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天真
“紀荭真想結婚了?”
元黛今天帶曲琮來吃爐端燒——中心大廈附近兩公裏大概有幾百家館子, 曲琮跟着元黛幾乎都吃過一半了, 她拆開筷封, 指了一下遠處的海貝,“嗯, 這不過這只是我的看法, 我覺得, 紀總是真的想安定下來了。”
元黛對紀荭的手術反應的确很淡然, 只交代秘書點束花送去, 曲琮猜她大概之後會微信問幾句,畢竟這是個小手術, 而且,像她們這樣的女人, 早習慣了什麽事都依靠自己, 元黛自己就是, “有一回我出了小車禍, 還不是從頭到尾都我自己,連逸林都沒叫。”
逸林是張秘的名字, 元黛不讓她來就是不想把事情鬧大,在職場, 女王們習慣了掩蓋自己所有的軟弱,但她們一樣也是人,到達頂峰之後,紀荭開始想要曾被她放棄的那些東西了。至少曲琮是這樣看的,她已有了很多很多的錢, 即将還會有更多更多,紀荭一個人該怎麽花完這些錢?她如果不找個過日子的男人,說不準就會沉迷于賭博,總歸是些能給她的心髒帶來刺激的東西。
“荭姐之前的兩次婚姻,都找的是什麽樣的男人?”她問元黛。
“說來你可能不信——雖然我們和她關系非常密切,但不論我還是簡佩,其實都不怎麽熟悉她的兩任老公。”元黛告訴她,曲琮有種感覺,紀荭這個朋友,在某種程度上對元黛也很神秘,她也在探索紀荭的故事。“她都是在美國那邊找的——與其說是找老公,我更願意稱為投資吧,都是矽谷那邊找的IT男,自己創業的那種,一次持續了一年,還有一次一年半,那兩個人的公司期間或者融資或者被收購,也不知道紀荭在裏面發揮了什麽作用,但是每次離婚都讓她賺了一大筆,而且确實,她和兩個前夫的關系都維持得不錯。”
“這麽說,她找的兩個老公都是生意人——都是做大事的人了?”曲琮追問。
“應該是吧,你知道矽谷那些人,總是想改變世界。”元黛秀氣地把青椒送進口中,“你覺得她現在想找過日子的人了嗎?”
“可能紀總還沒意識到吧,不過,她潛意識已開始渴望一份平淡的家庭生活了。”曲琮說不出具體的原因,這只是她的一種感覺,“我想只有這個是她無法對自己承認的需求,紀總在成長的過程中應該一向力求上游,走到這一步也是這個價值觀的結果,包括她選伴侶都很有眼光,選的是那些一飛沖天的男人——就像是林教授,他也很快就要飛黃騰達了。”
“你是在暗示她可能對天宇有過想法,但最後還是放過這個伏筆嗎?”元黛問曲琮,曲琮笑而不語,元黛也笑了,“其實我也這麽想——這也是佩佩介紹天宇給她認識的原因,天宇和她以前的老公太像了,不過他确實并不是個過日子的人。”
“是啊,我想既然她确實沒有和林教授發展什麽的意思,那她想要的東西也就很清晰了,她做手術還是需要人陪的——不管是不是醫院要求,但她可以叫秘書卻沒叫,就說明她還是需求一些私人關系。天底下的男人無非就是幾種,好看又年輕的,紀總并不缺,有能力有才華的,林教授現成的,這兩種她都不要,我想除非紀總突然轉性想做霸總嬌妻,不然,她潛意識需要的,就是那種踏踏實實,沒什麽本事,但可以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完全過日子的男人。”
曲琮第一次試着這麽全面細致地分析一個人,她樂在其中,不禁越說越興奮,為紀荭描繪未來,“他可以不用賺太多錢,一份可以糊自己口的工作就行了,但心氣要平,能接受老婆賺得比自己多很多倍。紀總今年三十九,如果想法有轉變,還來得及生個小孩——”
“這是不可能的,不要說了。”元黛又再一次迅速否定曲琮的話,“紀荭不可能想生孩子的,但她确實可能想要個老實點的男人。”
她若有所思,“誰說老實人沒有春天?”
不可能‘想’生?而不是不能生?這麽說紀荭的生育能力沒問題?那她是為什麽……
曲琮當然不是繁殖癌,只是以紀荭的角度來說,她現在渴望的也許就是這種血脈傳承的感覺,她在這世上孤孤單單,沒有任何聯系,又很難再建築起新的信任,一個孩子會是很好的解決方案。她可比簡佩有錢多了,也強大多了,一個孩子紀荭完全撫養得起,曲琮不知道為什麽元黛可以這麽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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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納悶,但沒有争辯,吃完飯和元黛一起走去停車庫時,轉而為元黛出謀劃策,尋找适合的‘接盤俠’。
“一定要踏實,而且溫順,但要有小情趣,夠體貼。長相我覺得反而不是很重要,紀總什麽人間絕色沒見過?”
想到她在紀荭第二個家裏看到的幾個照片框,曲琮嘴角抽了抽,堅定地說,“萬花叢中過,追求的就不是臉了,韓國那個大明星不是還說過那句話嗎,‘哥哥是真的不食人間煙火,而我卻只有錢’。”
這種發言初看簡直荒謬,但站在成功女性的角度去想,卻不無道理,紀荭對一個踏實的男人來說,大概優點也不太多。畢竟只被錢吸引的人不可能踏實,合适人選也沒想象中那麽容易找。收入不高的大齡單身男性固然遍地都是,但大多數遠遠說不上有趣。而且更致命的是,元黛認識很多成功男士,她的交際圈裏幾乎沒有平民。
曲琮也很難貢獻出合适人選,甚至一邊走一邊開始尋找高端婚介,直到車裏都拿不出一個方案,只好暫告一段落。曲琮打開車門坐進去,和元黛開玩笑,“總算運氣還不錯,李經理不怎麽踏實,不然,恐怕黛老師你也得學佩姐,要獻祭一個前任來讨紀總歡心。”
元黛又單身了一兩個月了,誰也不知道她私下的動向。上次去A市,李铮開車送她們去火車站,嘴裏是和曲琮聊天,但眼睛只看着元黛,在曲琮來看,李铮分明是舊情難了。
她和喻星遠關系穩定,喻星遠更黏她,曲琮是感情中的接受者,還有了一個處處不遜色李铮的周定撩她,現在她對李铮沒那樣焦灼的渴望,但還有那麽一絲牽挂,曲琮也說不清為什麽,大概李铮這樣的男人就是符合她的胃口。會提到李铮,她是有點不可告人的私心在,想要探一探元黛的口風。
“李铮是絕不可能的。”沒想到元黛回答得更斬釘截鐵,“她自己也知道,李铮玩玩可以,長久不了——要結婚,天宇比李铮更合适。”
林教授比李铮大,年紀上自然是更合适的,但元黛明顯不是這個意思,曲琮不禁一怔,元黛從後視鏡看她一眼,索性把腳從油門上移開。“李铮太聰明了,遲早會發現她的過去——他也太幹淨了點,對紀荭來說,天宇和她更配。”
‘幹淨’是個道德感更強的字眼,這等于說紀荭的過去不那麽幹淨,曲琮知道元黛這是要履行交易了,她一向是這樣,談判的時候難纏,但執行起來卻很及時很大方。
“你有沒有想過,紀荭是怎麽在格蘭德做到這個位置的?”
她絲毫不吊胃口,第一句話其實就把關鍵點破,之後的言辭都只能算是補充。“我和簡佩的第一桶金來自格蘭德,那紀荭呢?你算算時間,她在29歲就已經能夠左右格蘭德在大陸的法律業務分配,你今年25歲,小曲,如果你不跟着我混,不跟着紀荭混,你想想,4年以後你在幹什麽?”
如果她什麽大腿都不抱,那大概率四年後又是一個朱子強,曲琮有些混亂——道理太淺顯了,她不知道自己之前為何從未想過。
“我知道,你可能覺得我和簡佩沒有骨氣,任由紀荭作威作福,我們只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做她的玩偶。可我們付出的也就只有這些而已,一些尊嚴罷了,得到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利益。之前我們也談過這個問題,如果你的資源來自于一個男人——”
元黛的臉有一半藏在陰影裏,她的臉色顯得很嚴酷,讓曲琮想起那晚放倒醉漢林天宇時元律的樣子,她垂頭看林教授的表情和現在很像,這是元黛直面生活中難堪而又真實那一面的表情。
“這是個男人的世界,小曲,格蘭德的高管層沒有女性——人性到哪裏都一樣,這個職位報酬豐厚、位高權重,沒理由被紀荭一個外國人牢牢把持,她能穩坐這個位置,自然是因為她抱了一根很粗的大腿。”
曲琮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那男人是誰?”
“如果叫他Mr Big那就太俗氣了,你可以叫他格先生,我們在一次實習□□同認識他——你去了新加坡,也參加過那樣的晚宴,實習生和大客戶,共處一室,律所向實習生炫耀着自己的成功,向大客戶展示自己的未來,只是我想當時你沒意識到,那種場合除了喝酒、八卦和同事間的**以外,還能發生很多事。”
格是格蘭德的格嗎?曲琮屏住呼吸,忍住提問的沖動,元黛現在的爆料太寶貴了,一個字都不能錯過。
“我們在一次晚宴□□同認識他,但只有紀荭要到了他的聯系方式,你看,我們三個女人,簡佩家裏最寬裕,她最早結婚,我來自小城市,但家人感情還不錯,所以我只能做紀荭的下游供應商,紀荭出身最差,什麽都要靠自己,她是最有想法的,很早就想好了自己的路,她願意為之付出的東西。她畢業後直接進了格蘭德,29歲就做到格蘭德在華辦公室的法律專員,34歲亞太區法務副總,36歲亞太區法務總裁。她在S市的住處,就是格先生每次來S市下榻的地方——我早覺得她可能給自己另買了一個房子,真正只屬于她自己的房子,沒想到她居然帶你去了,挺有趣的……”
那種中看不中用的法式小別墅,也就只有老外喜歡了,曲琮恍然大悟,原來那是格先生的金籠子,她同時又有種窒息感:格先生一年應該也不來一次,但紀荭卻因為他的喜好,只能永遠住在那樣陰冷不便的房間裏,為了那點矯揉造作的,香煙畫片美人似的舊上海風情。
“等等。”
她打斷沉思中的元黛,“但是,她結了兩次婚——”
“格先生沒有禁止她結婚,她不是格先生的禁脔。”元黛簡單地說,“只要她能兜得住,過什麽樣的生活格先生不幹涉。”
“但是,那樣的話,孩子……”
那曲琮就不懂了,既然不幹涉生活,那麽紀荭為什麽不想要孩子?就算被禁止,那也應該是不能要,而并非是不想要。
元黛沒有回答曲琮的話,她的表情更嚴酷了,她沉默了很久,發動汽車開出車位,在巨大的停車場裏繞來繞去找着出口。曲琮幾乎以為今天的對話就到這裏為止了——
但元黛還是開口了。
“你知道嗎,張經理死了。”
“張經理?”
話題的跳躍讓曲琮有點跟不上,而且她起碼認識40多個張經理,“哪個張經理?我們都認識嗎?”
“沒見過面,但你應該記得他——洲佳的張經理。”
洲佳的張經理,就是洲佳前任法務經理……也不能這麽說,他管轄的部門并不止法務部,洲佳何總前妻的堂弟,裏應外合侵吞了洲佳不少利益的那個?
曲琮不禁驚疑,“他?他怎麽死了?他怎麽死的?”
“車禍,對方酒駕。”元黛說,她在出口處緩下車速,午飯時間結束了,很多車排隊出去。
曲琮說不出話,當然每天都有人在車禍中去世,但是——但是,張經理在争産最激烈的時間點上死于車禍,不能不讓人想入非非。
“巨大的財富會讓生命變得脆弱,我沒做過統計,但是我有很多客戶的親人——或者自己,都是非正常死亡。”元黛用閑聊的口吻說,“紀荭能在29歲就獲得那樣的權力,也許你可以說那是因為她的美色,但她現在已經39歲了,而且你也已經懂行了,你明白的,男女間那點事只是進身之階,只是上位者獲取控制感的途徑,她依然是要幹活的,而且要把活兒幹得很好,而且,她要幹很多活兒。”
她看了曲琮一眼,幽幽地說,“她想讓你當她的狗,可她又何嘗不是格先生的一條狗呢?”
“簡佩是敢結婚生子的,她的階層躍升不大,她過着正常的生活,所以她從不覺得自己多麽成功。我也可以這麽做——我是有些錢,但終究,拿到手的也就這些,頂級中産,這就是全部了,在真正的有錢人眼裏我只是個高級打工仔。”
“但她不一樣,她得到了那麽多,甚至于對所有人都需要保密,但所有的一切都要付出代價,你看到了她的能量,沒看到她身上的繩索。她有的一切都不是幸運得來的,她賺的每一分錢都有代價。”
曲琮說不出話,過了很久才喃喃說,“所以……她就是《絕命毒師》裏的索爾?”
“我不知道,我也不會去問。我們非訴律師做的是苦活,和工地搬磚的一樣,賺的是勞力錢——因為我們不直接創造價值。你要知道,在法律這行,直接創造價值的工作有時候是很危險的。”
元黛說,“但紀荭應該也不是什麽都做,否則,她會比現在更有錢。博弈存在于萬事萬物之間,我和她有博弈,你和她有博弈,她和格先生一樣也有博弈。但是,我們沒有太多錢和太多權力,博弈失敗只能承受結果,但世上有些人是會掀棋盤的。”
元黛斷言說,“你能想象格先生會對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做什麽嗎?你不敢想,我不敢想,紀荭也絕不會讓自己去想,她不會讓自己擁有這麽明顯的弱點,她不可能生小孩的。”
她其實也不知道實情,曲琮意識到,元黛也只是在猜——她也不願知道實情,在很多時候知道得太多也很危險,就像是張經理,世界對這種人危機四伏。而元黛一向是很滑溜的,她特別善于自保,就像現在,她也一樣瞞了很多,格先生的真實身份,元黛這些年來觀察到的細節,她的猜測。甚至她告訴自己這些,除了驅使她去探聽紀荭的隐秘之外,也因為曲琮确實需要知道這些事情,免得——
“會告訴你這些,并不是我喜歡消費朋友的隐秘,我也不會在背後道德審判紀荭。”
剛想到這裏,元黛就開口說起,她已通過收費口,拐上路面,強烈的日光幾乎刺得曲琮掉眼淚。“但是以後你們接觸的機會很多,有些事情你必須知道,這樣不會觸雷。”
現在曲琮已知道她沒談‘你為什麽買第二處房子卻不常住這裏’,‘你有沒有想生個小孩’這樣的話題,實在是很明智也很幸運,她含糊地應了一聲,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心跳到現在都沒平複下來。
——張經理死了,紀荭不會生小孩,這兩件事被元黛串在一起說,充滿了強烈的暗示。曲琮看過很多動作電影,跨國企業位列KB組織和神秘宗教之後,是排行第三的反派老巢,不過她從沒和自己聯系在一起,也從來沒有這麽直觀地感受到‘巨大的財富會讓生命變得脆弱’。
她也是生命,她也很脆弱——而且,她的工作是紀荭聯系的,元黛還問過她,知不知道紀荭想要什麽。
紀荭想要什麽?
真的只是一些便捷的行業消息嗎?
曲琮手心冒着冷汗,她不知道元黛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告訴她這些紀荭的故事可能會吓着曲琮,讓她聯想到自己——
她扭頭望着元黛的側臉,就像是從水面下仰首望着扭曲的太陽,這開悟來得這麽緩慢:啊,所以當時,元黛并不是那麽希望她留下來。
但她還是留下來了,是她自己留下來的,元黛給了她出局的機會,元黛覺得紀荭對她來說過于危險,她已隐晦暗示曲琮,也許辭職并不是太壞的選擇。
也許現在抽身還來得及。
是她自己太愚蠢,以為自己能玩得轉,她實在低估了這個危機四伏的世界,只看到王冠上的寶石,卻從不知道功名路原來荊棘遍布,她想象中的成功,在現實中永不可能成真。
曲媽媽實在是對的——曲琮想,這認識來得痛徹心扉:她确實太天真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都懂,老規矩——昨天還真有讀者猜到了一部分,确實和大腿有關
小曲也吓着了,沒入行只看到賊吃肉,入行了才看到賊挨打的一面啊
今天的問題是:大家還羨慕紀荭的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