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月色疏朗,無風無霧,只有一輪明月高照,繁星點綴。

天有多明亮,南王宅邸就有多昏暗。

主人家不在府內,只有零星兩三盞燈,大批護衛也不在府內,他們要保護外出的主人。

南王沒有到短松岡,因為那裏很不安全,有太多的武林人,有太多的刀與劍,還有白雲城主!

他雖沒有見過白雲城主的劍,卻有所耳聞,只要是他在的地方,南王絕對不會出現,因為白雲城主并不是一個不會對他這樣的老人出手的人。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所有人在他眼中并無區別。

但他又實在是等不住想要知道結局,是江如畫死,還是葉孤城死?

抱着激動的心情到距離短松岡最近的客棧,不大的小店已被他包下來,四處被護衛圍得密不透風,嘴角的一抹笑就沒有從他臉上消失過,因為南王很自信,很自信江如畫不會失敗。

看過他“潇潇細雨蕭蕭情”的人,都不認為劍豪會失敗,因為這世界上怕是沒有更快更鋒利的劍招。

人都到了外面,南王宅邸的人就少了很多,一個身影借夜幕掩護在高低林立的房屋間跳蹿,比猴子還要靈活。

皎潔的月光打在此人臉上,又是一張平凡無奇的臉,放在人堆中,沒人能發現他。

那人道:“若不是陸小鳳求我,我也絕對不會偷個死人。”

赫然是鼎鼎有名的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接了他人生中最有趣的兩筆生意,他先去偷了一個活人,然後在活人死後,卻被請去偷一個死人。

若是別人讓他偷死人,司空摘星指不定賞那人兩個大耳刮子,誰都知道死人是會腐爛的,是會發臭的,更何況,誰會把死了大半個月的人保留着不下葬,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陸小鳳卻道:“奪命镖的身體一定還被留着。”他道,“江湖上有很多能将屍體保存下來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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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摘星反駁道:“你又怎麽知道有人會願意把他的屍體保存下來。”他已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奪命镖是青衣樓的殺手,青衣樓的殺手都無依無靠無父無母,有一口薄棺材收殓已是幸事,又怎麽會在屍體上大做文章。

陸小鳳神秘道:“因為沒人見過葉孤城的劍。”

沒人見過葉孤城的劍,那被他殺死的奪命镖豈不就是唯一的證據?即使陸小鳳知道,他身上的傷也定然不是葉孤城留下來。

司空摘星腦瓜一轉,也笑了,他道:“陸小雞啊陸小雞,你真是比鬼都機靈。”

他願意幫陸小鳳,只是因為陸小鳳是他的朋友。

朋友與朋友之間,本來就是應該互相幫助的。

南王的院落,四處都靜悄悄,不僅靜,還暗,樹枝相疊,鬼影幢幢,風吹過,寒意刺骨。

司空摘星順着寒意一路向裏走,果不其然,越是靠近內間,就越冷,身上的雞皮疙瘩都站起來跳舞。

他覺得自己穿得實在是不夠溫暖,起碼不夠抵禦冰天雪地的嚴寒。

伸手推門,才發現頭頂上狼牙交錯,冰錐,這天,竟然有冰錐高懸在門檐上。

奪命镖就躺在冰屋正中間,臉鐵青,身僵直,眼中瞳孔消散,只有眼白,嘴角挂一絲詭笑,司空摘星看見,竟像是被大漢錘一鐵拳,不由自主後退好幾步。

此刻院外月白風清,此地令人毛森骨立,司空摘星也不知從哪摸出一大口袋,連同奪命镖與他身下的大冰塊兒一股腦兒地塞進袋子裏。

他是怕屍體在運送過程中化了,而且眼不見心為淨,人何苦死了還吓人。

馱一大袋子卻還身輕如燕,在屋頂上,樹枝子上上下翻飛,江湖第一輕功,果然名不虛傳。

司空摘星卻沒見得背後一抹影子,比霧能缥缈,比月更白。

無法形容的劍氣在葉孤城與江如畫間彌散,像看不見的山,像看不見的海,壓在人身上。

圍觀的武林人皆瞳孔緊縮,肌肉緊繃,連大氣都不敢出。

這就是頂尖劍客才會有的威勢。

江如畫忽然又不太自信了,比山岳更加沉重的氣壓在身上,他從未感受這麽大的壓力。

葉孤城不說話,只是用眼神凝視江如畫,他的眼中,只有肅殺,只有沉重,因為殺人,本來就是很嚴肅的一件事。

江如畫也不說話,他手指搭在劍鞘上,很穩,一個劍客,即使內心很混亂,手也必須是穩的,不穩,就握不住手中的劍。

劍客與劍客之間本就不必多話,能真正體現他們內心思想的,是劍!

江如畫錯開眼神,因為他已無法直視葉孤城的眼,他耳中嗡鳴,夜晚蟲蛇鳥獸的叫聲,竟都聽不見,有一層無形的膜蒙在他的耳上,只能聽見自己胸膛中鮮活的心髒在跳動。

咚咚,咚咚。

他忽然道:“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本不應該找我決鬥。”

人是需要言語的,特別是心生畏懼時,因為言語可以鎮定,也可以壯膽。

它的作用,比酒還要更強些。

葉孤城盯着他,道:“你是劍客。”

江如畫道:“我是劍客。”

葉孤城道:“你是劍客,就應該知道不能膽怯。”

他的聲音比冰還要冷:“驕傲、憤怒、頹喪、憂慮、膽怯,都同樣可以讓人判斷錯誤。”

高手之間的對決,必須要摒棄一切正面與負面的情緒,只剩下本我,他們必須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敵人身上,只有這樣,才能找到破綻。

冷汗,順額角淌下,短暫地懸挂在江如畫方正的下巴尖上。

他們之間,已不必多說。

靜默,靜默,打破寂靜時空的是劍。

劍在手,已出鞘。

江如畫腳下一蹬,已占先機,早年他的劍招便以速度出名,瓶頸突破後,速度更長。

将心中的恐懼強行排除,他眼中只有葉孤城,以及手上的劍。

劍,便是他的眼睛。

葉孤城不動,冷冷地看着江如畫,他的劍,還好好地呆在劍鞘中,因為他的劍一離鞘,必定奪走一條人命。

現在,還沒有到他拔劍的時候。

風聲疾響,劍刃卷起一陣風,一秒鐘之內,江如畫已劈了幾十下,上百下,眼睛再好的人也只能看見一片劍花,細如牛毛,多如春雨,卻如同情絲一般連綿。

葉孤城的眼睛,很冷,也很亮,他在等,等劍招露出破綻的那一刻。

終于,他的手指動了,以緩慢且不容質疑的速度拔劍,所有人都能看出白刃是怎樣被抽出劍鞘,又是怎樣反射出白光。

西門吹雪的劍很冷,也很快,他練得是殺人的劍法,最美不過是劍尖綻放的血花。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他的劍法樸實,因為那是殺人的劍法。

葉孤城的劍也很冷,也很快,也是殺人的劍法,但他的美是可以被看見的,他的劍招,是輝煌至極的。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太陽升朝霞,尚不及他劍光之輝煌迅疾。

地上躺着的人永遠不能動了,劍刃一截斜斜地插在泥土中,一截已飛入樹林裏。

劍尖無血,血都散落在泥土中。

鴉雀無聲,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葉孤城只出了一劍,一劍便破了江如畫成千上百劍刺出而成的劍法。

因為他已看出劍招的漏洞。

一點漏洞對他來說,足夠了。

“咔——”

劍入鞘,白雲城主的頭發絲一根不亂,衣角也潔白得過分。

江如畫的劍,竟沒傷他分毫。

突然,有聲從天而降,道:“我來的似乎有點晚?”

面容平凡的年輕人,但他的輕功卻不平凡,背上馱了三四百斤的大袋子,四四方方的模樣,竟像口棺材。

陸小鳳撫掌笑道:“不晚不晚,你來的一點都不晚。”不僅不晚,還剛剛好。

司空摘星将背上的大口袋放下,堅實的土地被壓陷好幾公分,口袋裏的東西有多重,可想而知。

麻布口袋被抽掉,展現在衆人眼前的先是一塊冰,然後便是奪命镖青白的臉。

“呵——”有人被吓得倒退好幾步,在場人沒有一個是不見死人的,不僅不見死人,手上還總有一二三四五幾條人命,但他們從來沒見過如此詭谲的屍體。

有人忽然失聲道:“奪命镖!”已是認出屍體的名字。

名一出,不知者更加毛骨悚然,傳說中被葉孤城殺死的年輕人已經死了多久,兩周,還是大半個月?屍體竟然還被保存完好,想想不免有寒意侵襲四肢百骸。

陸小鳳上前道:“不錯,正是奪命镖。”将屍體偷盜出來,顯然是他的主意。

木道人道:“莫非他的屍體上有什麽秘密?”他知陸小鳳是一個聰明人,聰明人從來不做無用功。

陸小鳳對葉孤城笑道:“我雖知你不在乎流言蜚語,但我卻不能容忍有人污蔑我的朋友。”

葉孤城對陸小鳳也報以微笑,他已知道陸小鳳想做什麽。

奪命镖脖子上的傷口大喇喇地暴露于天地間,此地不乏有武功精深的高手,他們雖不用劍,卻能分辨劍招的來源。

木道人愕然道:“這是……”

陸小鳳道:“不錯。”

奪命镖脖子上的傷口定然不是葉孤城的劍法,不僅不是,還有人認出那正是江如畫的劍法。

好一出賊喊捉賊!

武當長老木道人,又是當今天下武功真正達到巅峰的五人之一,在場人就算是品行最低劣的小人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從他口中說出的話,百分之一百是真話。

木道人道:“奪命镖脖子上的傷口正是江如畫的潇潇細雨蕭蕭情。”由他開口指認,更是沒有一人不相信。

群衆嘩然,他們竟想不到劍豪的人品如此低劣,自己殺的人不說,還要栽贓到別人頭上。

江如畫的屍體躺在地上,暴露在風中。

血已冷。

葉孤城不說話,仿佛這些反轉與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健仆從他身後走出,兩個人便擡動兩口不薄的棺材。

他殺的人,便會負責收斂。

奪命镖,算是沾了江如畫的光。

葉孤城的劍術比木道人要好上一線,眼神也要比他好上一線,木道人能看出他脖子上的傷是江如畫的成名技,他卻能看出,這不僅僅是江如畫的成名技。

劍招還是那個劍招,但人卻不是他們所想的人。

有人模仿了劍豪的劍法,而且用得比他還要高明。

但白雲城主卻不會說,即使他已經看出是誰模仿了江如畫。

跟在身後的朗月上前,衆人大驚,他們竟然才看見這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只怪白雲城主存在感太高,他站在那裏,能把紅顏映襯成枯骨。

朗月道:“城主。”

世界上最了解葉孤城的,怕就是岚風與朗月,她們雖無法揣度城主在想些什麽,卻能知道他在想事情。

葉孤城的心情,現在可不太好。

他只是搖搖頭道:“無事。”

他道無事,又或者有事也與他人無關,即便看出劍招是由誰模仿,他還能說出來不成?

宮九。

想到這名字,葉孤城眼神一凜,寒氣大盛,太平王世子來無影去無蹤,他如果不想出現,誰也找不到他。

失策了,他竟然不知道宮九會在暗中攪局。

劍邪宮九,世上再難的劍法對他來說也只是看一遍的事情,雖然江如畫人品低劣,但葉孤城卻不得不承認,他的劍法已是上乘,這世界上用劍在他之上的人屈指可數,而用劍在他之上又會刻意模仿他劍招的,只有宮九一個。

白雲城主垂眼,靜立于冰冷的屍體邊,此情此景,可入畫。

只怕是一張鬼畫圖。

木道人嘆息道:“我常道自己下棋第一,喝酒第二,使劍第二,這回,怕是少不得要挪挪位置。”

身旁人驚道:“您的意思是?”

木道人道:“現在看來,我怕是下棋第一,喝酒第二,使劍第三。”他悠然道,“白雲城主的劍術,在我之上。”

在木道人之上!全天下不只有西門吹雪能與白雲城主一戰?!

經此一戰,白雲城主葉孤城名動中原武林。

可謂是:

一劍西來,

天外飛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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