩選擇了茍。
作為一個玩吃雞游戲,一個人不殺茍到第二的人,這點肚量她還是有的。
更何況,她不是原主,沒必要堅持原主的原則。
要是承認誣告柳貴妃就能保住性命,她麻溜兒的就認了,畢竟有命才會有未來,問題是……
承認後肯定會被賜死,還不如就這麽混下去呢。
朱瑩想着事情,肚子又餓得很疼,拖着掃帚慢吞吞踱步過去。
那宮女卻沒什麽耐心,一臉嘲諷道:“寶林娘娘磨磨蹭蹭的,是想叫奴婢們請您去嗎?”
“行啊,你八擡大轎請我啊。”知道今天很可能又沒飯了,朱瑩一肚子火氣,破罐子破摔,回以冷笑。
她頭暈暈乎乎的,走這幾步路,都感覺地面在扭曲浮動。
宮女勃然大怒:“朱寶林這幾日想來是不打算用膳了!”
朱瑩早已經看明白了,這些人就是想餓死她,不給飯的理由一套一套的。
她有心在口舌上找回場子,身子卻軟綿綿倒了下去——麻蛋,她真中暑了!
宮女冷笑道:“裝什麽死吶?懶貨!快些掃完這院子,咱們可還陪你在這日頭底下曬着呢!”
她挽了挽袖子,就要把朱瑩拖起來,叫她繼續掃地。
冷宮大門外忽然傳來一些人的談話聲。
這種地方怎麽會有談話聲?
朱瑩已經不大清醒的腦子吃力的運轉着。
有人來了……意思就是……
朱瑩硬撐着一口氣,當機立斷,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狠狠地在自己臉上扇了一耳光!
可能是她對自己殘餘的力氣有些誤解,所以沒收住……
她半張臉都麻了。
宮女們被她的操作整的愣了一下。
但是她們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揪着朱瑩胳膊的那個宮女,在她手臂上狠狠的掐了幾下,譏諷的看着她:“這兒可是冷宮,聖上從不來的,你做出這副凄慘樣想給誰――”
冷宮大門就在這時候打開了。
看着迎面進來的人,那些宮女們忽然噤了聲。
朱瑩虛弱的掀開眼皮,只見方才罵她罵得很帶勁的宮女,已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砸地的聲音聽着都疼:“廠……廠臣公……”
原本還在樹蔭下坐着的幾個宮女,也麻溜跑過來跪做一排,腦袋垂得都快貼到地面去了。
廠臣公?
聽起來是個當官的。
是……皇後派來的人嗎?
朱瑩撐着地想站起來,可虛弱的身體違背了她的意志,她徒勞的掙紮了幾下,只好繼續趴在地上。
一雙幹幹淨淨的皂靴映入她眼簾。
朱瑩覺得自己腦子一定是給曬壞了,因為這時候,她想的竟然是那雙皂靴上的繡紋真好看。
被稱作廠臣公的人停在她身前,似乎在觀察她的青紫淤傷。
片刻,一道不辨喜怒的嗓音從頭頂飄來:“把這些膽敢對宮妃動手的奴婢,統統押出去。”
聽聲音,這人挺年輕的,朱瑩腦海裏繼續天馬行空。
“廠臣公,奴婢們冤枉啊!”
宮女的哀求聲此起彼伏,很快便被止住了。此人不再理會她們,只道:“扶朱寶林起身。”
兩個內侍迅速上前,一邊一個,攙着朱瑩站起來了。
朱瑩這才得以看清這人的容貌,頓時驚了。
媽耶,長得這麽好看?
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年紀,膚色白皙,生一雙丹鳳眼,眼神平靜又帶着幾分淩厲,嘴角似乎天生上翹。
明明面無表情,看着竟像是在笑,只不過這沒有一點情緒的眼睛,令這張好看的笑臉,平白讓人心生寒意。
視線落到這人服飾上,朱瑩突然打了個激靈,這不是文武官員的朝服!
她不禁喃喃道:“這張臉這麽漂亮,怎麽就長在宦官身上了?真是……”
那人斜她一眼。
朱瑩已經到了嘴邊的“太可惜了”,立刻轉了個彎兒:“真是――太合适了!”
那人微微一笑,沒跟她計較,只道:“請娘娘随詠走吧。”
說着就當先轉身。
朱瑩理智瞬間回籠。
這宦官自稱“詠”,可不就是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在朝堂上都能只手遮天的禦馬監掌印太監王詠!
她繼承了原主的記憶,但原主唯一一次見皇帝,還是在狀告柳貴妃那天,自然也沒機會見到皇帝跟前的大紅人,所以一開始才沒認出王詠來。
皇帝近侍找上自己能有什麽好事?想到宮鬥劇裏被拖出去打死的悲慘妃子們,朱瑩吓得臉都白了。
王詠沒在意朱瑩的心思,用一雙鳳眼,上下打量那幾個鹌鹑一樣縮着脖子不敢動的宮女,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幾個宮女頓時吓傻了,連一句辯解的話都不會說,頭在地上磕的砰砰響。
“居然傷了主子的臉面……便是主子落了難,那也是主子,你敢打一個主子的臉,日後難免欺到聖上頭上……”
他摸了摸下巴,勾起唇角。
那個在朱瑩手臂上掐了幾下的宮女壯着膽子說:“那……那是朱……娘娘自己打的……”
“是啊。”朱瑩強打着精神說話。
“我不僅給了自己一巴掌,還自願吃你們剩下的飯菜,自願被你們在胳膊上掐印子,還自願在這裏掃院子,讓你們嗑着瓜子逗狗似的滿身扔!”
王詠本來沒怎麽在意這個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的寶林,但是現在……
他斜斜的乜了朱瑩一眼,然後将目光轉向那幾個涕泗橫流的宮女,雲淡風輕的道:“既然如此,那便杖斃吧。”
朱瑩是贏了的。
她用自己的小心機,讓那些宮女……死無葬身之地了。
但是看着面前這個長相看似無害的精致少年,她只覺得……
自己的骨頭縫裏,涼的驚人。
出冷宮大門時,朱瑩聽着院子裏夾着風聲的棍棒打人聲,吓得看都不敢看一眼,只戰戰兢兢問道:“廠……廠臣公……要把我帶到哪裏去呢?”
可別是刑場啊!
王詠腳步沒停,一直往前走着,聽見朱瑩詢問,道:“朱寶林折煞詠了。朱寶林勿憂,東西兩廠會同禮部查案,需請娘娘到東廠,問一些問題。”
他這句折煞,應當是說自己稱呼他“廠臣公”不妥,朱瑩現在腦子亂糟糟的,也想不到該怎麽稱呼他。
大齊立國時開設宗人府,專門管皇室中人的各種事務,不過後來職權都歸了禮部。
禮部查她,朱瑩能理解。
可這東廠西廠……
她一肚子問題不敢問,反正只要不是殺她就好。
她心裏念着“阿彌陀佛、福生無量天尊、聖母瑪利亞、耶和華”,随着兩個內侍渾渾噩噩快走到宮門時,才坐上一輛馬車。
坐在馬車裏,朱瑩心神稍定,琢磨着莫不是那色令智昏的皇帝,終于被皇後和群臣說服了,開始重視起皇嗣,想要查辦柳貴妃了?
王詠騎馬走在前面,到內宮門口時,面無表情看着下屬拿出公文、令牌,一樣樣跟內衛核對。
因為等的時間比較長,朱瑩在馬車裏坐立難安,索性掀開車簾,帶着幾分緊張,喚道:“公公,我……”
王詠聽見了她的聲音,撥馬回轉過去,行至車邊。
車窗的簾子掀起一角,露出朱瑩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哪怕眼下灰頭土臉的,也能看出她是個不可多見的美人。
只是她被關進冷宮這些日子,瘦得臉上的棱角都有些明顯了,又被宮女欺辱,打得頰上一塊淤青,看着倒叫人心中升起幾絲疼惜。
朱瑩确實在緊張。
她左思右想,都覺自己這個穿越,實乃窮途末路,端看什麽時候會死,怎麽死的開局,怕到極點也就對死看得淡了。
只是東廠……原主對東廠沒多少了解,只聽說裏面是一群視人命如蝼蟻的家夥。
朱瑩強忍着害怕,努力叫聲線顯得平穩:“公公,東廠……會對我用刑嗎?”
王詠似乎覺得她這問題十分有趣,那本就上翹的嘴角看着更像在笑,可莫名的叫朱瑩更緊張了幾分。
他道:“朱寶林不必害怕,東廠并非不明事理之地,只是詢問您一些事情,您只要認真作答即可。”
比如……照着念他們寫好了的認罪供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