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莊大少這幾日有些上火。說不出是為什麽,一團熾熱像是在胸口生了根,沒由來的燃燒使得他感覺自己暴躁了不少,吩咐下人連續熬了三天涼茶,胃都喝疼了,也沒能緩解多少。
眼前坐着海二少,看這人穿得整整齊齊,就知道大清早肯定起床對着鏡子臭美了一番。此刻海二少口若懸河,教袁夏梨如何擲骰子擲出一串六來,說到激動之處,更是不要形象,眼睛泛起亮光,不留神連口水都噴出來幾粒。
袁夏梨袁小姐相當給面子,又或許是當真認為二少有趣至極的原因,捧場得厲害。兩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完全把莊大少排出了聊天圈子。
平日裏海二少雖然也是這幅德行,人來瘋,給根杆兒就順溜着往上爬。原先莊大少倒是挺喜歡這樣活潑的他,不過現在真是怎麽瞧怎麽聒噪,只想把他趕出去,還自己耳根子一個清淨。
人熱情如此,狗随主人,也跟着猖狂起來。海二少以往是頂不喜歡阿猛過來串門的,莊大少知道他的心思,怕生出什麽串串,壞了愛麗絲的血統,要被莊公館的人找上門來要說法的。海二少忘了身處洋派大宅的拘謹,土狗阿猛就更不必說,見主人不攔着,整日整日地呆在愛麗絲旁邊,逗它開心,還為它舔毛,那詞兒怎麽說來着,殷勤,如今是放人放狗身上都貼切了。
莊大少沒覺出自己罕見的刻薄,是越看海二少越覺得刺眼。這段時間只要一得空就往莊公館跑,一個上午不到就得到了“特別許可”,能夠直喚表妹袁小姐的字,“芝荷”就“芝荷”吧,還非得往後加個“姐姐”,嗲得莊大少渾身不自在。海二少的感情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看來他是對袁夏梨癡了心了。
思及此,莊大少更想把試圖教袁夏梨十裏鎮土話的海二少直接扔出莊公館,問他理由,怕是還來不及想,光是想治治胸口發悶已經花光所有精力了。
海二少除了熱情程度讓莊大少咋舌,實際上真正惹得莊大少不痛快的,是這人态度的轉變。莊大少實在想不通,僅短短一夜,曾經因為土氣而自卑,站在自己面前非要裝作自己什麽也都懂一點、以此來充作底氣的鄉村小少爺去哪兒了,往日的海二少可沒有那麽厚的臉皮,叫他承認自己沒見過世面簡直比殺了他還難,與自己聊天時,唯恐說錯什麽話出了洋相,可面對袁夏梨時,這份尊嚴去哪啦?怎麽就這麽不要臉了呢?!
“芝荷姐姐,你說的唱片,我從來沒聽過,不如你教教我怎麽放吧。”
我呸,前段時間來莊公館控訴你三娘“中邪”的時候,你跟着唱片機旋律搖頭晃腦的樣子你都忘了?
“芝荷姐姐,咖啡是怎麽喝的啊?我沒喝過,不如你教教我怎麽煮啊。”
…………我那包咖啡豆就當是被賊偷了吧。
“芝荷姐姐,《羅密歐與朱麗葉》你看過沒有,我給你演一段請你看看啊,咳咳,‘啊!我的愛人’……”
“芝荷,外面天氣正好,要不要出門走走?”
莊大少忍無可忍,熾熱的火苗燒到了喉嚨口,打斷了海二少的表演後,覺得痛快不少。
袁小姐與海二少聊得入迷,聽莊大少忽然插嘴,當下沒反應過來,只愣愣問了一句:“表哥想去哪?”
海二少心胸寬廣,有容乃大,不與莊大少計較,熱情絲毫不減,提議道:“咱們去城郊放風筝吧!今天風和日麗,适合郊游!”
莊大少心裏暗道:……咱們?誰告訴你是咱們?
胸口又不适起來,小心眼地沒接話。
袁小姐覺出氣氛尴尬,立馬道:“那咱們就去放風筝吧,走吧走吧,呃……表哥給我買一個大的風筝吧,二少也一起去啊。”
海二少自小內心敏感,察覺到莊大少的意思,本來有些不開心,但袁小姐給了個臺階,他也就順着下了,于是點頭答應,不過全然沒有了剛才的心情。
莊大少見海二少終于安靜下來,卻也沒有得到一絲舒适之意,看他臉上透出受傷的樣子,莊大少有些後悔。
海二少小時候家貧,對于此類的情境尤為敏感。孩童尚小不懂事,卻也知道貧窮使人挨餓,總之是個不好的東西,唯恐被二少傳染,所以甚少與海二少一起玩耍,心眼直的、或是故意耍壞的,往往直接拒絕,脆生生的一句“我不要跟你玩”可謂是打入了海二少的內心裏,成為消不掉的一塊傷口;而性格軟的孩子,便選擇在此刻沉默,也算是一聲有力的拒絕。
海二少被拒絕慣了,也就甚少對他人提出游玩邀約。這幾日确實是得意忘形了,原以為與袁小姐成為了朋友以後,可以有這個邀請的權利的……
“我從未去過城郊,請二少帶我們一同去吧,我再吩咐廚房準備一些糕點,方便游玩。”
莊大少的聲音适時傳來,打斷了海二少自顧自的鑽牛角尖。一聽莊大少微帶歉意的示好,海二少也就不再偏執,陳年往事總被拿出來反複咀嚼翻炒,也不像是男子漢作為,況且還有蛋糕吃,這次就勉強原諒莊大少。海二少心裏想着,臉上的神情也松快了起來。
袁小姐坐副駕,海二少與莊大少并排于後座。
海二少很有些緊張,他并不想在袁小姐面前出糗,可偏偏回憶起了第一次坐小汽車的不愉快經歷。擔心那樣的不适感卷土重來,尚好的那只手悄悄緊握成拳,也不再說話了,像根木頭似的直愣愣地挺在位置上。
不過多久,鼻尖捕捉到了一絲涼意。定眼一看,是莊大少手指上塗了一塊涼膏,正預備往他的人中上塗,海二少不知莊大少的用意,條件反射地向後靠了靠。
莊大少另一只手則很快扶住了他的後腦勺,将他的臉輕輕帶到自己面前。
“別害怕”,莊大少低聲道:“我問了家庭醫師,他說涼膏能緩解你坐汽車的不适。”
海二少有些感動。
“那……那我自己來吧。” 語畢想拿過莊大少掌心裏的小鐵盒。
“別動。”
誰知莊大少絲毫給他的意思都沒有,只好乖乖的不動彈,任憑涼膏塗到了人中和太陽穴。
兩人的距離太近,海二少不是很自在,于是閉上了雙眼,卻不曾想沒由來地回憶起了那個绮夢,臉頓時變得通紅。
擦涼膏的時間很短,海二少卻感覺過了半個鐘頭。張開雙眼的時候,莊大少已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薄荷和冰片的味道在鼻腔萦繞,像極了那個夢裏莊大少帶來的,清爽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