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禮物
仙栖宮。
正殿中空空蕩蕩,只有柳貴妃怒火中燒,與面前一人對峙。
那人站在貴妃不遠處,低垂着眼,把玩手中繡紋精美的香囊,仿佛壓根就沒看見面前有個人。
他不着急,貴妃卻藏不住怒火。
漫長的沉寂過後,她先開了口:“我讓你殺了朱瑩那個賤人,你就是這樣做的嗎?險些害死了聖上和我,那賤人居然安然無恙!”
“貴妃娘娘此言差矣,”那人做出一副驚詫的樣子,語調浮誇,“那個假中官,不是娘娘身邊人安排的麽,他放出猛獸來,如何就成了奴婢做的?”
“此事我只交代了你。”
“可勾結那人的,的确是娘娘身邊人啊,”那人嘆道,“一個主宮太監,一個掌事宮女,俱是娘娘信任之人。娘娘雖将此事托付給奴婢,可也難免向親近之人透露幾句。那兩個蠢材因此自作主張了也說不定呢。”
“他們什麽性子,我都清楚,做事斷不會越過我去,且這些日子,一直都在我身邊,”柳貴妃忍怒道,“柯祖良,只有你,有這個時間安排外人進宮!”
“奴婢惶恐。”柯祖良辯解道,“就連王廠臣,出自您宮中,自小養起來的,本該和您一條心,不也突然叫朱寶林拉攏去了麽?奴婢說他們兩個生異心,也是有可能的。”
一句王廠臣,刺了柳貴妃的心。她抄起茶杯就向柯祖良砸去,柯祖良沒料到她會動手,慌忙後退幾步。
杯子碎在他身前一指遠的地方,濺起的茶水沾濕了他靛青色衣擺。
柯祖良叫屈道:“娘娘何苦生氣。奴婢是給聖上做事的,吃着聖上給的俸祿,哪裏會不開眼,找個人放出猛獸害了聖上?”
他說着,雙膝跪地,哀聲哭了起來:“娘娘明鑒啊。家宴上,奴婢就在聖上身後侍奉,司禮監不少人也在,奴婢就算想要害人,又怎麽可能連自己都搭上啊!”
柯祖良油鹽不進,把柳貴妃氣得直哆嗦。
如果她沒有和兩個親信時時在一處,知道那些“證據”根本就是假的,她都要因柯祖良的哭訴心軟了。
可假的分明就是假的。那些人證可以不論,然而呈給皇帝的物證,将她的親信釘死在刺殺之罪上的物證,的的确确就是假的,卻叫她百口莫辯。
做得跟真的一樣。
――這一定是有人借機要害死她,甚或是借着她殺掉朱寶林的機會,去做弑君的勾當。
她被人利用了。
柳貴妃滿懷怒火一點點的洩了。
她瞪着柯祖良,想起那日在禦前侍奉的人,确實有他。那縱虎行兇之人,總不可能心狠手毒到連自己性命都不管。
再看看柯祖良哀泣不止,似乎确實不知情,柳貴妃煩躁的揮揮手,命令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告退吧。”
柯祖良拭淚道:“多謝貴妃娘娘體諒奴婢。”
他毫無留戀,出了仙栖宮,往內廷走去。
長而寬闊的宮道上極少人行。
柯祖良昂首闊步的走在上面,在貴妃面前悲泣驚慌的神色迅速褪去,轉為一派從容。
他伸手觸了觸面上未幹的淚痕,忽然間嗤笑一聲。
柳貴妃那麽受寵,六月時謀害太子案事發,皇帝都不曾對她說過半句重話,反将朱寶林打入東廠大牢,結果不到兩個月,柳貴妃便受宮人連累,禁足了。
皇帝的寵愛,何其難測,他似乎該找個新人結盟了。
想到這裏,柯祖良把玩香囊的手指忽然一緊。哎呀,他好像忘記告訴柳貴妃,她娘家兄弟已經不在了呢。
罷了,該知道的總歸會知道,只不過分個早晚而已。
他進了司禮監衙門。
桌子上堆着高高的奏章。
出了家宴的事,這些日子裏,不論談公事的題本還是談私事的奏本,一日之內收到的,都比往常半個月的多。
皇帝忙得做夢都在批複奏章,連帶着司禮監的事情也多了起來。
幾個太監正在桌案前批紅,柯祖良一進屋,濃烈到令人頭暈的香氣瞬間充斥了整個屋子。
幾人習以為常的捂住口鼻,問道:“柯太監,你又去哪裏了?盧公公适才還在找你。”
他笑問道:“貴妃娘娘召我去仙栖宮了,只不知盧公公為何尋我?”
“為着雲城之事。”
柯祖良眉毛微微一挑,笑意深了些,拱手道:“多謝諸位轉告,我這便換了衣裳,拜見盧公公。”
·
永嘉十年的中秋節,比往年要慘淡得多。
各地戰事頻繁,外廷官員調動更頻繁。
朱瑩對這些官員一個都不了解,還處于兩眼一抹黑的狀況,她更關注的是內廷內宮裏的新鮮事。
禦馬監六品及以上的宦官,幾乎都在外監軍。有人剛剛打完仗,當地民生吏治都不穩,皇帝不許他們班師回朝,欽差他們在地方上,輔助官員管理各項事務。
唯一一個在京的王詠,處理完家宴的案子後,八月初九便要離京巡查,兩件事挨在一起,中間連半天間隔都不給。
雲城之事,涉及軍事,本該由禦馬監出人,陪同兵部官員共同前往招撫。
然而京城禦馬監實在是找不出人來,經王詠好友陳太監上奏,便改派了司禮監柯太監,另一個在皇帝跟前得寵的宦官。
另有西晉與大齊展開貿易沒多久,聞聽西晉有許多大齊少見的奇珍異寶,可供應皇室,內官監掌印太監李不愚也要出遠門,到西晉走上一趟。
從地圖上看,想從大齊到達西晉,很不容易,近海、崇山峻嶺、江河平原,一個都不缺,陸路水路都得走。
沿途還有不少小國。顯然,李不愚此去,除了貿易之外,還有着彰顯國威的深層目的。
後面那目的……是朱瑩猜的。
皇帝面前可不是随便哪個宦官都能去,一下子少了這麽多位高權重之人,中秋節各樣活動必然冷清不少。
至于內宮,不論得寵不得寵,嫔妃們喪生猛獸之口的足有二十。皇後為了處理她們的後事,以及由此而生的各項事宜,已經忙得水都喝不上幾口了。
柳貴妃受宮人連累,正在禁足中,不能協理宮務,德妃賢妃位置空懸,淑妃吓病了,中秋家宴的安排還是着落在皇後身上――她哪有心思妥善安排這個!
這些信息告訴朱瑩,她還得繼續龜縮一段時間。皇帝心情陰雲密布,這種節骨眼上,誰敢往他面前作死,絕對會死得不能再死。
蘇純叮囑完朱瑩千萬別往禦前晃,在宮中略坐了坐,便離開了。宮中出大事,令人不爽,可說句難聽的,只要能抓住機會,借這些事情往上爬并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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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瑩剛打定主意,這段日子要繼續縮下去,皇後便下了道懿旨給她。
懿旨不長。大意為朱瑩自從出獄後,一直在照顧皇後,侍疾有功,又兼她遇到危險,奮起反抗,勇氣可嘉,為宮妃之表率,因此晉朱瑩為四品美人。
這道晉封旨意,作為近期唯一一件喜事,沖淡了宮中的低迷氣氛。除了長慶宮幾個妃嫔先行賀喜以外,陸陸續續有一些低位妃嫔也來尋朱瑩道賀。
下午,王詠來到長慶宮中。
朱瑩連忙引他坐下,備了點心茶水,喜滋滋道:“廠臣在忙,怎麽就抽時間來看我了,不會耽誤廠臣的事吧?”
王詠笑了笑:“不會。聽聞娘娘高升了,詠特來道喜。來得急,沒備上什麽禮物,還請娘娘不要怪罪,詠日後補上。”
朱瑩哪裏在乎王詠那點禮物,她現在見到王詠便很歡喜:“廠臣能來祝賀我,便是最好的禮物了,我如何會怪廠臣?”
“娘娘不怪,可詠此舉,到底于禮不合,”王詠說,“過兩日,詠便要出外差了,禮物當使手下替詠送一趟。”
算算時間,居然已經快到初九了。
朱瑩心中一動,忙道:“廠臣若真想賀我,我另有想要的東西,不難得到,倘若廠臣肯答應,比賀禮更讓我高興呢。”
她說着,有些忸怩。她和王詠也沒認識多久,說這種話跟讨東西似的,恐怕會惹人不悅。
朱瑩剛想補救兩句,王詠已經答應了:“娘娘想要什麽?只要詠能得到,必将送予娘娘。”他答得很痛快,并無半分勉強。
朱瑩思索了一下。
蘇純年紀比她還小,今年十三歲。
雖說他在這個年紀,就有了自己的行事準則,上進心和做事能力也都不缺,算是個小天才,可畢竟小一歲是一歲,心機不夠。更兼他是受朱瑩提拔,才進了衙門裏的,心中對朱瑩很親近。
蘇純過來提醒朱瑩時,她稍微套了套,這家夥就除了要緊事以外,不知不覺中,竹筒倒豆子般,把別的全說了。
朱瑩順着他透露的消息一想,越發肯定自己穿越到王朝末年的猜測了。
大齊并非剛剛立國,到如今已經歷任十一位皇帝,又偏偏邊境不穩,內裏叛亂衆多,常年戰火紛飛。
禦馬監從六品奉禦到四品太監,足有二十餘人,現在除了掌印太監以外,全在地方上,這說明什麽?朱瑩已經不敢想大齊的慘狀了……
雖說這種情況下,內官監還能出外貿易,仿佛大齊還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朱瑩也不敢掉以輕心。
她依稀記得,穿越前的宋朝,在貿易方面就很是繁榮,然而它的末代皇帝,連同妃嫔、公主,下場都很悲慘。
這怎麽能讓人放心的活下去呢!
朱瑩提起茶壺,殷勤的給王詠倒了杯茶。
她不敢直說自己的想法,委婉道:“不怕廠臣笑話,我娘家雖富,到底是平民百姓,規矩不多,我小時候,平日裏常常出門玩耍。”
王詠啜着茶水聽。
朱瑩笑道:“我十四歲進宮之後,內宮雖然大,也比外頭輝煌,可人畢竟出不去。時間長了,我有時候也會想起外頭的風物。”
她其實更想知道大齊亂到什麽程度了……
王詠似乎猜到朱瑩接下來想說什麽,擡了眼,直視着她。
朱瑩暗道有戲:“廠臣此去,想必走得地方多了。若是廠臣不嫌麻煩,我想請你寄信回來,講講各地的風土人情、新鮮事宜,我看着,也就權當出去走過一趟了。”
她一口氣說完,有些緊張的望着王詠。
宮規裏沒說妃子不許和外頭的人通信,許多妃嫔與家人朋友聯系依然密切。
她這樣的想法,符合宮規要求,現在便只剩下王詠的意見了,他可千萬要同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