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常念離開後,夏許獨自在咖啡廳坐了很久,直到冬陽的光芒灑在卡座裏,刺得他雙眼發酸。服務員走過來,詢問是否需要拉下窗簾,他茫然地擡起頭,沒聽清服務員的話,以為是自己占位太久,耽誤店家做生意,連忙起身離開,慌亂中險些摔倒。

咖啡廳離市局有3站路,離家更遠。時值正午,不少白領從周圍的寫字樓出來,結隊前往心儀的餐館。夏許在人流中漫無目的地行走,明明穿着羽絨服,站在陽光下,卻感到一陣刺骨的涼意。

接近喻宸本已是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這大半年來他不僅沒能從這個錯誤中及時抽身,還錯上加錯,越陷越深,甚至不受控制地奢望與喻宸的未來。

但是除了被打回原形、淪入千夫所指,第三者能有什麽未來?他怎麽有面目想未來?

恍惚走到一處十字路口,人行燈已經變成紅色,他毫無察覺,繼續往前,幸被一位中年大媽抓住手臂,“小夥子怎麽不遵守交通規則?燈都變紅了還走?被車撞了怎麽辦?”

他尴尬地道歉道謝,退到路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腳。

連小孩都知道指示燈變紅時應該停下,但仍有很多人以這樣那樣的理由無視交通規則——上班要遲到了,小孩生病要送去醫院……

絕大部分人壞了規矩就壞了,沒給自己也沒給他人造成損害。極少部分人運氣不好,也可以說是自作自受,被車撞了,有的當場死亡,有的落下終身殘疾。這些人壞了規矩,将兩個家庭拖入泥沼。

人總愛給自己找理由,總有那麽多情難自控。

綠燈亮了,夏許向對面走去。

他和這些不遵守交通規則的人一樣,明知不該靠近喻宸,不能邁過那道紅線,最終還是屈服于欲望與本能,破壞了本該遵守的道德,踩碎了父輩念叨的良心。

那次宴席上的相遇後,他曾經調查過喻宸的家庭與事業,但因彼此根本不在一個階層上,他能調查到的信息少之又少,只知道喻宸早已與常念在一起,而常念似乎身體不太好。

當時,他對“身體不好”還沒有什麽概念,直到今日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常念,聽見常念苦澀地說出自己生病後喪失了性能力,無法做愛,不能滿足喻宸……

說這話的時候,常念情緒激動,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整個人都在發抖,指着他的臉,聲音極低,卻句句刺在他心底:“夏許,當年我當你是朋友,是兄弟。現在我成了廢人,你如果想與宸哥好,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我滿足不了宸哥,我可以把他讓給你,你……你們為什麽要瞞着我?羞辱我一個喪失性能力的人?”

夏許難堪至極,內疚至極,根本找不到話來解釋,滿心慚愧,半天才啞然地重複着他剛才的話:“你不能和喻宸做……”

“是!”常念聲音提高了幾分,“就是你說的那個意思,我不能做愛了!”

所幸此時是上午,咖啡店裏沒有其他客人,他們坐在角落,就連服務員也沒有聽見這句話。

夏許想道歉,但“對不起”梗在喉嚨裏,無法說出口——他做的事,豈是一句“對不起”能了結?

恰在此時,常念的司機匆匆趕來,扶着常念安撫,常念忽然變得更加躁狂,抓着司機道:“他說我,他說我……”

後面的話,是不願揭開的傷疤。

司機看了夏許一眼,連忙拿出一個小瓶子,“我聽到了。常少爺,您不能激動,對身體不好。管家吩咐過,來,您先把這個吃了。”

就算是普通人也能看出,常念已經因為第三者的趁虛而入瀕臨崩潰,夏許一個敏銳的警察,又怎能看不出來?

等待公交時,雲層遮住太陽,天忽地陰了下來。夏許虛目望着天空,呆站了很久,默然道:收手吧,必須收手了。

再舍不得,這段關系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如果連這最後的良知也喪失掉,他怎麽配為人?

病房只剩下喻宸和常念。将父母趕走之後,常念沉默了很久,用沒有受傷的手輕輕擦了擦眼角,擡起頭時嘴角已經挂上寬容的淺笑。

他看着喻宸,目光虔誠又認真,語氣和以往沒有太多差別,顯然已經平靜下來了,“宸哥,對不起。”

剛從管家那裏聽說常念做了什麽事時,喻宸憤怒又無可奈何,對常念的恨意已經超過了愧意。但眼前的常念可憐而孤單,斥退父母,還跟他道歉……

一時間,愧疚再次在五髒六腑間翻湧,卷起陣陣悶痛。

錯的不是常念,錯的明明是他!

他與常念都生在富裕的家庭,但18歲時,親人們将他們逼入死路,在“矯正中心”的三個月裏,他們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是他先放手,他有什麽資格讓常念道歉?

喻宸走近,眼中皆是沉痛。常念牽住他的手,低着頭緩緩說:“宸哥,我錯了。以後我不會輕生,給你添麻煩,也不會幹涉你在外面的生活。我已經不是個正常的男人了,但你是。我不應該圈着你……”

說着,常念擡起頭,眼裏是閃爍的淚,“宸哥,你在外面有人,我不會再鬧了。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抛下我。”

喻宸腦子轟然一震,愧意像一座垮塌的高牆,将他埋進一片廢墟。

常念非常平靜,像已經徹底想通,語氣平緩地說起與夏許碰面的事,自責道:“是我沒有控制住情緒,夏許不過是提起我失去性能力的事實,我就跟他急……我不該這樣,太難看了。”

喻宸有些耳鳴,常念太叫人心痛,襯托得他與夏許罪無可赦。

他不願揣摩自己對夏許的感情,但就算不想承認,他也已經意識到,自己對夏許越來越縱容。

可是再怎麽縱容,他也不能接受夏許對常念說出這種話,這等同于拿着刀往常念心口上紮。

常念有些累了,虛弱地閉上眼。喻宸陪了一會兒,給他蓋好被子,轉身出門。

兩家長輩已經走了。喻宸對常念有愧,而他們的愧疚更深,深到被趕走之後,只能落荒而逃。

喻宸抽了兩根煙,稍事冷靜之後,才給夏許撥去電話。

夏許接起來,周圍有些吵鬧。兩人說好在一個公交站附近見面。

夏許剛從公交上下來,就看到了喻宸的車。他沒有拉開副駕的門,站在車外拿出随身攜帶的錢包。

那錢包很舊,本就是一百來塊錢的普通貨,用了幾年,看上去有些寒酸——和在這個城市裏辛勤打拼的普通人一樣。

喻宸下車,蹙眉看着他。他停下從錢包裏拿出什麽東西的動作,知道喻宸有話要說。

喻宸問:“常念來找你了?”

“嗯。”夏許心跳加快,該來的總要來。

“你們聊了些什麽?”

夏許低下頭,不是害怕,而是太過愧疚,“他說已經知道你在外面有了人,那個人就是我。”

喻宸看着夏許顫抖的眼睫,忍了很久,終是問了出來,“你知道他失去性能力的事?”

夏許一怔,抿住唇角,心髒被內疚抓緊,過了幾秒才輕輕點頭,“知道。”

所以你就用這件事去羞辱他?

喻宸強忍着怒火,目光陰鸷,深呼吸一口氣,盡量平和道:“你們談過性能力這件事?”

“嗯。”夏許頭垂得更低,握着錢包的手指開始顫抖。

喻宸什麽都明白了。夏許的所作所為已經觸及他的底線,就算對常念已經沒了愛,他也不能容忍一個突然闖入生命的人如此羞辱常念。

沖動與憤怒之下,右手忽地擡起,巴掌重重招呼在夏許臉上。

夏許退了半步,幾秒後苦澀地笑了笑,站定後從錢包裏取出一張卡,遞到喻宸面前,“這是你上次給我的,讓我随便花。我們今天算是結束了吧?你包養我,我花你的錢,一共用了9萬7千,零頭我記不得了。卡你收着,我不會再來找你。”

喻宸看着他,眼睛被他臉上的巴掌印刺得酸脹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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