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抵所有的喜愛都是有個限度的,天底下的各類感情都逃不過這一定律。如同三姨太煲一鍋湯,食材放作一堆,泉水泡着,一時半會兒品不出哪些好來,等到火候到了,白滾滾的湯汁将氣味拱成一連串的氣泡,再過來掀開蓋子一看,再找不回先前的幹瘦枯扁,通通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海二少便是這湯裏的參片,懷裏裹藏着半數月來熬出的辛甜苦辣,飽滿地擠壓着胸膛,不留神就要被那滾燙刺激得一哆嗦,連流眼淚也只敢偷偷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低沉度日,像極了一位每日只會在心裏埋怨天上神仙不仁慈的寡婦。

天上的神仙或許從來就沒有閑情管這人間瑣事,所以也就沒有被老天爺耍着玩兒這麽一個說法。海二少是貨真價實的,被地上的無賴擺了一道,實實在在是有苦說不出。這幾日只會呆在家,一簍子花生從早吃到晚,也不怕再鬧肚子;還罕見地生出了無盡耐心,陪在三姨太身邊,聽她講各式各樣的故事:張嬸命苦,被惡婆婆欺負到六十歲,惡婆婆好不容易前腳給盼死了,後腳家裏就娶進了一個惡媳婦;李三哥命更苦,家裏來了個後娘,不出半年就被後娘使個什麽惡毒手段趕出家門,現在在延慶北街賣臭豆腐;吳七婆啊?那更加講不得了,還是不講了罷,講她的故事三娘立馬要抹眼淚的……

海二少捧場得很,每講一個故事都感動得紅眼眶,不知不覺花生殼又堆成了一個小山。

三姨太講故事是很有一套的。海二少尚小的時候,夜晚搗蛋不睡覺,三姨太便會坐在床頭聲情并茂地講個鬼故事,把二少吓得躲進被子裏,怎麽都不敢出來,于是不睡覺這個壞習慣是徹底治好了——海二少改尿床了,自然免不了的幾頓打,打得海二少很久不敢再聽三姨太講故事。見海二少難得這樣孝順,幾乎要把肚子裏的所有故事都掏出來讓他聽一聽,世上千萬種人,個人有個人的煩惱,遇上些命真苦的,一個講一個聽,兩人都要嘆上好長一口氣。

三姨太是實打實的覺得可憐,而海二少則是在心裏暗道,真是比不上我命苦。

他的心裏太苦了,聽了這樣多的故事,卻找不着一個心理安慰,他的胸口還是揪着疼。總會不自覺地出神,想起那日,莊大少的親吻,莊大少的暴怒,在他的腦海裏過了一遍又一遍,雖然早就咂摸不出半點滋味,苦痛卻仍然丁點沒有緩解。好似失去了品嘗別樣滋味的能力,不管看什麽,聽什麽,吃些什麽,永遠只能感到極致的苦。或許是他從未受過什麽打擊的緣故,真正懂得難過了,又不再像往常那樣放肆哭哭鬧鬧,只能小心地将它捧在懷裏,也不願多透露半句,哪怕是忍痛捧着一把尖刀。

三姨太講完了身邊故事,仍覺得意猶未盡,海二少雙眼通紅的樣子仿佛給了她好大鼓舞似的,于是想了一會兒,對海二少道:“好聽不好聽?三娘再給你講一個,前段時間莊大少送來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三娘估摸着你還不知道這個故事說的是什麽呢……”

海二少卻如同猝不及防遭了針紮,連忙擺手道:“不聽這個,換一個吧。”

莊大少如今,倒像是咒語了,別人提不得,每說起一次,海二少便要再回憶一次莊大少盛怒的表情,還有接連幾日緊閉的,莊公館的大門。

海二少不是沒有找過莊大少的。一日的時光,從天上掉到地上,海二少被摔暈了頭,痛花了眼。迷迷糊糊地被吼回去了,躺在床上心裏覺得充滿了委屈:他講過“我愛你”的,但小姚妹妹一席話,讓莊大少連這個也不信了,還叫他滾。他海二少是個頗要臉面的人,決計着以後莊大少找他他也不要再理會了,讓他後悔去吧!

在家中氣鼓鼓地呆了一日,海二少沒有等到後悔的莊大少。

海二少又想,即使有個目的不單純的開頭又如何呢,算起來他們倆能在一塊兒,還要感謝那個缺德道士呢。況且,摸也摸了,親也親了,他是真心喜歡莊大少的,難道這份喜歡,莊大少也全認為是在演戲?莊大少吼他吼得這樣兇,他海二少大人有大量,若是莊大少親自找上門來,勉強可以原諒他,但莊大少幾時能想通,又幾時會後悔呢?

海二少還是堅持着,保留自己認為的體面,在家裏設想了好些個怎樣與他說話的方法,既能傳達自己的委屈,又不至于讓莊大少下不來臺面。他夠體貼了,甚至樣樣反應都在腦瓜子裏演練了三四遍,他做好了原諒的準備,只等着莊大少過來找他,他是沒有錯的,海二少想,只要他是真心喜歡莊大少,那他定是沒有錯的。海二少說服好了自己,隔三差五看看那塊小小的懷表,時針轉了一圈,莊大少依然沒有來。

海二少便又想,算了吧,要臉面做什麽呢。

第三天,海二少出了門。腦海裏的設想全都失了效,莊公館大門緊鎖,連丢臉面的機會也沒有給他。

海二少忍下心頭的難受,轉身回了府。他好生氣,怒上心頭容易犯犟,凡是與莊大少有關的東西只消看一眼便想着要扔得幹幹淨淨,手卻無意中摸到那塊懷表,按下那塊小扣子,表盤彈開,是海二少看過無數次的兩人的合照。那個在小汽車裏度過的夜晚,照相閃花了眼的一瞬間,莊大少緊緊握住的手心,這樣的片段好似離現在挺遠了,又好像還很近,明明兩人還是這樣好過的,不等人緩過神來,卻已經成了空。海二少看着照片,胡亂責怪道:“到底是留過洋的人,心也狠些。”

接連着兩日,海二少都吃了閉門羹。他不再計較理在誰那邊了,午夜夢回驚醒時,心裏總要提醒他們已經斷了的事實,讓他越來越無法忍受。他願意把錯一并攬下,他只想見見莊大少,告訴他自己真的挺想他。海二少還常把自己逗樂,這樣郁悶的時光,竟還能做上春夢,夢裏那樣好,莊大少仍舊體貼溫柔,兩人赤裸相觸,使得海二少體會到了不知名的快樂,睡得頭暈腦脹,睜開眼發現,無人在他身邊,或許再不會在他身邊。

有時海二少知道自己錯了,有時又想問問誰,自己何錯之有。同莊大少一樣,他也付出了真心,後來真愛上了莊大少,一絲一毫戲耍他的心思也不曾有。

這次海二少敲了莊公館的大門,憋着一股子勁兒,不敲開不算數似的,門環震得耳朵嗡嗡響。過了一會兒,海二少真聽見裏面傳來腳步聲,頓時心如擂鼓,肚子裏準備好的話猶如回鍋似的,在來來回回翻滾,海二少很期待,像游泳久了的人看到了不遠處的岸。

來開門的卻是門房,面帶歉意地朝海二少道:“二少,實在抱歉,我們少爺讓你往後不要來了。”

海二少在原地愣了許久,呆呆點頭道:“哦,好,有勞。”

門房見他面色不好,給他行了兩個禮,也不管海二少什麽反應,輕輕閡上了門。

海二少覺得腳底下灌了鉛,擡腿也困難,又着急着想離開。巷子裏人來人往的,海二少卻總覺得每個人都在看他的笑話,今日陽光充足得很,有兩個小丫頭把春裝穿上身,高高興興地同爹娘一起去集市上買東西,海二少走在路上,卻覺得渾身冷得透徹,他不時想起木門關上那瞬間的沉悶聲音,好似一把錘子,往他的胸口上砸。他去了趟酒樓,點了兩道最貴的菜,又買了一壺酒,一樓有講評書的,大家夥兒聽得入神,到了精彩之處便一齊鼓掌,熱熱鬧鬧,那樣的環境,好似不會有一點兒傷心。

海二少不計較腳底下一地的瓜子皮,也不埋怨吃客的聲音太大,常常将說書先生的話完全蓋下。他一杯酒一杯酒地喝着,看得很認真,醉意上來時卻再難掩飾。他想,不能總哭,往後不能再這樣了;又想,不用擔心,往後又是一個人了,一個人的時候,他不常哭的。

付過了錢,海二少走出酒樓,覺得身子暖洋洋的,終于沒那麽冰冷。

路上買了兩包點心,這幾天光嘗着苦味了,他想甜甜嘴。回家也分給三娘吃一些,這兩天講故事,講得嗓子快要冒了煙——殊不知如今孫孝萍嗓子得休息了,腦門上才是真真要氣冒了煙。

海公館廳堂坐着兩位客人,臉色皆帶着擔心愧疚的模樣,四姨太講話依舊溫溫柔柔,讓他們不要心急,心情總有個解決辦法,這樣的場面,僅剩四姨太是唯一可以講理的人。海老爺坐在主座,臉色發黑,雙拳攥得死緊,一眼便能看出在極力隐忍,三姨太可不管有客人沒客人,雙手叉腰地朝下人發飙:“找個人去把海洗榮給老娘拉回來,海家吃了那麽大的虧,今天要是不給老娘理得清清楚楚,誰也別想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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