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幸虧催吐及時, 并無大礙。”醫士替顧元初把完脈, 取出毛筆紙張, “我給這位小娘子開個藥方, 吃幾日, 清熱解毒……”

提到清熱解毒,蘇細便想到了那些糖果子,她取出一顆遞給醫士, “您看看這東西。”

醫士謹慎地嗅聞, 然後又淺嘗一口, 道:“是好東西啊。這位誤食蓖麻的小娘子可是經常食用這糖果子?怪不得身體底子這般好。若是旁人用了這些蓖麻,便是吐出來也要難受好幾日的。”

因為将蓖麻吐幹淨了,所以此刻正臉蛋紅撲撲坐在榻上吃糕點的顧元初, 哪裏像是一個剛剛從閻羅殿門口被蘇細給拉回來的。

顧元初無大礙, 蘇細便安心了, 她讓素彎送走醫士,一轉頭, 看到靠在門口,半臉皆是血跡的藍随章。

方才那醫士被藍随章拎進來時, 是從屋脊上飛下來的, 如此刺激的動作, 可将這一半百老者吓得差點魂飛魄散。再加上藍随章滿身的血腥氣,若非進的是相府,這醫士怕是馬上就要吓得去報官了。

“你幹什麽?”藍随章一臉警惕地看向朝她走來的蘇細。

蘇細将手中帕子遞給他道:“你臉上都是血,給你擦擦臉。”

藍随章偏頭, 沒接,只随意用袖子抹了一把臉,然後扭身便飛上了屋脊。

見藍随章身姿依舊如此輕盈,蘇細便知他無事。方才若非藍随章出手,如今蘇細和顧元初可真要被梁氏給拿捏至死了。

一想到方才場面,蘇細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涼。說到底,她也只是一個剛剛及笄的小娘子罷了。即使經歷過兩世,那又如何,血肉生長之人,該怕的還是會怕。

“娘子,郎君回來了!”唱星的聲音遠遠傳來。

蘇細下意識一怔,然後立刻提裙疾行幾步,走到廊上。

廊下,青衣男子敲着盲杖,正朝她的方向走來。腳步沉穩,略急,身旁唱星正在将方才發生的事告知于他。

顧韞章步上石階,那道清白颀長的身影在蘇細眼簾中慢慢顯現,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模糊。

蘇細淚眼朦胧地盯着顧韞章那張覆着白綢的臉,不知為何,腦海中一瞬就突然空蕩蕩的。然後,滔天洶湧的巨大恐慌無助,在這一刻轟然而臨,仿佛海潮将将她淹沒。

蘇細動了動腳,她往前邁一步,然後又往前邁一步,最後朝顧韞章的方向疾奔而去。

短短幾丈遠的距離,蘇細卻恍如隔世,直到她觸到他的衣擺,他的身體,他的懷抱。

纖細柔軟的美人青絲散亂,雙眸紅腫,就那麽蘊着眼淚撲進郎君懷中。

顧韞章穩住身形,單臂圈住蘇細的腰肢,寬大的袖擺垂落,遮蓋住她微微顫抖的身體。

“嗚嗚嗚……”蘇細埋首在顧韞章懷中,眼淚噴薄而出。她貼着他單薄的衣襟,感受到男人身上熟悉的溫度。喉嚨發堵,黏黏糊糊的幾乎說不清楚話,“你怎麽才回來啊,你去哪了……”

小娘子委屈至極,緊緊揪着顧韞章的衣袖不肯放。

男子垂眸,看到一個黑黝黝的小發頂,埋在他懷裏,像只崩潰的雛鳥,連話都說不清了,“我好害怕……”那只拽着他寬袖的手,緊緊糾結成一個小拳頭,凝脂白玉似得死死拽着他。

顧韞章伸手,撫上她發頂,輕聲道:“不怕,我在。”

男子身上熟悉的味道将蘇細濃密包裹起來,蘇細哭夠了,委屈完了,才發覺自己居然在衆目睽睽之下就将顧韞章抱了個滿懷,還哭得如此狼狽。

她那張原本哭得緋紅如朝霞一般豔媚的臉立時又落了一層朦胧羞意。蘇細伸手,想推開顧韞章,卻不想一動胳膊,便是一陣鑽心的疼,“啊……”

顧韞章皺眉,“胳膊怎麽了?”

“好像是剛才扭到了。”

方才一切都太亂,太急,蘇細一直繃着腦中的那根弦,如今霎時放松下來,便覺得哪哪都疼。

本來也是一個千嬌百寵長大的小娘子,哪裏吃過這樣的皮肉苦。蘇細蹙着秀眉,疼得小臉慘白,那豆大的汗珠順着她那張白細面頰簌簌往下落,浸濕了衣襟,貼着青絲,香汗淋漓,好不可憐。

“我看看。”

“好疼的。”蘇細蹙眉,有些抗拒。

顧韞章柔聲道:“我就看看,不做什麽。”如此語氣,猶如在哄孩童。

蘇細信了,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胳膊拿出來,任由顧韞章拿捏。男人的指尖順着她纖細的胳膊肘往上,輕輕壓住肩部。

“啊,好疼。”蘇細輕呼一聲。

顧韞章道:“無礙,有些扭傷,修養幾日就好了。”

“真的沒事嗎?”蘇細的警惕心漸漸降低。

顧韞章面容如常,單手托住蘇細的胳膊,微微颔首。

蘇細一臉的懵懂無知,像只踏入陷阱的小獸,“那我……啊!”

“咔嚓”一聲,顧韞章掰着蘇細的肩膀,将她被方才在梁氏院內被老媽子拽得有些脫臼的胳膊複位。小娘子毫無防備,疼得大叫一聲,另外那只手死死抓着男人手背,幾乎掐出血痕。

“啊啊,嗚嗚嗚……”蘇細又喊又哭,急得不行,使勁掙紮推搡。

“好了,好了。”顧韞章趕緊安慰,然後被氣急敗壞的小娘子一腳狠狠踹上了小腿肚。

……

折騰一日,夜深人靜。蘇細摟着身邊睡得憨沉的顧元初,秀眉緊蹙,似是夢魇。

素彎點了安神香,又點亮床頭一盞小花燈,替蘇細擦了汗,掖好被褥,小娘子這才漸緩過神來,眉頭微微松開。

屋外檐下,兩盞紅紗籠燈散發氤氲暖色。顧韞章立在那裏,衣袍處是一只小小花色繡花鞋的黑黝痕跡,手背上是帶着血色的抓痕。男人神色淡漠,慢條斯理地摩挲着手中盲杖。

路安從旁行來,将手中的東西交給顧韞章,“郎君,這是李陽老先生臨行前給您留下的東西。”

“什麽東西?”

“一封信和一把扇子。”

顧韞章側身,朝身後屋內看一眼,然後轉身朝書房去。

書房內未點燈,就着暗色,顧韞章抽出信件,看了一眼,然後又拿起那柄扇子打開,正是前段日子那柄他欲物歸原主的百鳥朝鳳扇。

随在顧韞章身後的路安關上門,推開一道窗,皎白月色傾瀉而入,照亮一角。

路安問,“郎君,老先生給您一把扇子做什麽?”

“百鳥朝鳳,意在期盼君主聖明,河晏海清,天下歸附,太平盛世。”顧韞章将手中百鳥朝鳳扇輕放入盒內,良久後聲音微啞道:“老先生高看我了。”

路安聽到此話,鼻頭一酸,上前一步,欲勸,“郎君……”他知郎君受的苦,也知郎君心中酸楚。

“無礙。”

“啪嗒”一聲,顧韞章蓋上面前的盒子,他的臉隐在黑暗中,就連那片白綢都似被蘊上了濃厚的陰霾暗色。

“明天是晴日吧?”

路安道:“是。”

……

翌日,連綿多日的雨終于停歇。難得的放晴日,暈厥了一夜的梁氏堪堪蘇醒就在屋內怒斥,“那些小蹄子,還敢翻天了!老爺呢?昨日怎麽沒回來?難不成又去那瞎子處了?這瞎子又要告我的狀不成?”

馮媽媽見梁氏又氣得面紅耳赤,趕緊一邊給梁氏順氣,一邊道:“大娘子忘了?大皇子生辰過後不久便是降誕日了。今日占城國前來進貢,咱們老爺是要負責接待外使團的。”

梁氏哼一聲,“此事年年如此,我倒是忘了,全是讓那小蹄子給我鬧的。”想起昨日的事,梁氏便是一頓氣不順。

若非那蘇細,她早将那個傻子拿捏住了,如今哪裏還有那傻子喘氣的份。便是旁人問起來,只說小傻子貪食,誤食蓖麻致命也就罷了,可如今卻全被那蘇細給毀了。

還有那藍随章,雖說年紀尚小,但畢竟也是一男子,竟擅闖女子內宅,還廢了她院子裏頭一個嬷嬷的胳膊。這些賬,她都要給這些人算回來!

“馮媽媽,讓人将青竹園裏頭的那些東西都綁起來。”梁氏扔掉額上抹額,雙目兇狠。

馮媽媽趕緊勸,“大娘子,您可別沖動。那藍随章武藝高強,可不是咱們能拿捏的。老奴聽說私茶案一事了罷,藍沖刃便要回嘉興去了。待那藍随章走了,咱們再做事也不急。”

梁氏一想到那藍随章便是一陣不順心,“這藍随章怎麽早不來晚不來,偏這個時候來擋路。”

馮媽媽道:“誰知道呢。”

……

距離降誕日還有一段日子,別國便已差遣特使前來大名朝聖。占城國居南海中,雖為偏僻小國,但崇尚大明文化,與大明十分交好。

“區區一占城小國,讓禮部去管。”顧服順忙了一夜,剛尋了一處偏殿休憩半刻,聽到此事便随意吩咐了一句。

那官員聽罷,将便此事交給了禮部。卻不想禮部并不辦事,又将此事推給中書省。折騰半日,那占城國的使臣尚未見到主事之人。

聖人知曉此事後大怒,嚴厲怒斥顧服順辦事不利,并準備親自接見占城國使臣。

已至晌午,天光大亮。陽光落在保和殿黃色琉璃之上,巍峨的重檐歇山頂更顯華貴富麗。

占城國使團立在保和殿前,腳踏雲龍石雕入殿,前來獻禮。

聖人身穿紅黃八團龍袍,端坐金漆寶座之上。年雖四十有餘,但雙眸深谙,氣勢非凡。從面部輪廓上能清晰看出其年輕時該是何等風姿俊美的郎君。

“今日還有一人,要給聖人請安。”使臣團與聖人話罷,側身讓開,露出随在身後的一老翁。

那白發白須老人褪下頭上臉上包布,跪于金磚之上,蒼老而铿锵的聲音回蕩在空寂大殿之上,“草民李陽,給聖人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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