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海二少癱坐在後座,雙眼無神,灰心至極。

今年也許是犯了太歲的緣故,接二連三在莊大少面前出糗。

城外的道路總是荒蕪的,海二少蹲在路邊哇哇直吐,膽汁都快出來了,莊大少就站在這揚滿灰塵的荒地邊替他拍背,還問他身體可好。不時有汽車開過,輪子底卷起的黃土細沙被風帶到天空,然後又慢慢飄回地面。

這個場景,遠遠超出海二少的期待,稍有好轉,喝過兩口水之後,就坐在座位上一言不發起來。

莊大少倒是不嫌,眉宇之間很有些擔心,不時問海二少可還有哪裏不适,卻見海二少沒有搭理他的興致,于是開口給海二少解圍。

“二少不必惱,這汽車有些人坐上确實會覺得不适,我娘剛剛開始坐汽車時,也直叫頭暈想吐,醫生說,是體質不同所致。”

海二少鑽進牛角尖,俊臉皺巴巴的,看着委屈極了:“伯母年齡大了,可我還是小夥子呢,身強體壯,為什麽這車你坐得,我就做不得?難道這車認人?它曉得我土,就要故意整治我?”

莊大少心裏想笑,表面卻波瀾不驚:“或許是第一次坐不習慣呢?以後多坐幾次也許就不暈了。”

海二少搖搖頭:“不了不了,三娘穿洋裙,摔痛了尾椎骨,我坐汽車,覺得頭暈目眩。看來我們海家跟這洋人的東西八字不合,還是算了吧。”

莊大少平日脾氣好,今天聽海二少這麽拒絕,竟罕見地生出一股煩躁來。海二少因為吐了一場,臉上沒有什麽血色,想必真的是怕了汽車這個新事物的,自己請他再多坐幾次,雖然是客氣話,但莊大少卻挺當真,見海二少直白地推辭,使他當下不經思索地冒出一句賭氣話來

“既如此,那不如別去萬綿城了,你身體不适,還是回府的好。”

語畢莊大少便後悔了,自己從未如此無禮過,海二少不過是害怕汽車,并無惡意,為何能使他當下不受控制,胸口氣悶,禮數盡失。

可海二少卻絲毫沒有聽出來莊大少的惱意,急忙開口道:“別啊莊大少,我現在好着呢,別回府啊,我盼好久了,我想看看電車長什麽樣呢!”

海二少還在耳邊喋喋不休:“我想了好久,我們到了萬綿城,先去看電車,然後去德興食府吃八寶鴨,三娘跟我說,有一家胭脂鋪特別有名,我還要給她帶幾盒回家……”

“你盼着今天很久了?” 莊大少忽然問道。

“是啊,今天去哪裏、吃什麽、玩什麽,我統統想好了。”

莊大少又問了一遍,不過往原來的話裏添了幾個字:“這麽說,你盼着今天與我一起來萬綿城很久了?”

海二少不疑有他,痛快點頭:“是啊。”

如同将昏暗閣樓但窗簾用力拉開般,莊大少但心情迅速舒暢了起來。

兩人出發得早,到萬綿城不過是中午。莊大少本想吃過飯再去,可海二少卻早已火急火燎,從汽車進城門就開始坐立難安,現在看見人潮湧動,更是忍不住,數次都想直接下車,往最熱鬧的地方沖進去。莊大少拗不過海二少如此孩子心性,也就餓着肚子陪他去看電車剪彩儀式。

萬綿城的百姓也是第一次見電車,裏裏外外把剪彩臺圍得密不通風。臺上有人把對稱挂着的鞭炮點燃,一時間好不熱鬧,海二少心急,幾次回頭都見莊大少被人群擠得狼狽的樣子,想開口喊他卻聽見鞭炮在耳邊炸開,于是轉身一把拉住莊大少的手,拽着他擠到剪彩臺前。

天上懸着的兩個彩球也綻開,色彩鮮豔的亮紙片随着風飄動,不知哪幾位大官拿起剪子剪了彩,然後又一齊掀開紅布。綠皮電車在陽光底下閃閃發亮,車頭紮着一朵鮮豔的大紅花,顯得氣派極了。海二少跟着人群鼓掌,又轉頭看莊大少,為他指出電車的方向,生怕莊大少錯過精彩時刻。

海二少沒想過,電車如此顯眼,莊大少怎麽可能沒看見。但他就是想把這一份快樂分享給莊大少,這樣純粹的情感,使得莊大少尤為感動,也跟着心潮澎湃起來。

國外不是沒有電車,他自小出國,見過大的小的、車廂長的短的、紅的綠的、新的舊的電車。這一刻卻真的像從未見過一樣,體會到了這樣新奇的快樂。

莊大少見過趾高氣揚的海二少,見過落魄至極的海二少,唯獨沒有見過這樣單純快樂着的海二少,他的雙眼看着海二少,像是在看一冊令人入迷的畫本。

等回過神來,已經被海二少拉到電車上了。

人人都想湊熱鬧,電車裏擠的也全是人,維護秩序的售票員早就不知道被擠到哪處去,等車廂內滿滿當當的時候,大家才發現售票員在外頭氣急敗壞地舉起小旗子讓一部分人下來。

海二少搶了個車頭的位置,只有瘦瘦的欄杆擋着,顯出很危險的樣子。莊大少顧及安全,提議先下車,再坐下一趟也是一樣的。可一見海二少亮晶晶的眸子就有些心軟,海二少理由充分,絕不下車——這是電車第一次開動,具有不一樣的意義,整個車廂就數車頭最最威風,他不下,因着想讓莊大少也一起感受這份‘威風’的緣故,也倔強地拉着莊大少的衣袖不讓他下。

周圍還有人也想爬上車的,但是“吉時”已到,于是電車就在這樣嘈雜的情況下緩緩開動,海二少感覺腳底傳來嗑噠嗑噠的聲音,知道這是電車要出發了,興奮得想蹦起來,莊大少拉住他,不讓他亂動。

電車速度還沒有莊大少的汽車快,但這絲毫不影響海二少的心情。

“莊大少,以前我頂不喜歡洋人的東西,覺得也就這麽回事兒,裝腔作勢而已。可真正認識你了之後,我才發現,原來竟有那麽多好東西啊!”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可莊大少卻在裏面聽出了感謝的意味,向來沉穩的他也覺出了一點輕飄飄的得意。

正想回他話時,電車卻緊急剎車,原先就擠的車廂猶如被波濤拍打過,前後推搡得厲害,一個不留神,莊大少被周圍的人擠了下去,腳底踩空的一瞬間,卻見海二少英勇飛身而出,抱着莊大少滾落地面。

莊大少利落起身,成年男子的重量本來就不輕,加上人群推力,海二少躺在地面上,臉色發白,額頭全是冷汗。

“二少,你哪裏疼?能不能起來?” 莊大少說罷便用手試探海二少軀幹。

海二少牙關緊閉,在極力隐忍疼痛,只能微微地搖頭。

碰到右手時,終于忍不住慘叫一聲,把莊大少吓出一身冷汗,平日裏的風度也不要了,大聲疾呼人群退散,又喊來莊公館的司機,兩人合力把海二少擡上了車。

八寶鴨不吃了,胭脂鋪也不去了,海二少最怕疼,汽車裏只有兩個熟人,便不管不顧地哭起來,莊大少一邊安撫他,一邊讓司機開快點,馬上找個醫院。

海二少期期盼盼的美好一天,快樂不過一個鐘頭,便以劇痛的方式落了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