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儲雪衣觐見時,未看到君王,只瞧到折子。幾疊半人高的折子摞在案頭,氣勢洶洶地将君王圍擋。
“含王回府了?”
從折子堆裏探頭,姚懷遠眸中閃過深意。方才留駐含王府的宮婢已經複命,道含嫣離府背後可能有歹人操控。
晨起出宮尋含嫣原是興之所至,中途改道右相府,也不過是聽文萱說,含嫣為昌王死訊找了明鳶麻煩。至于之後,換轎回府,命雪衣前去茶館查探,也皆是無心之舉,習慣使然。
可一旦念及天子足下,竟是歹人膽敢從王府裏傳出帶有“薨”字的字條,姚懷遠也不得不想去,含嫣離府是個兇兆,有人正在暗處擺局。
是何人呢?
将朝中能左右時局的權臣一一寫下,姚懷遠嘆息自己竟是撞上了死局。
先帝辭世時曾憂心昌王勢力過大,便留遺旨,令朝中百十名重吏陪葬。故而,到姚懷遠登基時,朝中幾無可用之臣。
對于一個根基不深的新君而言,無臣可用,委實難堪。
好在先帝給她留下了兩枚棋子,一明一暗。
明的且不說,暗處那位正是當下已位極人臣的右相明鳶。
鎖眉将紙上的“明鳶”二字看過數次,姚懷遠暗嘆她終究是沒法子像信任良玉那般信任明鳶。
明明就在一個時辰前,明鳶還上折子請罪,言含王一事,皆是她明鳶德行有虧,有罪在先……
如明鳶這般有心替君王分憂的臣子,她姚懷遠緣何不能多信任其幾分呢?
笑過自己貪婪,姚懷遠将視線落回到折上,等着儲雪衣開言。
儲雪衣道:“回陛下。含王已經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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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那便好。”
聽着儲雪衣的聲音,姚懷遠記起其姊儲良玉。
儲氏兩姐妹,性子不同。良玉溫潤穩重,有名仕之風。雪衣機敏靈動,多些赤子心緒。
低眉記起登基時,良玉曾言的“萬事有她”,姚懷遠心頭一暖。彼時,若無良玉,她這君王怕亦是當不得幾天。
只是……
思及浴血而生的名将原是一柳絮才高的傳奇女子,姚懷遠愧疚難安。
縱是良玉從未當她面言過後悔,她始終是虧欠了那個護在她身旁十多載佳人……
“無事便退下吧!”
壓下心頭的愁緒,姚懷遠不敢看儲雪衣的臉。
她怕一看雪衣這張臉,就會想起千裏之外那雙滿是縱容的眼睛。
“這……”猜不透君王的眸裏為何有哀怨,儲雪衣糾結了片刻,叩拜道,“啓奏陛下,雪衣有事要奏。”
姚懷遠道:“何事?若是與今日上茶館那事有關,便不必說了……該知曉的,不該知曉的……孤都知道了……”
“可雪衣以為,含王一事,斷不能這般過去!” 儲雪衣據理力争,“含王出府事小,明相被打事大……雪衣憂心,陛下若是不對含王略施小懲,會傷了朝中……”
“恩……你這般說也是有理……可你也知曉,含王年幼……孤不忍……”
說着說着,姚懷遠語塞,她似乎不該偏袒含嫣。
雖然含嫣鞭打明鳶的起因是她命明鳶督察昌王,但姚懷遠心裏清楚,打人的根源還是含嫣心底瞧不上“搶了”儲良玉相位的明鳶。
先帝在位時,含嫣即是衆皇妹裏最讨喜的一個。連時常與衆姊妹作難的昌王,亦待含嫣不薄。更有甚者,舊時詩會上,連甚少贊人的明鳶也曾當衆打趣,稱“放眼皇都文武,惟含王‘良善’”。
良善?
但願含嫣能一世良善。斂袖摘錄起手中的奏折,姚懷遠感懷明鳶能幹——午時剛被送入醫館,未時便把今日的折子遞了上來。
罷!想過明鳶在含王一事上确實受了委屈,姚懷遠道:“明日,孤會下旨命含嫣回宮裏住……”
“是。”知道回宮住是給含王撤府的意思,儲雪衣滿意地從袖中取出一個折子呈上,“啓奏陛下,臣還有一事!”
“恩?”打眼多看儲雪衣一刻,姚懷遠接過奏折,迅速打開。
折中墨字入眼,姚懷遠挑眉:“祭天?”
“是。”儲雪衣解釋道,“臣以為,近年來,北地歸,山河定……陛下仁心,該是祭天之時!”
“你們倒是齊心!”
淡笑着将明鳶遞來的奏折展給儲雪衣,姚懷遠着手謄寫密信上的人名。
明鳶折上說了兩事。其一是奏請姚懷遠下旨更疊永寧貪污案中涉案的官吏,其二是代民請命,提議姚懷遠八月下旬登高祭天。
除此,折中還附帶了一封密信,密信正面墨書“丹桂飄香候君來”七字,邀姚懷遠至明府賞桂,反面以簪花小楷錄人名四十,供姚懷遠選官補處置永寧案騰出的缺。
看着明鳶折上的自己,儲雪衣喜不自勝,她竟是與明鳶在祭天一事上不謀而合。
“那陛下的意思呢?”儲雪衣大着膽子張口。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即便她們臣子生出了祭天的心思,君王心不誠,也是成不了氣候。
“就下月吧。”停筆與儲雪衣一望,姚懷遠試探道,“此事就交與你辦?”
“那明相呢?”儲雪衣顧慮。
姚懷遠彎眉:“那邊明相主事,雪衣協辦!”
“這……”君王的聲音入耳,儲雪衣大震。能與明鳶共事,實乃福分!
“臣領旨!”利索叩頭跪謝,儲雪衣心頭,如鷹飛唳天,遍布豪氣。
翌日。
宮中傳了三道旨意。一道是命禮部操辦祭天儀式,一道是命吏部候補了官員,至于最後一道,與含王有關。
許是因着含王出府驚動府尹,擾民安生,君王特敕令工部改含王府為将軍府,迎含王長住行宮攬月臺。
此番旨意一下,諸方稱贊。
祭天是國之喜事,選官是臣之喜事,大将軍建府是民之喜事。三喜交加,不得不歡!民間甚者,更是自發的在城中起了廟會,張燈結彩,侯君王祭天,名将凱旋。
……
八月十四。
桂花正開得香豔。
淡黃的花蕊迎風搖動,迷得君王遲遲未上車辇。
見君王看得入神,坐轎的儲雪衣示意侍奉在車辇旁的宮婢出言。
宮婢道:“還請陛下上辇!”
姚懷遠眨眼:“再等等……”
姚懷遠從桂花的香氣裏想起了幼時在儲府後院偷埋的桂花酒,想起了數年前儲良玉贈她的桂花簪。
桂花簪?
記起被自己小心收斂在宮內的物件,姚懷遠點足,壓枝,輕嗅,緩緩展顏。
寒來暑往,年複一年。自五歲起,良玉便每年都會在八月中旬時,贈她一件與桂花相關的物件。就連北征時,也不例外。
今年,良玉還會贈她物件麽?
挑起挂在腰間的錦囊,姚懷遠眯眼,縱是良玉不在身側 ,其所贈的物件也仍如這萦鼻的桂香,始終與她常伴。
姚懷遠如是想着,卻是秋風乍起,驚落輕黃萬千。
“陛下……”宮婢逆風請行。
姚懷遠颔首,松開柔韌的桂枝,上了前往祈山車辇。
祈山是祈朝姚氏祭天之所。京都北去四五裏,便能看到那巍峨的山巒。
迎風站在祈山腳下向上看,一塊蓮花狀的石臺突兀地懸空在祁山頂端。
“陛下明日便是站在那處……”儲雪衣指着石臺,低聲道,“臣等都守在崖邊……”
“恩……”知曉祈山蓮臺險要,姚懷遠點頭記下上去的路線。
明日,她只能攜一女祭上山。
姚族密令,除女祭,禁其他血脈上蓮臺。只是當這密令傳到姚懷遠這代,想上祈山,也變得異常難。
第二日。
姚懷遠晚起更衣。
待一切妥帖已到了子時。
聽儲雪衣囑咐過一個時辰後會有人上山接濟,姚懷遠凝神舉火把先行,女祭提香灰殿後。
至山頂,姚懷遠上蓮臺行祭禮,女祭起舞夜歌。
叮叮銅鈴作響,借着月色,姚懷遠跟着女祭的舞步,念着不知意思的祭文。
女祭的歌聲嘶啞且尖利,姚懷遠的祭文清冷且穩重。斷斷續續的音節混着女祭歇斯底裏的歌聲,陰森慎人。
“陛下,立誓吧……”盯着被秋風卷起的香灰,女祭陰恻恻開口,朽木一般的腔調帶着沉沉的死氣。
“是……”遵命從指尖去血,姚懷遠鄭重道,“祈姚氏七十三代女懷遠以血盟誓,願祈國國運永昌,子民安業!願姚族族運永昌,子孫福延!”
姚懷遠說完,卻見香灰全都懸在空中不動,宛如定住了一般。
“陛下,您未把願許完。”女祭閉着眼,一字一頓道,“祭書須有三願。”
三願?
低眉撫上腰間的錦囊,姚懷遠思忖片刻,正色道:“願儲氏良玉,得償所願,世世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