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場夢到這裏就結束了。
他在這場夢裏與殿下,當然,代價也慘痛了些。
他想到夢裏他的殿下對自己說,不要太貪心了,星如。
他現在已經太貪心了嗎?他只是想要一個姬淮舟罷了。
星如垂下眸子,耷拉着腦袋,盯着外袍上紅梅一樣的血點子,好像是在發呆,司泉彎下腰,他的手在上面輕輕拂過,衣服上的血跡便都消失了。
他低頭看着星如,緩緩道:“星如,如果将來他也記不起你,你就忘了他吧。”
星如搖了搖頭,那人是他頭頂明月,是他心口朱砂,是這世間種種的歡喜與惆悵。
如何能忘呢?
司泉的指尖有些冰,稍微一動便能結出晶瑩霜花,他轉頭看了一眼窗外,半晌,他對星如道:“在風淵紫微宮忘憂宮後面有一棵醒夢樹,能解了你身上幻海之霧的夢障,我算了一下,還有一兩月應該就能成熟,到時我摘下送你。”
這是星如在無情海中留下的毛病,白日裏的無情海與人間并無區別,只是每當夜晚降臨,會有幻海之霧從天盡頭處彌漫開來,無情海中的衆生萬物便陷入睡夢之中。
夢中他們在重複這一生最痛苦的事情,每到這時,無情海中的哀嚎聲便是此起彼伏,那聲音直到天亮才會斷絕。
星如同樣囿于這幻海之霧當中,直到如今他已升到了天界,仍常常在夢中受着那削皮挫骨般的疼痛,這便是幻海之霧的夢障。
他仰起頭,看向司泉,他其實都不明白這位上神為何要對自己這般好,如今他一無所有,實在沒什麽值得觊觎的,他想來想去,想着多半是因為這位司泉上神常懷着一顆慈悲的心,所以對他這樣一個小妖怪也能做到關懷備至。
他道:“多謝上神了。”
司泉嘆了一口氣,很多時候,他都會在星如的身上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他知他不是那個人,這一切只是冥冥之中的因果。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司泉話說完,轉身從這屋子裏出去,臨走前細心地将門掩上。
星如在床上躺了許久,偏頭望着窗外的滿天星鬥,他自無情海中出來後身體就一直不大好,再這麽任夢障磋磨下去的話,任是他是一只很厲害的老妖怪,恐怕也活不太長的日子。
醒夢果是個好東西,能解他身上的夢障,只是醒夢樹這玩意兒摳摳搜搜的,果實要兩百年成熟,每次成熟只有一枚果子,司泉上神如今說了要摘下送他,他必定是要欠下一個大大人情,不知日後要怎麽還。
星如擡手按着自己的太陽穴,算了算了,就先欠着吧,日後再說吧。
他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此夜再無夢來,再醒來時天色熹微,他從床上爬起,剛出門不久就遇見了松舟仙君。
松舟是他來天上後認識的第一位同僚,這位仙君閑着沒事做常常會來千桃園中找他扯犢子,截至目前為止,他說的最多還是關于風淵上神與習谷仙君的八卦。
今日也是一樣的,他先是用羨慕的語氣說起風淵在為習谷舉辦了收徒大典後為了給習谷療傷,從劍梧上神那裏打劫了不少的好東西,後來更是叨叨起那些在星如面前已經重複過好幾遍的故事:“……倒真是看不出來,風淵上神下凡歷個劫,還能欠下一樁情債出來,遙想當年上神去歷劫的時候,我等讨論了一番,想上神到了人間不是個和尚,也要是個……”說到此處,松舟把右手比劃到自己的□□,咔嚓了一聲。
星如:“……”
“沒想到啊沒想到,當年與天帝并稱為無情雙煞的風淵上神,一朝也能開出桃花來,對了,我與月臨、和漪她們幾個前日開了個賭局,賭習谷仙君什麽時候能與風淵上神大婚,你要不要也來賭一把?”
松舟話音落下許久都不見星如開口,片頭望了一眼,見他望着遠方,似乎是在發呆,“你怎麽了?”
星如回過神兒來,對他笑了笑:“沒什麽啊。”
“你整日躲在園子裏也不出去,整個人都要憋傻了,我見司泉上神倒是很喜歡你,你稍稍努力一下,”他說這話的時候伸出手,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劃了個稍稍的程度,“說不好哪日司泉上神看中了你,收你做了徒弟。”
星如搖了搖頭,又聽松舟問自己,在無情海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風淵上神是如何一眼認出習谷仙君的。
對此他一無所知,那一日,是多年以後,他們終于等來的重逢,自己沒認出他來,他已是忘了自己。
星如,難過嗎?
不該難過的,人世間的一切輪回不都是這樣的嗎?
不久後月臨與和漪兩位仙君也被松舟給叫來的千桃園中,四人共推了兩局牌九,就到了晌午,幾人都有些困倦。
月臨坐在樹下,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她一襲粉色長裙呈扇形散開,花瓣落在上面像是繡制的花紋,她盯着其他三位仙君看了半晌,撐着下巴忽然開口道:“我這幾日研究了一樣好東西出來,只要使了我這個術法,兩人間的緣分便能凝結成眼睛可以看得到的紅線,以此來推斷出自己的命定之人。”
星如原本趴在石桌上,聽到她這話撩開眼皮,聽完後又興致缺缺地合上了眼睛,松舟與和漪繼續在讨論風淵上神與習谷仙君到底什麽時候大婚,清風徐來,落英缤紛,千桃園中花似錦繡。
見在場幾位仙君都不相信自己所說,月臨氣得幹脆從地上站起身,神色鄭重道:“我是認真的,人世間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都是有定數的,而在我的術法下只有與命定之人才能結成紅線。”
松舟嗯嗯啊啊了幾聲,态度十分敷衍,和漪對她溫柔地笑笑,帶着一如既往的寬和,至于星如,他看起來好像已經睡過去了。
月臨做了一個深呼吸,打算讓他們好好見識一下自己的偉大發現,她将目光在三人身上掃了一圈後,最後落在星如的身上,她擡步走過去,拍拍星如的肩膀:“來來來,這位仙君你先別睡了,過來配合一下,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麽叫做奇跡。”
星如擡起頭,他剛才是真的睡着了,此時還有點迷糊,不過隐隐知道月臨想要做什麽。
他依着月臨的話伸出手來,其實并不太相信月臨說的,可又心存僥幸,若這紅線真能結出緣分,會去哪兒呢?會去那三十三重天上的巍峨宮闕嗎?
金色的浮光在雲朵上跳躍,至邊緣處傾瀉下來,松舟與和漪百無聊賴地望着不遠處的兩人,月臨掐訣,後将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攏,停在星如額前三寸處,有白色明光于她指尖處亮起,散作片片熒光,融入星如的身體。
少頃後,從星如的左手食指生出一小截紅色的細細絲線,似雲似霧,飄飄渺渺,好像一口氣就可以吹散,漸漸的,那絲線稍微結實了些,開始不斷向前延伸。
月臨瞬間挺胸擡頭,恍若身上背負十年冤案一朝得雪,她高高舉着手比劃道:“看到沒?看到沒?這就是緣分,這就是緣分啊!我為了研究出來這個,多少個夜晚不能入眠,接下來讓我們看看星如仙君的緣分能指引他到何處?”
松舟與和漪不由得坐直了身體,星如也微微瞪大了眼睛,也說不出自己心中是否是在期盼着什麽。
所有人都将目光緊緊附在這股紅線上,随着它一起穿過幾棵桃樹,越過天河,眼前出現岔路,那紅線茫然地停在半空中,再不前行。
“可能是對天界的路還不——”月臨的話沒說完,只見那股紅線啪嗒一下掉落在地上,一副暮氣沉沉半死不活的樣子。
星如:“……”
他表情略複雜地看了月臨一眼。
月臨咳嗽了一聲,解釋說:“星如仙君的命定之人或許還沒有出來,或許那個仙君……”
她正要問問星如從前是不是與某人有過一段情,而那個人可能已經不在了,然而不等她開口,就看見那紅線重新竟是甩甩腦袋,猛地從地上彈跳起來,直接飛過來搭上了月臨的手指,并且非常迅速的一圈又一圈地纏上去。
這個發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們愣愣地看着眼前這一幕的發生。
星如最先反應過來的,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指尖上生出的蜿蜒紅線,視線随着紅線又尋了一遍,另一頭依舊是挂在月臨仙君的指尖上,星如蹙眉,他現在嚴肅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給耍了。
說句實在話,比起現在,他更能接受剛才的結果,畢竟……畢竟他還不是他。
這緣分斷在哪裏其實也沒什麽所謂,可誰曾想到,這紅線竟然能纏到月臨仙君的手指上。
他私覺得這位仙君研究出來的玩意兒不太靠譜,遂擡起另一只手要将眼前這根紅線斬斷。
月臨眼疾手快連忙止住他的動作,口中道:“你可別随便亂動,這可不是一般的紅線,這是緣分凝結而成的,是緣分啊,愛情的種子啊!你知道緣分有多麽珍貴嗎?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情人就求這麽一點的緣分嗎?你知道你現在随便動一下以後可能會後悔終生嗎?”
星如不太想知道,他就是想把這珍貴的緣分給散了去。
月臨仙君見他低着頭不說話,以為他認下了眼下這樁姻緣,她摸了摸下巴,這位星如仙君雖不是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選,但也勉強湊合吧,她便道:“……雖然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既然咱們兩個這般有緣,小仙君,要不我們再互相深入了解一下?”
這時,一旁的和漪忽然道:“月臨啊,要不你給我也看一看吧。”
松舟跟着道:“我也來。”
月臨明白他們是不信自己,搖了搖頭,揚起下巴,露出一副爾等凡人太過愚蠢的高傲表情來,十分欠打。
她對着和漪與松舟将剛才的術法各施展了一遍,結果卻是那兩股紅線在千桃園中來來回回跑了幾圈,最後都纏到月臨的手指上。
衆人:“……”
月臨幹笑兩聲,頗為尴尬地收起術法,将衆人指間紅線紛紛收了回去,道:“偶有失誤,小問題,小問題。”
松舟點點頭,啧了一聲:“是個小問題,你差點就能把全天界的仙君都納入你那仙宮裏了。”
月臨摸了摸鼻子,心虛道:“待我回去改進一番,下回一定能成,下回一定。”
她臨走前還拍拍星如的肩膀:“等我下回來找你。”
星如:“……”
還是別來了吧。
他身體不行,受不了這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