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娘已經走遠了,風淵視線中只剩下這一片茫茫雪原,群山綿延不絕,鏡湖水被冰封了許久,映在日光下好似一面遼闊的銀鏡,湖畔扶桑樹早已凋謝,光禿禿的枝幹在風中微微顫動,有影子落在晶瑩白雪上,像是一幅寫意的長畫。
他走進眼前這座廟中,此處多年不曾有人打理,破落不堪,鋪在供桌上的簾子有一半拖拉在地上,被踩踏出泥印,桌上香爐傾倒,香灰在過去的許多都已經被風散盡,老鼠将地上的蒲團齧咬得不成樣子,頭頂房梁幾乎斷裂,搖搖欲墜。
這裏沒有神像,也沒有牌位,只有一座小鳥的石雕,還不算太過陳舊,只是上面的紅漆掉落了些,放在供桌的一側,應是後來在他走後這裏的百姓為他做的。
是他的星如。
風淵笑了笑,走過去,伸出手,摸着它的腦袋。
“我回來了,星如。”他輕輕說了一句。
他回來的太晚,所以他的星如不理他了。
從前,即使他的星如再生氣,他總能将他哄好。
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哄他回來。
他看了它很久,最後蹲下身,拿了一張帕子,仔細地将小鳥身上的灰塵都擦拭幹淨,撫摸着它身後的尾羽,又親了親它的額頭。
就像很多年以前。
可他的星如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一同紮進他的懷裏了。
外面忽起了一陣大風,卷起一地殘雪,無數細小的雪粒在炫目的日光下紛飛。
他從廟中出來,風已停下,天地無聲,他沿着眼前這條路穿過上鹿丘,伽藍塔高高立在那裏,百年前它曾倒塌成一片廢墟,後來重新矗立,仿佛這些年什麽都不曾變過。
他這麽一直走到伽藍塔下,想着那些年,伽藍塔的禁制還未消除的時候,星如是不是常常在上鹿丘上,看向這裏。
那個時候他在想什麽呢?他是否知道自己已經死去?
自百年前的那一場大火後,這裏就不再有人了,他擡起手握着門環,吱嘎一聲,眼前的木門被拉開,從頭頂簌簌落了許多灰塵下來,他也不曾躲避,就這樣走入了伽藍塔中。
他踏過長長的木梯,樓道裏光線昏暗,角落處結了許多蛛網,蟲蟻活動的微弱聲響在耳畔,這裏濕冷且陰森。
他來到最高的一層上,推開房間的門,漆金的佛像如百年前一般坐落在那裏,眉目低垂,一如往日的慈悲,朱紅的柱子蛀滿蟲洞,地上留了一灘暗紅的血跡。
熙明十六年,三月初三夜,他死于此處。
死前他見了一場大雨,還有在大雨中盛放的煙火。
如今想到他歷劫後在上鹿丘上又看見星如,那煙火該是星如放給他的。
從前星如與自己說,是他貪玩燒了破了伽藍塔的禁制,他那時信了他,此時再想來,這一樁事多半還要與自己有關。
他總要知道,他燒了這裏真正的原因。
只是多年前,與這一樁事有關的人都已不在了,他也無從查起。
天意如此,縱使他曾是這天地之主,依舊無能為力。
他從高高的塔上一躍而下,風聲呼嘯,百餘年前的那一聲哀嚎又在耳邊響起,那聲音凄厲,不止不休。
那時候,他于九重天上,聽聞了此聲,詢問了因果,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依天律處置了吧。”
于是他的星如被罰入無情海中,受了百年苦刑,甚至百年以後,他仍陷在那幻海之霧的夢障當中,不能脫身。
這百年來,他什麽也不知道,他依舊是高高在上、無欲無求的上神。
直到多年以後,他們重新說起此事,
他再問他,你知錯了嗎?
星如聽到這話的時候在想什麽呢?
那晚忘憂宮中,優昙花開得極好,輕薄雪白的瓊片舒展如玉,琉璃宮燈劃破長夜,星如灰色的眼睛蒙着薄薄的水霧,他哭了許久,也笑了許久。
他那時還不懂他為何發笑。
風淵坐在伽藍塔下,仰頭望天,天空飄下細雪,不多時在他散落在腦後的長發上覆了一層銀白,他不曾老去,卻在這一刻白頭。
半晌後他竟也嗤嗤笑了起來,他确實好笑,所以才會将一切弄成了今日這般蕭索模樣。
他們緣分淺薄,從他死于伽藍塔的那一刻起,便是這樣了。
他在忘塵雷陣中散去記憶前留下的那一縷神魂為星如扛了天劫,他也曾于九重天上有所感應,然還來不及找尋他,那一縷神魂便在天雷之下消散,剩下的那一點殘魂附在他送與星如的那只眼睛上,待到百年之後才又生出新的神魂來。
若那時候……若那時候他就能找到他。
然而這到底是他的妄想,他能讓伽藍塔倒了又立,鏡湖水枯了再生,可他終究不能讓時間倒流,重回到一切還未開始的時候。
風淵倒在伽藍塔下,閉上了眼睛,任由這場無窮無盡的風雪将他掩埋。
夢中,他躺在搖椅上,日光穿過繁密枝葉,落下斑駁的影子,星如趴在自己的懷裏,他紅着眼,摟着他的脖子,仰着頭對他說:“殿下,我想你了。”
風淵動了動唇,想與他說一句我也想你了,然還不等他開口,星如就從他身上起身。
“可我太疼了……”星如低頭望着他,神色哀傷。
風淵的心髒好像被細細的絲線一圈一圈地縛住,有人扯着線頭将這絲線霎那收緊,頃刻間這顆心便四分五裂成浸泡在苦水裏的腐肉。
他想告訴他的星如,不要疼了,他已經回來了。
可他說不出話來,只能聽見星如對自己說,“殿下,我不要你了。”
然後看着他散作流光,消失在自己的眼中。
再醒來時,他已回了天界。
百餘年前的伽藍塔下的這一樁舊事終究是再無人知曉。
夢樞過來的時候,便看着風淵坐在登仙臺上,他低着頭,手指尖神光微微閃爍,目光落在登仙臺下,不知望向何處。
他看着這一幕吓了一跳,差點要沖過去抱住風淵,随即又想到登仙臺下的獻夢鈎都已經在風淵的昆吾劍下化作了塵煙,如今即便他跳下去,也不會有什麽。
只是風淵這般,他總覺得他哪一日會突然随着那位星如仙君羽化歸于天地,這幾日這種預感尤其的強烈。
當年的上神們大多已經身隕,千萬年過去,就只剩下了他們四個,若是再少一個,連一局牌九也湊不齊了,夢樞苦中作樂地想到。
他盯着風淵看了一會兒,突然大驚道:“你是在做什麽?”
他這才發現,風淵手中的神光是他修為所化,他身上修為本就剩了不多,待到耗盡之時,稍有差池,他便可羽化歸天。
風淵溫和笑着說:“我怕他無聊,送些他從前喜歡的小玩意兒給他。”
這一身的修為也無甚用處了,在羽化之前,該給他的星如留下一點小小的快樂。
夢樞嘆了一口氣,他其實至今還不明白,為什麽只是想起了一樁舊事,他便将自己磋磨成今日這般模樣。
他有多喜歡那位星如仙君呢?
只是二十年的記憶,就将過往全部的一切全部覆蓋。
夢樞勸他:“你其實不是只有他,你除了經歷了這一番劫數,還有數萬年的疇昔與峥嵘。”
“你說的那數萬年疇昔于我而言,不過如蹉跎而過的一日,我寧願我從來就只是他的殿下,”風淵頓了一頓,補了一句,“這樣至少不會讓他後來那麽傷心。”
夢樞想了想,對風淵說:“又或許,他見了你,其實心中并不是只有傷心,你是天界的上神,總比你在人間輪回要好上一些。”
風淵沒有說話,若是他在人間輪回,必定不會有上神的高傲,和那些對他的莫名成見,見了他那樣,說不定還會說他一句可愛。
只是如今說這些,已沒有任何的意義。
夢樞在風淵的身邊坐下,對他說:“我前些日子幫你想了想,即便那位星如仙君跳了登仙臺,也不該消散得如此幹淨,或許……或許還有其他的機緣,你們二人還能重逢。”
風淵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神光微閃,消于沉寂之中。
夢樞見他聽了進去,便繼續說道:“在無情海的幻海深處,有一樹,名作帝女桑,五千年一開花,五千年一結果,你若是能将它的果實取出來,或許我可以,重新将你們這段紅線牽扯起來。”
有些話夢樞對風淵說沒有說。
若要将那紅線牽扯起來,得需那位星如仙君還在。
他剛才說的那番話只是他的一個猜測罷了,可那位星如仙君究竟如何,誰也不曉得。
他這樣說,只是為了讓風淵有個希望。
他對風淵道:“可不管怎麽樣,若想要去幻海深處,你得先将你的修為給恢複了。”
帝女桑生在幻海深處,幻海之霧便是從此樹的枝葉上彌散而出的,此樹最擅長織造幻境,比之幻海霧更為令人恐懼。
幻海之霧只能從個人的記憶中攝取到痛苦從而化出夢來,而帝女桑卻可以操縱無情海衆生的記憶。
那些經歷過的、已經錯過的,它總能找出衆生心中最痛苦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