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九幽境中,衆生嚎哭聲不休不止,陰風飒飒從頭頂掠過,魔氣四散開來,酆河之水從更始城外一直流淌到須夷山後,河面上有千百浮屍随着水波上下起伏。
風淵與司泉來到九幽境外,風淵擡手劃開一道入口,二人一起走了進去。
九幽碑靈如往日一般,向這二位上神發問:“您可有後悔之事?”
風淵以為自己是沒有的。
可不知怎的,随着碑靈的話音落下,眼中忽然出現那一日,他在滿月橋上,揮手斬斷他與星如的那一根細細的紅線,淺薄的緣分從此化作漫天星火,消散于天地之間。
碑靈眼珠轉了轉,将定在風淵的身上,語氣中帶着一點幸災樂禍,與他說道:“陛下,您心動了,您有悔意了。”
九幽境中魔氣被就是靠着悔意滋生,如今這位上神竟也能生出幾分悔意來,碑靈委實也很驚喜。
上一回來此處,他無欲無求,一身清淨,故而這一問後,他在九幽境中并沒有看到任何景象,只是聽着不遠處的那小妖怪一直哭個不停,直到很久以後,那哭聲才歇止。
這樣想起來,他好像總是看到他在哭。
而如今,碑靈話落後,風淵一擡眼,便看到一個身穿着玄色長袍的青年站在自己的對面,與他曾在無情海中見到的那一縷神魂都是一般模樣。
他在那裏定定地看向自己,眼中似含着責怪,又帶着一絲憐憫。
風淵不明白他在為何責怪自己,更不明白自己有哪裏需要他來憐憫。
他怔在原地,似有千萬冰凍的河流在這一剎那融化,千萬年的雲層化作漫天霜雪,向他一同湧來,他被淹沒在永恒的潮水中,胸腔中的那顆心髒魔物撕扯,不多時候便已被碾壓成了一片血水,他從此沉在冰冷水中,永遠被塵封于此。
九幽境中時空交疊,他此時所見,是何時何人所留呢。
許久許久之後,眼前的景象緩緩消散了,他眼中恢複一片清明。
“陛下,您歷劫時曾欠下一份因果,”碑靈緩緩說道,“您有心魔因您的悔意而起,因您欠下的這份因果而生,可您還未能記起他,若您有緣能找到那人,想來他會為您了結了這段因果。”
風淵張了張唇,眼前忽然閃過星如的模樣。
有聲音在他的耳邊,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來。
他卻始終聽不清楚。
……
風淵上神自從九幽境歸來後,便陷入了昏迷當中,剩下三位上神一同過來,見他是被一樁因果所困,紛紛搖頭,他們叫了習谷過來,想風淵欠了他一樁債,或許這樁因果也與他有些關系,習谷道他還要再想一想。
星如去看過他一次,忘憂宮裏,雲母屏風上的巨大綠孔雀今日倒是收了身後華麗尾羽,安靜地趴在角落裏,平日裏琉璃香爐中燃着的都夷香,香氣也散得差不多了,風淵靜靜躺在那裏,看起來好像只是睡熟了而已,帳子頂上的小鳥安靜地待在畫中,竟也有些萎靡。
他站在床邊低頭看了他許久,擡手碰了碰他的臉龐。
風淵再也沒有像那日在忘憂宮中那般,倏地睜開眼,冷聲問他在做什麽。
他只是靜靜躺在這裏,任憑他做出什麽樣的事來,都不會再看他一眼了。
這樣,其實也不錯。
他這張嘴就再也不能說出那些傷人的話了。
星如碰了碰他的嘴唇,張了張嘴,又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能與他說些什麽。
他以為他這次從九幽境中回來,就能變回他的殿下了。
他究竟還要等他多久呢?
究竟還要等多久呢?
星如從忘憂宮中離開,去了司泉上神的靈犀宮,詢問這位上神在九幽境發生了什麽。
司泉倒是也沒有對星如隐瞞,他一五一十道:“九幽碑靈說風淵在下凡歷劫時曾欠下了一份因果,加上他在九幽碑靈的發問下生出悔意,便被魔氣入體,生出虛妄心魔來。”
司泉說完後,又從身後拿出一個盒子,送到星如的面前,對他說:“你如今神魂不穩固,這顆娑婆果能讓你下回陷入夢障的時候,好受一點。”
星如靜靜聽着司泉說完,他站在原地,并沒有伸手接過他遞過來娑婆果,只是歪着頭,看着面前的司泉上神,疑惑問他:“上神為何待我這樣好?”
碧綠的藤蔓爬上高高的宮牆,萬頃華光如江河傾瀉,天盡頭有清歌傳來,聽得并不真切,只隐約聽了兩句。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星如恍惚在眼前這位上神的眼中看出一點哀戚的神色。
司泉輕輕嘆了一聲,他轉過身去,背對着星如,暖風和煦,攜着婆羅花的香氣幽幽而來,他緩緩開口說:“你可還記得,你在人界的時候,曾去北疆路過南華将軍廟,掩埋過一具孩子和一具老馬的屍體?”
星如一震,只看着他,沒有應聲。
司泉繼續道:“我歷劫時,投生在越國家中懷化将軍南平章家中,父親為我取名南華,我從小習武,十三從軍,替國主征戰殺伐了多年,後來卻因功高震主,遭國主忌憚,又有奸人誣陷我要謀反,國主對此深信不疑,後來我當朝剖心以示我之忠心……”
星如靜靜地聽着司泉說完這一段故事,這段故事與他曾在人間聽說的相差不遠,他剖心而死,死後也未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昏君受奸妃挑撥,滅了他的全家,他僅有六歲的孩子也不曾躲過這一劫。
跟随他多年的坐騎生出幾分靈通,卻被困在将軍廟中,不得離開半步,它守在那裏,只等多年後,有人能将他那被抛屍荒野的小主人好好安葬。
靈犀宮中鴉雀無聲,碧紗簾後,紫銅香爐中升起袅袅白煙,良久後,星如嘆了一聲。
随後,他奇怪問道:“上神……為何會記得這些?”
清風徐來,吹動簾下銀鈴,叮鈴作響如孩語,司泉轉了過來,對着星如輕輕笑了一笑,他說:“想要記得自然就能記得啊。”
星如怔愣了片刻,呆呆看着面前的司泉,又問他一遍:“歷劫歸來後可以記住嗎?”
司泉點了點頭,溫柔地摸了摸星如的腦袋,肯定道:“當然可以。”
那聲音好像一個埋在土裏多年的悶雷,在某一年的某一日,于星如耳畔轟的一聲炸開,炸得他措手不及,炸得他心神俱碎。
于他看不見的地方,缭繞的魔氣在盤旋游移,一絲一絲入了他七竅中,于是,司泉剛才所言,便在他耳邊重複不休。
原來,上神歷劫後是可以記得一切的嗎?
星如仿佛在一霎那化作了永遠不會再開口的石碑,在風吹雨打中永遠的緘默着。
“可松舟他們說……”星如他張着唇,後邊的話不知怎麽卻是說不出來。
司泉知道他要說什麽,他如往常一般,包容且關切地看着他,笑着與他道:“他們又沒有歷過劫,怎麽會知道呢?”
很久以後,星如才應了一句:“是這樣啊。”
他向司泉彎下腰,拱一拱手:“小仙先告退了。”
看着随星如一起離開的魔氣,司泉仍是笑着,可他又想起什麽,叫住他:“星如,娑婆果你忘記帶了。”
星如笑着搖搖頭:“不用了,多謝上神。”
他的身影終于完全消失在司泉的視線之中,司泉收起臉上的笑意,從他的指尖滲出絲絲縷縷的魔氣來,他的眼底泛出一點紅色,倏忽間消失。
仙人歷劫後,因不忘凡塵之事,曾有不少仙人入魔擾亂人界輪回,後天君為禁止此事,與衆上神商議一番,在仙人歸來後的第一重天上布下忘塵雷,誰也不能躲去。
司泉卻在下凡前留了一道傀儡身在雷陣之中,歷劫歸來時替他受了忘塵雷,他卻因不忘凡塵愛恨,又不能出手擾亂輪回,日夜被仇恨被折磨。
風淵啊風淵,将來有一日你可會為你當年下的谕旨,為你布下的忘塵雷陣有那麽一點後悔?你可會如我當日一般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司泉嗤嗤笑了起來,他笑聲越來越大,不久後,便有血淚從他的眼角處淌下,他向後踉跄了兩步,跪倒在地上。
九幽境中,碑靈問他,可有後悔之事?
他自然是有後悔之事,他後悔自己為了那樣的君主獻了一片赤心,後悔讓那昏君奸妃享樂半生,後悔數萬将士因他命喪黃泉……他這一生最後悔之事,便是在歷劫之後,未能救下他。
那個孩子只有那麽大點,他卻再也見不到了。
風漸漸止住,天地間萬物周而複始,漫漫無歸途。
星如渾渾噩噩的從靈犀宮離開,他沒有去紫微宮,回了自己從前的那片千桃園中。
他站在樹下,仰頭透過這些繁茂的枝葉,看着頭頂的這片天空。
他并不相信司泉的話,然而冥冥之中,似有人要将這一句話死死釘入他的腦中。
司泉上神在靈犀宮與他所說的話在他耳邊回蕩不停,那聲音好像是從虛空中發出來的,一遍又一遍刺破他的心神,直到他不得不相信司泉那一番話,這聲音才稍稍歇止。
是他的殿下選擇忘了他。
他的殿下又一次不要他了。
為什麽會是這樣呢?他從前以為他忘記他,是沒有辦法的事,可今日司泉與他說,他其實是可以選擇記住他的。
他不要你了,所以才會在見到你時嫌棄你這般醜陋,所以才會總是在讓你傷心。
可他的殿下怎麽會願意忘了他呢?怎麽會呢?
他的殿下啊……
“啊————”
他聲音凄厲,随後怆然跪倒在樹下,比之百年前伽藍塔下的那一聲嚎哭,更加絕望。
天盡頭的清歌早已盡了,數十白鶴振翅從九重天上銜着長日從他頭頂掠過,桃花紛亂如雨,于枝頭墜落,鋪滿身後這一長長的來路。
他淚如雨下,沾濕了衣襟,他就這樣哭了許久,直到哭得聲音都沙啞了,星如頹然倒在地上,望着頭頂白日,他口中又不住發出嗬嗬笑聲,似癡傻了一般。
他雙手緊緊攥着胸前的衣襟,四肢蜷縮痙攣,在地上翻滾。
許久許久之後,千桃園中再次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他仰躺在地上,抓了些地上的落花,蓋滿自己的臉龐,這樣就好像回到自己的棺椁中,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去。
好像,能将時光撥回,回到他還沒有見到他的那一刻。
他永遠不會見到這世間的繁華與歡喜,也永遠不會傷心難過。
可他終究,舍不得他的殿下。
舍不得他那樣好的殿下。
體內滲入的魔氣就這樣又從他的七竅中緩緩散去,他陷在這一片落花裏,緩緩閉上了眼。
他不相信他的殿下會選擇忘了他。
他從不相信。
可是到如今,這些也不重要了。
他其實沒有殿下了,他早就沒有他了。
他也不要他回來了,他只要他能醒來便足夠了。
願他高高在上,願他千古不朽,願他此生此世永不再生愛恨。
所以,殿下剩下的那一段凡間因果,剩下的虛妄心魔,便交給他來斬斷好了。
千桃園中忽起一陣狂風,花浪翻湧,落英缤紛,一個火紅的冠羽從他的頭頂與那些殘紅一起飄落,散作幾粒螢火。
星如笑了一笑,下一瞬,火光大盛,他周身被這烈火所包裹,火舌舔舐着他的軀體,熊熊燃燒的烈火中,他的身影逐漸扭曲,變得虛無,又在烈火中化作原形,火勢越來越大,乘風而起,水紅的桃花在火中飛舞,像是下了一場浩漫血雨。
于這茫茫烈火之中,羅剎鳥一聲啼叫,破開雲霄,他渾身上下生出細白的絨毛來,那絨毛快速生長,不過頃刻之間便已然豐翼。
長長的尾羽在身後迤逦散開,映着烈火,華光爍然。
他終于恢複了從前的模樣。
烈火散去,星如看着水中的自己,歪着頭低低叫了一聲。
沒有人回應。
他細細梳理着身上的羽毛,像是曾經殿下為自己做得那樣。
若是能在這個時候遇見他,他想問問他,自己這樣是否好看了一點,
可他現在看不到。
他回到千桃園角落中的那一處石屋當中,重新換了件衣裳,對着鏡子将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仿佛回到了他不知世事的時候。
他再次去了紫微宮,忘憂宮中風淵仍沒有醒來,他似乎打算就這樣睡到天荒地老,就這樣萬古長青守在這一座宮闕中。
宮中都夷香的香氣已經完全散盡了,雲母屏風上的孔雀見着他來,不知為何又将身後尾羽重新展開。
星如沒有理會,只是将腳步放輕,緩緩走到風淵的身邊,他低着頭就這樣安靜地看了他好久,擡手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頰,然後伸出手将他帳子頂上的那張畫取了下來,看了一會兒後,他笑着與沉睡中的風淵說:“以前的時候我總不明白,為什麽我拔下來的那些羽毛總也生不出來,總是只生了幾根細細的絨毛在那裏,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太醜了。”
他頓了一頓,繼續道:“我剛才突然想明白了,是因為我從前不想長大,是覺得我羽毛不長出來就還是在小時候,是覺得一直這樣,你就能回來了”,星如彎下腰親了親風淵的額頭,一道紅光閃過,他化作原形,趴在他的身旁,滿身火紅華羽葳蕤生光,屏風上的孔雀恹恹收起尾羽,縮在角落裏。
星如輕嘆了一聲:“可你不想回來了,你不要我了。”
風淵仍躺在那裏,與他往日并無不同,若是他此時睜開眼,想來仍舊會是那般淡漠的模樣。
“我欠了你一只眼睛,可能還不上了,”星如低下頭,将小小的腦袋伏在風淵的胸口,撒着嬌一般地蹭了蹭他,“可你還欠我一點東西,你給了我,我們以後就兩清了。”
他頓了一頓,重新擡起頭,小嘴親昵地啄了啄風淵的下巴。
将身後長長的尾羽徐徐收攏起來,他拱進他這一頭如雲的青絲裏,将自己包裹成一個大大的粽子,然後又耐着性子将他的頭發與自己身上的羽毛一點點分開。
他這樣玩了許久,直到有些累了,從他的長發總鑽了出來,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風淵的指尖,然後整只鳥落到他的胸前。
如他幼年時候一般。
他低下頭,貼在他的耳邊,輕輕對他說道:“就這樣吧,殿下,我不求什麽了,就這樣吧……”
有晶瑩水珠從眼睛中掉落下來,淺淺的嘆息聲在殿中蕩開。
窗外天地仍是舊日的模樣,只是窗前的幾支杜衡草有些枯萎,香氣也帶了幾分苦意。
這長長的一生,就這樣開始,又要結束。
他一睜眼,半生歡笑,一阖眼,半生夢消。
從伽藍塔下他為姬淮舟拔的第一根翎羽,到千桃園中他為他掉下的最後一根冠羽,他瘋了這麽多年。
至此,也該夠了。
他撕開他胸前的衣襟,親了親他冰涼的唇。
“今日便讓我,親手了結了這段緣。”他這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