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明悟

馮道病了!

病的很嚴重!

從醒來後,馮道就開始狂吐不止,一開始吐東西,吐完東西後吐胃水,最後,甚至連胃水都吐不出,直接又暈了過去。

這架勢,把吐過一次的劉守光都吓到了。

劉守光忙讓軍中的軍醫給馮道看看。

老軍醫剛來時,看到馮道,還覺得沒什麽大事,直接把了把脈開了張方子,說吃碗藥就行了。

就是受了點刺激,被惡心的,過兩天就沒事了。

可誰想到,藥端上來,剛喂到嘴裏,馮道“哇”的一下全吐出來了。

老軍醫還以為馮道嘔吐傷了胃,就讓人去先熬點清粥,打算給胃墊墊。

結果,粥來了,剛喂了兩口,馮道“嘔”的一下又全吐了。

老軍醫這才覺得有些嚴重了,忙讓換了碗清水,還加了點鹽粒。

心想這個應該沒問題。

只是馮道剛一入口,又全都吐了出來!

老軍醫曉得事情嚴重了,忙拿出針包開始給馮道施針。

一番針灸後,馮道倒是醒了,只是嘔吐絲毫不見好。

吃什麽吐什麽,甚至連清水都喝不下去。

Advertisement

老軍醫忙活了一天,最終束手無策,只能去和劉守光告罪,請劉守光另請高明。

劉守光對一直跟随自己的馮道還不錯,就讓李小喜去把滄州還活着的大夫都找來。

李小喜二話不說,帶兵把滄州還幸存的幾大藥鋪都端了,把裏面的坐堂大夫都抓來了。

幾個哆哆嗦嗦的坐堂大夫圍了馮道忙活了一陣子,最後一個年紀最大,最德高望重的大夫出來對劉守光禀報道:

病人嘔吐不止除了受了刺激,還因為有心病,心病不愈,嘔吐難止。

劉守光、李小喜、元行欽三人面面相觑,不就被惡心了一下,咋還弄出心病來了?

三人轉頭看向榻上的馮道,看着馮道氣息奄奄,神思不屬的樣子,好像還真不止是被惡心的。

不過心病是什麽?

劉守光三人互相看了看,連最能說會道的李小喜都閉了嘴。

身為武将的他們,哪裏知道文人腦子裏會想什麽。

最後還是李小喜提議,滄州離景城不遠,幹脆讓馮道回去讓他家人開導一下吧。

劉守光想了想也沒別的辦法,就讓元行欽帶親衛送馮道回老家養病。

馮父看着被送回來形容枯槁的兒子,吓得差點站不穩。

好在元行欽及時扶了馮父一把,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馮父這才緩過神來,忙把兒子送回卧房。

元行欽因着還有公務在身,安慰了馮父幾句,把劉守光送的大夫和錢帛留下,就起身告辭。

馮父送走元行欽,讓麗娘快去準備了些清粥,然後去看兒子。

“道兒,是爹來了,你睜開眼看看爹啊!”馮父一手端着清粥,一手輕晃兒子。

馮道卻緊閉雙眼,眉頭緊鎖,仿佛陷入噩夢之中,甚至還喃喃的夢呓。

馮父一驚,忙湊上前。

“……人食人,天理何在……百姓何辜……吾罪深矣……”

“啪——”

馮父手中的碗落地。

馮道覺得自己很累很累,累的都不想睜開眼。

他自幼事親真心,事長恭謹,待人以誠,二十年來,從未做過一件有損于他人之事。

他一直覺得,自己讀的是聖賢書,行的是君子道。

可是,他錯了!

當他看到那滿屋被作為“糧食”的人時,當他看到栅欄上的人肉時,他就知道,他錯了!

那屋裏的,是呂兖的罪,可何嘗不是劉守光、元行欽、李小喜和他的罪!

若是他們不曾圍城,若是他們……

何至于此!

那裏面,都是活生生的百姓啊!

百姓何辜啊!

馮道覺得自己的身子好重,好重,重的他永遠不想再起來。

……

“大夫,大夫,您再看看!”馮父扯着大夫的袖子哀求道。

大夫搖搖頭,嘆了口氣,“馮先生,令郎只怕,唉,您還是準備一下吧!”

馮父一頓,朝後仰去。

馮道覺得自己身子輕了很多。

眼皮也輕了很多。

馮道慢慢睜開眼。

外面好像有些暗。

是早晨麽?

馮道心想。

馮道望向窗戶。

窗戶沒關,有一絲風輕輕吹進來。

很涼快!

咦,那裏有一只蝴蝶?

馮道動了動眼睛,好美的蝴蝶!

這時,一只螳螂從暗處悄悄的靠近蝴蝶。

馮道看見,心一緊,想要起身趕走蝴蝶,卻發現身子雖然輕飄飄的,卻動不了。

螳螂一點點接近蝴蝶,眼看蝴蝶就要命喪螳螂鐮刀時。

一只黃雀突然從旁邊沖過來,一口叼起螳螂,吞入口中。

而蝴蝶,也因為黃雀的驚擾,輕飄飄飛走了。

馮道看着安然飛走的蝴蝶,又看了看黃雀,心頭一震,陷入黑暗。

“咳咳咳”

馮道艱難的睜開眼睛,覺得很是刺眼,不由又閉上。

“大郎,你醒了!”麗娘驚喜的叫起來。

聽到麗娘的叫聲,外面傳來一片腳步聲,一大群人湧了進來。

“大侄子、大侄子!”一個老者走到床前,輕輕的叫了叫。

躺在床上的馮道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

“真的醒了!”老者頓時驚喜的對外面喊道,“大郎醒了,快去通知良建!”

老者喊完,又低下去,輕聲說:“大侄子,還認得人不?”

馮道張了張嘴,沙啞的叫道:“族長!”

“哎,這孩子沒病糊塗!”老者歡喜對周圍的人說道。

周圍的人也放心的笑了起來。

馮道躺在床上,看着周圍這些自小看着他長大的叔叔伯伯,街坊鄰居,卻唯獨不見他爹,不由想要起來。

老者一看馮道急着起來,就知道他想什麽,忙用手按着馮道,“別動,別動,你才剛醒,千萬別動,你生病暈着回來的,你爹急的不行,這些日子又是請大夫又是給你抓藥,前兒你突然……唉,不提了,你爹一下子受不了也暈了,不過你放心沒什麽大事,本家幾個侄子看着他呢……”

還沒等老者說完,馮父就光着腳從外面跑進來,一進屋,就直撲兒子床。

“道兒!”

馮父看着清醒的兒子,喜極而泣。

“爹!”馮道艱難的用手碰了一下馮父,沙啞的說:“兒子不孝,讓爹擔心了。”

馮父一把抱着兒子,“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老者看着馮道醒來精神還不錯,覺得沒什麽大問題,就對正抱着兒子哭的馮父拍了拍,安慰道:“孩子年紀小,沒經過事,難免被吓到,你也不要老抱着他哭,好好開導孩子一下才是正事。”

馮父擦了擦眼淚,放下兒子,對族長感謝道:“族長說的是,是我平時只教孩子讀書,把道兒養的太過純善。”

老者聽了感慨道:“孩子性子純善是你教養的好,只是如今是亂世,心太軟未必是好事。”

“族長教訓的是!”馮父看着躺在床上的兒子,決定等兒子身子好了就狠狠心把當年京城的事給兒子講講,一定要讓兒子以後不能這麽心慈手軟。

老者看着馮父聽進去,點點頭,又看到沒什麽用幫忙的,就帶着一衆鄉親出去了。

馮父忙要起身去送,老者卻擺擺手,帶着一衆人走了。

等族長帶着人走後,馮父趕忙端起旁邊的水,扶起馮道,輕聲哄道:“先喝點水。”

馮道扒着碗喝了一口,又有些惡心,不過倒是沒吐。

馮父大喜,忙讓麗娘去端些清粥來。

很快,麗娘端着一碗清粥匆匆回來。

馮父小心接過,端着碗眼巴巴看着兒子。

馮道湊上去,扒着碗喝了兩口,頓覺惡心,不過還是強撐着又喝了幾口,最後捂着嘴倚在枕頭上。

好在沒吐出來!

馮父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

就這樣,馮道每頓強迫自己吃一點,每天吃多頓,熬了大半個月,終于把那股惡心勁熬過去。

看着兒子好歹不吐了,馮父這才放下心來,也覺得是時候該好好教教兒子。

這日,馮道吃完飯和湯藥,馮父提了一個胡床(馬紮),坐在兒子床前。

馮道疑惑的看着自己的爹。

馮父咳了一下,開口道:“兒啊,爹就你一個兒子,所以從小到大把你當命根子,也從來不舍得告訴你這世道的殘酷,才弄出這次的事來,其實這些事爹也經過,當年黃巢之亂時,甚至有好幾個城被黃巢當了……”

“爹,”馮道突然打斷馮父,“您是否告訴兒子,兒子應該狠心些,因為這世道就這麽殘酷!”

馮父一頓。

“因為見的多了,所以就習以為常,而為了不讓自己難受,就要狠心,爹,您是要告訴兒子這個麽?”

“可是不狠心,難道你還想因為無謂的同情再病一次?”馮父痛心道。

“爹,我錯了!”馮道突然說。

“呃?”馮父疑惑的看着兒子,他兒子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了。

“兒子病了這一場,明白一個道理,沒有能力的同情是這個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馮父:??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甫這句詩,聽着是憂國憂民,可其實有什麽用,他連自己都沒一間像樣的茅屋,就像兒子一樣,看到滄州城的慘事,只能自責的生病,除了讓爹您擔驚受怕,又有何益于滄州百姓?”

馮父心驚肉跳的看着兒子,“你到底想說什麽?”

馮道看着父親,“兒子從前沒想過做官,也不明白為什麽做官,但今天,兒子明白了,若說這句話的是房玄齡杜如晦,爹覺得有用麽?”

馮父一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