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禁足

在內衛們的護持中,太後已然昏倒。

皇帝面沉似水,還坐在禦座之上,冷靜的分派任務。柳貴妃抽噎着軟在他身旁,臉色吓得蒼白,驚慌失措,他并沒有多關注她,只是指揮着一隊內衛把守殿門。

闖進殿內的猛獸不止四五頭,經過纏鬥、斬殺,都已不再是威脅,外面卻遲遲不曾來人救駕。

豹房自先帝剛繼位時設立,一直到如今,內中蓄養的猛獸足有近百頭,如果它們全都跑了出來……

那麽,他派出去調動內衛的王詠,怕是要兇多吉少了。

最後一頭熊轟然倒地,還能站穩的內衛們四處散開,皇帝才站起身來。

生辰宴成了血戰之地,人與虎豹的屍首交纏在一處。

桌椅翻倒,杯盤破碎,存活的妃嫔只餘半數。斑斓色彩踐碎于殷紅之中,死去女子不乏朝廷重臣家中掌珠,這樣大的事情,到了明日早朝,還有一場硬仗要打,總該查清楚,給大臣們一個交代。

說不準,從皇帝皇後,到中官女官,俱會遭受彈劾。

今日真是凄慘狼狽到令他永世難忘。

皇帝才要說話,只聽皇後冷聲命令道:“留下二十個內衛護佑聖上便可,其餘的,都出去,看看還有什麽野獸跑出來了,就地将其斬殺。”

她目光于在場內臣們面上掃過。

司禮監諸位太監已經散開,有條不紊的指揮宮人們挪開屍體,收拾殘局。內官監李不愚倒還站在原地,可看他那細瘦成一把骨頭的身段,就知派出去也當不得大用。

她沒有猶豫,朝皇帝行了一禮:“請聖上賜妾身信物,妾身親自去調錦衣衛。”

“內衛身體孱弱,人都分走了,若是再來幾頭虎豹,區區二十人,誰能護得住聖上?!”柳貴妃鬓松釵亂,花容失色,驚魂未定道,“若聖上有個什麽閃失,皇後你當得起罪責嗎?”

“我自然當得起。”皇後漠然道。

她不再看柳貴妃,重新望向皇帝:“請聖上賜妾身信物。”

皇帝神情莫測的回望着她。

他後宮佳麗衆多,個個都吓得手足無措,啜泣聲萦繞在大殿中,聽得他心中又是煩亂,又是沉抑。

只有皇後,從始至終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甚至沒有過多的驚愕,他指揮內衛們截殺猛獸,皇後便照顧太後,安頓妃嫔,從旁配合。

他雖不大管內宮的事,也聽說了皇後在教授朱寶林武藝,她才學了沒多久,便已經敢于同豹子搏命了。

她們都非常人,難怪皇後如此護着她。

柳貴妃還要阻止,朱瑩已經鎮定下來,掙紮起身,跪行幾步,向皇帝頓首:“妾求聖上賜皇後娘娘信物,求皇後娘娘帶來錦衣衛,徹查今日進出豹房之人。”

皇帝臉一沉,才要罵她不知尊卑,便聽朱瑩繼續道:“今日宴席開始前,曾有內使帶妾到豹房散心,妾怕沾染了猛獸氣息,禦前失儀,不肯進入,那內侍便哄騙妾身,說聖上也要來看,他欲與飼官交代幾句,叫妾在院中等着……”

他眉心褶出一道深刻的豎線來。

“後來,李太監敲門,妾打開後,李太監不知看到了什麽,強把妾身拉出來,并以石頭堵門,妾想着,那個內侍,是否與今日之禍有關。”

皇帝沒有言語。

李不愚早已跪地,在皇帝跟前,他說話音調正常了不少,磕頭道:“奴婢想到先帝在日……故而越分,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後奴婢尋到禦馬監,請王廠臣多分些內衛來,王廠臣派的人,俱被仙栖宮掌事宮人所攔阻,說不合禮數。請聖上降奴婢之罪。”

“先帝在日。”皇帝喃喃道。

他瞥了朱瑩和李不愚一眼,解下腰間玉佩,遞給皇後道:“辛苦梓潼了。”

·

朱瑩目送皇後帶着內衛們走出殿門,比他們先離開的王詠依然不見蹤影。

遠遠的,還有虎嘯聲傳來,昭示着豹房中跑出來的猛獸還沒有死絕,皇後這一去,危險重重。

那麽問題來了,這狗日的皇帝到底在宮裏養了多少頭野獸?!

光在殿裏給內衛們打死的,就已經将近十只了!

李不愚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她收回目光,學着李不愚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口,等着皇帝發作。

鬧了這麽一出,她想來是得不了好了。之前原主揭發柳貴妃,已經拉足了皇帝的仇恨,現在她又進過豹房,被皇帝拉出去給人當靶子用,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一個連子嗣都不怎麽在意的昏君,幹出什麽事來她都不覺得奇怪。只盼着面對虎豹來襲也依然面不改色的皇後娘娘,能在皇帝雷霆之怒中把她護下來……

朱瑩脊背處一陣陣泛涼,太陽穴一蹦一蹦的跳,腦袋與傷口一齊痛了起來。額頭抵到手背上,竟覺微微發燙,朱瑩有些悲哀的想,自己莫不是發高燒了?

古代醫療遠不如現代,說不準一場發燒,人就沒了。現在又正處于緊張時刻,別說太醫,就連內院女醫都沒辦法傳喚過來,而她還不知要在此跪多久。

皇帝可真不是人,太狗了,居然不讓傷員休息!

像皇後那麽完美的女子,嫁給皇帝,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朱瑩有些頭暈,天馬行空的想着事情。

·

皇帝重新坐了回去,依然晾着他們。妃嫔們抽泣聲越來越小,最後都消失了。

先帝在日那檔子事,成了一個禁忌,宮中之人,上到妃嫔,下到小宮女小內侍,都無人敢明面上傳它分毫。

那是一場宮變,莊肅太後私下裏稱之為“三嫔之禍”。

他指節敲擊着桌案,許久後,才問道:“那個帶你去豹房的內侍,你可識得他?”

“回聖上,妾不認識他。”朱瑩忙說,“他看上去三十多歲,圓臉,生得一團和氣,自稱今日于德輝宮中當值。妾此前從未見過他。”

“你在豹房中,看到什麽了沒有?”皇帝又問。

“妾什麽都沒看見。豹房之門大開,還是妾進入之後,才關上的。庭院中人影皆無,妾以為,他們為了聖上之事,都還忙着。”

這便是可疑之處了,與當年三嫔之禍時何其相似。

皇帝瞅了一眼李不愚,李不愚立刻道:“豹房大門,素常晝夜不關,以供飼官進出。奴婢看到大門禁閉,心中生疑,故而叫開。是寶林娘娘替奴婢開的門,裏面确實一個當值的都無。”

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殿外忽然傳來陣陣人喊馬嘶聲。

有人穿過殿門處守持的內衛,抛了刀,淋漓着一路血點,徑直行到皇帝面前,跪下道:“內衛、錦衣衛已至,皇後帶人封鎖了豹房,出逃猛獸共計六十二只,俱被斬殺。詠幸不辱命。”

少年背着光,輪廓筆挺又單薄。

他凝視着朱瑩,接着道:“內衛抓到一個人,俱招認,那人曾将朱寶林引至豹房。”

“把他帶來。”皇帝臉上陰雲密布。

王詠道:“還請聖上先送歸各位娘娘。”

“怎麽?”皇帝冷笑道,“一個內侍而已,就這麽見不得人?”

王詠神色有些奇異:“回聖上,那內侍是個假的……”

皇帝臉色霎時間陰沉下來。

他叩了叩桌子,吩咐道:“來人,送諸位愛妃回宮。”

“愛妃們受驚了,這段時日,便各自在宮中休養,暫免晨昏定省,各宮主位約束宮人,若無朕與中宮通傳,不得踏出宮門半步。”他環顧衆妃嫔,語氣溫和下來,“傳朕旨意,着內太醫院女醫于各宮駐守,所需藥物加倍供給,不得有誤。”

這便是皇帝将所有人都懷疑上了,不止宮人,連妃嫔都不例外。

新調來的宮女攙起朱瑩,随着人流往殿外走,皇帝聲音淡淡響起:“李不愚,送朱寶林暫居永安宮。”

“是。”

·

天色有些晚了。夕陽西下,暗紫的雲侵吞了落日餘晖,秋日陽光帶來的溫度,也為夜風所驅逐。

朱瑩坐在轎子上,頭痛欲裂,渾身冷得發抖,不知是燒得更重了,還是未經處理的傷口失血過多。

她回想着皇帝的安排,知道過會兒還要傳喚自己。

朱瑩原本還懷疑,柳貴妃想要殺了她,故而派人将她引入豹房。豹房中半個人影都沒,她便是死了,也沒人作證,輕輕松松便可将她的死,釘在一場意外上。

然而豹房跑出來六十二頭猛獸,在整座禦花園中肆虐的事實,輕易便打消了她對柳貴妃的懷疑。

殺死一個低位妃嫔,動用幾十頭猛獸,未免殺雞用宰牛刀之嫌,比起害她,更像是要刺殺皇帝。

王詠聽李不愚之言,決定多調內衛安守各處,雖不合規矩,可皇帝對待他盛寵之人,從來都不如何在意規矩。仙栖宮人連通報都沒有,便攔截于他,就算王詠已經和柳貴妃反目,此舉也顯得頗為反常。

她揉了揉太陽穴,強撐着問道:“敢問李太監,先帝時,到底發生過什麽?”

“些許舊事,娘娘還是不要過問了。”李不愚尖着嗓子道。

她便不再言語,昏昏沉沉阖了眼,瑟縮着睡去了。

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個念頭,便是……難不成柳貴妃打算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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