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找到了, 是這個嗎?”蘇細一手提着紅紗籠燈, 一手從一盆牡丹花裏摸出一塊沾着淤泥的玉珏遞給顧韞章。

顧韞章伸手, 欲接, 蘇細突然收回手, “我替你擦擦,有些髒了。”

蘇細用帕子将玉珏上頭的淤泥擦幹淨了,才遞給顧韞章道:“喏, 是在你書房窗前的那盆牡丹花裏頭尋到的, 你怎麽會掉在那?”

顧韞章沉吟半刻, 道:“今早上澆了花。”

“哦。”蘇細點頭,朝顧韞章湊近一些,“你喜歡牡丹花?”

小娘子踮腳湊上來, 因着顧韞章是個瞎子, 所以并沒有太過拘束, 想着這個男人反正也瞧不見。

那盞紅紗籠燈随風搖曳,小娘子的臉浸在光暈中, 猶如上了一層凝脂玉色。

顧韞章稍稍往後退一步,指腹不自覺摩挲着手中玉珏。那玉珏質地極好, 溫暖細膩, 就如眼前小娘子那透徹瓷白的肌膚。

見顧韞章不說話, 蘇細便自顧自道:“我當你歡喜的是竹啊,梅啊,蘭的那些東西,不待見咱們俗氣的小牡丹呢。”

蘇細轉身, 輕輕點了點剛剛綻開一半的小牡丹花。這是一朵極其純正的淡黃色牡丹花,一眼望去,花瓣輕薄,形如細雕,質若軟玉。如今半開未綻,亭亭玉立之中透一股清媚之态。

蘇細認得這是牡丹之中的姚黃,極其珍貴,千金難尋。果然是有潑天富貴之稱的相府呀,連姚黃都能尋到。

“着意勻金粉,舒顏遞異香。斜簪美人醉,盡綻一城狂。如此絕品萬花王,怎會俗氣。”

男子雖覆雙眸,但卻是對着蘇細的方向說的。小娘子一擡頭,便能看到他那張玉雕似得臉。男子微垂首,面色被光籠得柔和,仿佛這些話,不是說與那牡丹姚黃聽的,而是說給她這株小牡丹聽的。

蘇細下意識心口一窒,她含糊一聲,轉移話題問,“這盆牡丹是姚黃吧?”

“嗯。”

蘇細指尖撥弄着,水眸之中漾出絲絲風流情态,“我阿娘就叫姚黃,它可真漂亮。”美人托腮趴在窗臺上,盯着它玉立一般淺淡的嫩黃色花瓣,由衷誇贊,“與我阿娘一樣好看。”

小娘子嗓音有些哽咽,應是想起了傷心事。

良久後,寂靜屋內突然想起蘇細聲音,很輕,透着一股恍惚缥缈之感,“雖生豔骨,但有傲心。”

顧韞章下意識朝蘇細看去,那雙掩在白綢之中的鳳眸清楚看到她臉上露出的表情。

雖生豔骨,但有傲心。此話,又何嘗不是在說她自己?

“對了,我也有。”蘇細突然轉頭,指了指顧韞章捏在手裏的玉珏,“你那玉珏是父親遺物,我也有一塊我阿娘給我留的玉麒麟,你要……”蘇細本想說給顧韞章瞧瞧,但想到他看不到,便改口道:“你要摸摸嗎?”

小娘子貼得極近,吐氣如蘭,嗓音綿軟,若非顧韞章自覺自個兒是個正人君子,怕是會想歪。

郎君微偏了偏頭,喉結輕動,吐出一個字,“好。”

蘇細解了盤扣,将裏頭的玉麒麟取出送到顧韞章手邊,“喏,給你。”

男子伸手,摸索着往前觸。

蘇細見他磨磨蹭蹭,又蹭蹭磨磨,便以素指搭住他的手背,将男子的手翻了過來,然後輕輕的将那塊玉麒麟放到他掌心。

玉麒麟剛從蘇細心口拿出來,尚帶馨香暖意。郎君手掌僵了僵,擺在半空中沒動,那邊蘇細催促道:“你摸摸呀。”仿若一個硬要與旁人分享小秘密的三歲孩童。

顧韞章唇角輕勾,緩慢收攏手掌,觸到掌心那塊玉麒麟。小小一塊白玉,透着涼森甜絲兒的香,直往顧韞章鼻息間鑽。

男子鎮定心神,細細摩挲。白玉上頭雕刻一只麒麟仁獸。雕工精細至極,顧韞章的指腹甚至能觸到每一寸鱗片。

“是塊好東西,不常見的。”

顧韞章松開手,那玉麒麟從他指尖滑落,被蘇細重新收回心口。玉麒麟溫度微燙,貼着小衣,蘇細下意識捂了捂,方覺得兩人距離挨得多近,方才之舉也過于親密。

小娘子立時起身,“我去尋個使女往後山和後園子去,告訴他們玉珏已經找到了。”

話罷,蘇細趕緊提裙出了書房,還沒走出幾步,便見前頭路安提了燈籠過來。

“玉珏找到了,你讓那些人回來吧,別忙活了。”

“哎。”路安趕緊點頭,然後猛地一拍腦袋,“哎呦,奴才給忘了,郎君尋了大半個時辰,還沒用晚膳呢。”

還沒用晚膳?蘇細雙眸一亮,側身擋住路安,“哎,你家郎君……不喜歡吃什麽?”

面對自家娘子這張美豔絕倫的臉,路安一愣,面頰臊紅,“我家郎君不喜歡吃魚,嫌腥氣,刺也多。”

蘇細立時點頭,然後吩咐身後的素彎道:“讓廚房煮條新鮮的魚來,要最腥氣的。”話罷,蘇細也不忘表揚路安道:“真是個好奴才。”

路安看美人倩影行遠,突得恍然大悟,不對呀,這一般不都是問愛吃什麽嗎?

……

晚膳擺好了,蘇細與顧韞章坐在一處,屋外守着使女。

蘇細一手托腮,一手執筷,歪頭朝顧韞章看過去,“我聽說你還沒用晚膳,便讓人準備了些。”話罷,蘇細夾了一筷子魚,放到顧韞章碗裏,“快嘗嘗。”

男子手執玉箸,慢條斯理攏袖起筷,往白玉碗內夾了一下,然後送入口中。

蘇細坐在一旁,盯着顧韞章,“你沒夾到。”

顧韞章一愣,重新去夾。玉箸太滑,他還是什麽都沒夾到。

蘇細忍不住了,她伸手按住顧韞章的腕子,十分殷勤,“我給你夾。”小娘子着急想看這瞎子到底是真瞎還是假瞎,這口魚她是喂定了。

“來,張嘴。”

顧韞章薄唇緊抿,似有些抗拒。

蘇細急了,恨不能上手去掰,“快點,都要涼了。”

“娘子放着,我自己來……唔……”

顧韞章剛剛開口,話還沒說幾乎,就被那夾着魚肉的玉箸往嘴裏塞了進去。

“咳咳……”顧韞章輕咳一聲,那張白玉似得臉上露出些微緋紅,然後突然面色一變,“這是魚?”

“是呀,養娘做的鲫魚湯可是極鮮美的,裏頭還放了春筍呢。”

“我不食魚。”

“我知道,因為有腥氣。”蘇細滿眼狡黠。

男子卻搖頭,“是有刺。不過娘子替我挑出來了,我也能食。”話罷,顧韞章便朝蘇細的方向“看”過去,端莊矜持,高貴清冷。

面對坐等投喂的男人,蘇細張了張嘴,又猛地閉上。行啊,跟她玩心眼子呢?

“既然是大郎要吃,我自然是要給大郎好好挑的。”蘇細掐着嗓子,嬌嬌柔柔的說完,便開始給顧韞章挑魚刺。挑完一塊就往男子嘴裏塞。

看你能撐多久!

蘇細咬牙切齒的給顧韞章挑了半個時辰的刺,兩人就坐在那裏,身旁一盞琉璃燈,滿桌子菜,卻除了那鲫魚湯,旁的什麽都沒吃。

等吃完整整一條魚,連魚尾巴都沒放過的顧韞章終于心滿意足的起身,蘇細眨巴着自己挑了半個時辰都沒怎麽眨眼的幹澀大眼睛,累得手直顫顫。

“多謝娘子。”

“大郎客氣了。”蘇細僵着臉,一副咬牙切齒之相,語氣也是極為陰森。

顧韞章卻恍然未覺,施施然甩着寬袖出了屋子,一臉春風得意。蘇細氣得将手中玉箸往桌上一擲,然後揉着已然蜷縮的跟只雞爪子似得纖纖素手。

真是氣煞她也!

……

“郎君。”路安一臉讪讪的站在書房門口,便顧韞章來了,便趕緊上前,聞到自家郎君身上那股子魚腥氣,面露訝異,“郎君您方才吃了魚?”

顧韞章敲着手中盲杖,推開書房門,問路安,“廚房裏頭有黃瓜嗎?”

“黃瓜?有啊。”路安一臉不明所以,“郎君要吃嗎?”

顧韞章語氣溫柔道:“你去吃了,吃不完不準從廚房出來。明日若是拉來了新的黃瓜,你還要繼續吃。”

路安“撲通”一聲跪下來,“郎君,我錯了,我不該告訴娘子您不喜歡吃魚的,都是奴才的錯,您別讓奴才去吃那怪東西啊!”路安也不知怎麽回事,總覺得黃瓜有股怪味,不喜歡吃,每次吃那東西,就跟吃毒似得。

顧韞章嘆息一聲,“你若不與我廢話,還有三個時辰。”

路安哭喪着一張臉,拔腿往廚房狂奔。

……

春闱的名次出來了,顧顏卿蟾宮折桂,入了殿試。梁氏高興的大擺宴席,幾乎将全京師的簪纓富貴人家都請來了。

聽到這事的顧服順剛從朝堂下來,面色一沉,直入梁氏正屋,指着她的鼻子怒斥道:“誰讓你請那些人來的?”

“二郎蟾宮折桂,如此天大的好事我請人高興高興怎麽了?”

“婦人之見!愚鈍!”顧服順氣得直哆嗦,“高寧一事還沒讓你長記性?”

錦衣衛辦事速度極快,高寧是保不住了。如今顧服順這邊不僅損失了一個戶部和吏部,還有下頭一大片被網盡的小蝦米。只要是跟他顧服順沾了邊的,就要被剝下一層皮。

因着此事,朝中那些官員已開始往衛國公那邊倒。顧服順本就處境艱難,聖人那邊如今卻還在讓錦衣衛深挖,情勢如此不對勁,即使是平日裏嚣張跋扈的顧服順都收斂了鋒芒,夾起尾巴做人。

聖人是個多聰明的人物,一邊捧着貴妃養起顧服順這個權傾半個朝野的左丞。一邊壓着皇後,以顧服順挾制功高蓋主的衛國公。

如今,聖人卻寧可打破貴妃與皇後之間的平衡,抓着高寧的事不放,是明着在給顧服順警示。

顧服順如此心思通透,自然明白聖人的意思,不然他也不能走到如今地位。卻不想梁氏竟在這個時候鬧出這種事。這不是公認與聖人叫板,讓錦衣衛進來一鍋端嗎?

“不過一個高寧罷了,你堂堂左丞怕什麽?你若是怕,我那上頭還有我那嫡親的貴妃姐姐呢!天塌下來,有我梁家頂着!”

“蠢婦!”顧服順氣得怒罵。

梁氏聽到這兩字,面色發紅,咻然落下淚來,“我知道你向來瞧不上我,可論根基門第,模樣家私,我哪裏比不上那個甄洛?”

顧服順看一眼梁氏那張哭得老黃瓜似得臉,板着臉沒言語。

梁氏也知自個兒的模樣是比不上甄洛的,說出的話卻收不回來,只道:“我知道,她生得好看,可還不是跟你那短命弟弟一般去的那樣早,留下一個傻子,一個瞎子來拖累我們。”

顧服順甩袖負手,“我跟你說過,別提大郎。”

“大郎,大郎,我知道你為什麽這麽看中那個瞎子,不就是因為他生得像甄洛那個賤人嘛!”

“一派胡言!”

“呵,”梁氏冷笑一聲,“男兒像母,女兒似父。你說我一片胡言?我怎麽沒瞧見你對那傻子那麽上心?她生得可是與那短命的弟弟有七分相似。你不寵那個傻子,反而寵一個瞎子,你當我是瞎子啊!”

“胡攪蠻纏,不可理喻!”顧服順氣急欲走,卻被梁氏一把扯住了頭發,“顧服順,我還就告訴你了,今兒個你不把話給我說明白了,今日的門你就別想出去!”

當周林将外頭的賓客送走,正尋自家老爺時,便看到正屋內糾纏在一起的梁氏和顧服順。

周林想了想,掩身躲在了門口,然後逗了逗挂在檐下的那只八哥兒。

八哥兒歡騰地撲着翅膀,“蠢婦,蠢婦!”

……

屋裏頭終于安靜了,顧服順頂着一張被抓花的臉,面色陰沉地急走出來。

周林趕緊遠遠跟着。

“滾過來。”

周林立刻疾走到顧服順身邊,拱手道:“老爺,奴才今日得巧從京師府尹那裏聽說了一件趣事。”

顧服順因着高寧的事焦頭爛額,不耐道:“有屁就放。”

“衛國公那邊的王将軍在販私茶。”

顧服順腳步一頓,“可靠嗎?”

“奴才已差人去往臨洮府,在蘭縣河橋尋到一小吏可作證。那小吏曾不願走私茶葉,卻遭毒打,對王元凱懷恨在心,必不會有問題。”

顧服順卻還存疑,“這事,就那京師府尹還敢往衛國公那邊捅?”

周林笑道:“這事說起來,還是大公子的功勞呢。”周林将前些日子顧韞章吃茶報官的事說了,然後道:“若非大公子這一報,那京師府尹也不會去查封茶館,也扯不出這王将軍。”

顧服順突然開懷大笑,“天意,真是天意啊!大郎只是吃個茶就給我吃掉了個王元凱。”說到這裏,顧服順面色一狠,“那無恥老賊端了我一個高寧,他這條左膀老夫也是卸定了。”

作者有話要說:

着意勻金粉,舒顏遞異香。斜簪美人醉,盡綻一城狂【引用】

今天我們這邊下雨,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抱歉哈,更新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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