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影子

“餘珺......今日是我對不住你了......”

吳盈捧着碗走到清平身邊,小心翼翼的說。清平正在端着碗吃飯,飯堂裏,今日被先生責罵的謝祺和一群女孩坐在離她們不遠的位置,一邊吃飯一邊竊竊私語。

“又不是你的錯。”清平道。

那群孩子好像在商量着什麽,清平又扒拉了一口飯,看了幾眼,拉着吳盈直接去了竹林。

關于吳盈是個逃生子這種說法清平也有所耳聞,逃生子,顧名思義,就是非婚生下的孩子,且母親不詳。清平在麗澤書堂讀了小半月的書,也對這其中的情況有所了解,麗澤書院建于武昭帝年間,因書堂前有兩個湖泊而得名,意為君子之交,如水交流,相習往來,融彙貫通。

麗澤書堂在文承帝年間遭遇過一次雷擊,引發的大火将大半個書院盡毀于旦,于是書院就此從嶺南搬往嶺北,在樂安城開府建堂,綿延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年的歷史。

賀州書堂較多,麗澤書堂并不算最有分量的,要說賀州最高學府,當屬川平書院了。但麗澤書堂出自嶺南,招收的學生也大多來自嶺南,且其廣招生源,并不拘束于賀州,也會接納其他州的學子進讀,算是比較開明的學堂之一。

如果不是麗澤書堂比較好進,并不是那麽注重門第,恐怕清平還進不來這裏讀書,更別說像吳盈這種生母成迷,非婚生下的孩子了。

清平對吳盈倒是有幾分同情,學堂裏同齡的孩子們明顯排斥吳盈,但樂安吳氏,乃是賀州有名的商賈之家,商行都開到了長安,曾得過幾次朝廷的嘉獎。所以她們不敢也不會過分欺負吳盈,只能拿新來的清平開刀了。

竹林新生的竹筍已經節節拔高了,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清新的味道,她們來到一個小涼亭,亭邊有個小池子,裏面養了許多紅鯉魚,聽見人來了就搖首擺尾,把腦袋從睡蓮葉子下探出來,嘴巴一張一合的,像是在讨食。

清平問:“她們經常這樣欺負你?”

吳盈有些局促道:“有時候會的......”她沮喪的坐在涼亭的石登上,愧疚道:“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

清平伸手去按那些魚,把它們一只一只按下去,她回答:“你說那個謝祺?她以後再欺負我,我就去告訴教谕去。”

吳盈吃了一驚,急忙說:“不行不行,教谕不會罰她的!”

清平問:“為什麽?”

“因為......”吳盈吞吞吐吐道,“她是,她是教谕的侄女。”

“那就更不用怕了,她是教谕的侄女,但一直欺負同好,給教谕抹黑,更要被重罰才是。”

吳盈張了張嘴,感覺清平這理論說的很牽強,但仔細想好像又沒毛病。

“呵呵,這位小妹說的倒是有幾分在理。”

竹林中走出兩個儒生打扮的女孩,看起來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吳盈對其中一人行了一禮,道:“吳钺姐姐好。”

被喚作吳钺的女孩生的一副好模樣,丹鳳眼斜飛,眉色如黛,紅唇白齒,像個大族世家的小姐。她邊上的人生的也是眉清目秀,但站在她身邊卻黯然失色。吳钺看了一眼清平,對吳盈道:“怎麽被人欺負了也不與我說一聲?”

吳盈似乎有點怕她,道:“舅父說姐姐要讀書的,盈不敢勞煩姐姐。”

吳钺笑了笑,語氣卻非常強硬,揮了揮手道:“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此事你不必管了,我自會與教谕說。”言罷看了一眼清平,問道:“這是你同窗?有些眼生,叫什麽名字?”

清平回道:“餘珺。”

吳钺眉頭輕輕皺起,道:“未曾聽過姓餘的氏族,莫不是其他州的?”

清平暗道陳珺真是教一用百,回道:“雲州人士,家母在闵州做些生意罷了。”

“雲州人。”吳钺點點頭,沒再接着問,直接對吳盈道:“祖父這個月過壽,恰好在休沐期,你回去與姑父說一說,請他回主家一趟罷。”

吳盈握緊了雙手,慢慢松開,道:“好,我記下了。”

吳钺得了回應,便和那女孩走了。

待她走後,吳盈紅着眼睛坐在凳子上,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清平看她似乎要哭出來了,便遞給她一塊手帕。

吳盈接了,卻沒哭,只是握着手帕呆愣地坐着,清平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麽,沉默的陪在她身邊。

也許是吳钺的警告真的起了作用,謝祺的小動作減少了許多,但也因為這樣,她似乎更讨厭清平了,平日裏見面也是白眼多黑眼少,沒什麽好臉色。

清平也不介意,橫豎她又不是餘珺,‘餘珺’此人,不過是個陳珺杜撰出來的人物。要說謝祺也不算什麽麻煩,教谕的侄女又如何,和陳留王府比起來依舊是不夠看。

不過清平始終是個成年人,無論怎樣她都不願與這群孩子發生沖突。但她也不敢小觑這群孩子。在孤兒院裏的成長經歷告訴她,孩子雖然天真,既可以無知善良又可以充滿邪惡。最重要的是她一直記得陳珺說的話,比她聰明的大有人在,除了時刻反省自身,亦要警惕低調。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清平想象中的事并沒有發生,她的生活十分平靜,每日除了上課便是練字,她也終于明白為什麽以前陳珺經常練字了.......

書堂分成幾個不同的學習區,根據學生水平不同而劃分。剛剛進來的孩子都在啓蒙館進行開蒙,也就是清平讀書的地方,學習認字和寫字,背誦各種基礎的名句詩詞;先生考校過後,便可進入慧雅閣讀一些內容較深的書,并開始跟着先生學作文章;等到這個階段過後,便會進入謙益院,開始深刻的學習一些大儒聖人之作,同時也要開始學習科考的內容。

等到這些都學完後,學生們便要去賀州的官學讀書了,想要進入官學讀書必須先考試,考過了才能進去。官學是朝廷設立在各州的學府,用于選拔人才。可以說只有進入的官學讀書,才是真正的踏上了科考的第一部,因為從武昭帝開始,朝廷頒布文書規定,參加科考的學子必須是官學學生;但後來也漸漸放寬了條件,若是能得到官員的推薦信,非官學生亦可參加科考。雖說如此,但官學依然是學生們心裏最想去的地方。

轉眼間一個月過去了,快到休沐了。每月休沐前,也是先生考問對答的時候,先生拿着戒尺挨個走過。

先生道:“将這句讀與我聽。”

那女孩看了看:“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這是什麽字?”

“........”

那女孩愣住了,一時半會想不出。先生的臉也沉了下來,“啪!”戒尺賞在掌心,看的周圍學生都覺得肉痛,“是珥,珠在珥也。耳珰垂珠者曰珥。記住了嗎?”

女孩含淚點點頭,先生便去下一個。若是見到誰書桌亂七八糟的也要賞尺子,先生只道:“凡讀書,須整頓幾案。令潔淨端正。将書冊整齊頓放,記住了嗎?”

如此這般,輪到清平。

先生問:“這是什麽字?”

清平答:“是讪。”

先生問:“是何意?”

“讪,诽毀也,惡居下流而讪上者。”

先生微微驚訝,道:“不錯,你的字也寫的好了許多,這樣很好。”

清平欠身行禮,先生便去了另一排,繼續考問。

第二天中午,鐘響三聲後,便是休沐了。休沐有三天,也可以理解為月假。這天書堂門口被堵的嚴嚴實實,都是來接孩子的人。既有馬車又有轎子,更有甚者帶了許多仆從,排産倒是很大,可惜這時候人多,那些人被人流擠散了,各自呼喊着,不複方才的氣勢。

“小姐!小姐!在這裏,快來!”

“吳府——吳府——”

清平光聽外面聲音就知道有多熱鬧了,她坐在座位上收拾完桌子,想了想把硯臺和毛筆一起裝進一個小包裏,順便卷了些練字的紙,吳盈站在門外朝裏頭看,見到清平興奮道:“餘珺,你也是一個人回家嗎?”

清平記得陳珺貌似說過要來接自己的,她搖搖頭:“我有人來接的。”

吳盈只好失望的走開了,沒過多久她又跑回來,手裏拿着書袋,道:“那我陪你一起等吧!”

清平不忍駁了她的好意,仍由吳盈拉着她站在書堂門口。門口人來人往,她們兩個站着門裏向外看,吳盈問:“接你的人來了嗎?”

清平搖搖頭。

她便伸長了脖子向外張望,清平看着覺得十分有趣,等了一會,外面的人漸漸都走完了,守門的人看她們等了很久,貼心道:“兩位小姐不如來裏面等。”

于是她們就坐在側房的椅子上等着,守門的人上了茶就退下了,吳盈擔心道:“餘珺,怎麽還沒有人來接你呢?”

清平端着茶杯喝茶,悠然道:“不知道,可能是忘記了吧。”

她說的是真話,陳珺可能因為外面的事情太忙忘記她了。但吳盈卻很憂傷的看着清平,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清平安慰她:“沒事的,不來接,我就自己走回去。”

“走回去?”吳盈吃驚道,“怎麽能讓你走回去!”

她低頭想了一會,道:“餘珺,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清平趕緊拒絕了:“你送我?不必了,我識得路的。”

開玩笑,要是吳盈真送她回家,碰上了陳珺豈不是糟糕。清平想起莫藍那件事,至今為止還心有餘悸。

吳盈不知道她為什麽拒絕,只能退而求其次,道:“那我送你到你家邊上,成嗎?”

清平擔心再拒絕恐怕就要傷了這位小朋友的感情了,只能說:“好罷好罷。”她補充道:“是因為我姐姐,她好兇的,我怕你看到她要被她吓到。”

吳盈果然眉心舒展了不少,笑着搖搖頭:“我不怕的,餘珺人這麽好,你姐姐肯定也是個好人!”

清平心裏突然有點愧疚,陳珺是肯定要離開的,到時候‘餘珺’這個人也就不再是她了。吳盈心心念念的好友‘餘珺’,也只不過是個杜撰出來的人物,随着這趟行程的結束,也将化為烏有。

“走罷。”清平在心裏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拉着吳盈的手道:“回家吧。”

傍晚的風輕輕吹在她們的臉上,夕陽把她們的背影拉的長長的,吳盈走在清平身後,踩着清平的影子,像在做什麽游戲。

清平回頭看她,她就躲在清平的影子裏不讓清平看到她的臉,清平問:“這是做什麽?”

吳盈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奇怪道:“是驅邪,踩影子可以驅邪消災的。你不知道嗎?”

清平心說我還真不知道,她只聽說過影子不能踩,踩了會走背字運的,她回道:“沒有,雲州沒有這種說法。”

吳盈突然攥緊了清平的肩膀,清平還以為她要摔倒了,趕緊回身扶着她,吳盈卻一把拉過清平,在她耳邊低聲說:“後面有人,跟了我們好久了。”

清平第一個反應就是陳珺又做了什麽事,居然報應到她身上了,但轉念一想,自陳珺把她放在書堂開始,就等于是将‘餘珺’此人放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中,在書堂是沒人敢動手,但在書範圍之外,那可就不好說了。

出了這巷口就是一條大街了,清平不動聲色的拉過她的手,輕聲道:“我數一二三,你就往前跑,出了巷子往右邊走,跑回家,知道嗎?”

吳盈看着清平,殘陽如血,鋪滿了整條巷子。她眼睛睜的很大,如晨霧般的濕氣很快爬上她的眼眸,她低聲道:“不,我不走。”

清平有些無語,慢慢松開她的手道:“你先跑家叫人,然後再來找我,好嗎?”

吳盈梗咽道:“你胡說,到時候我去哪裏找你?”

清平哽住了,只能胡亂編個理由把她先騙走再說:“在書堂邊上,好不好,我甩掉她們以後。”

吳盈拒絕:“不。”

眼看巷口已經到了,再走幾步就是大街,此時夕陽已經落下,僅剩幾片絢爛的彩雲懸于天邊,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清平聽到後面的腳步聲,那群人竟然連藏都懶得藏了,清平猛的一推吳盈,怒吼道:“快跑!”

吳盈被吓了一跳,畢竟年紀還小,下意識向右邊跑去,清平故意停頓了一下,那群人似乎也在分辨究竟是哪個孩子,清平伸手摸到包裏的一卷宣紙,向身後擲去,大笑道:“來啊,蠢貨,來追我啊!你們的主子是不是個傻子,所以你們才這麽蠢!”

那些人果然被激怒了,為首的中年女人看了看吳盈離開的方向,沉聲道:“那個肯定不是小姐要找的人,去抓左邊的。東西都帶好,別鬧的動靜太大。”

作者有話要說: 選用資料,來源百度 作者删改過。 【“麗澤”之名取于《周易》“兌封”象義:“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麗澤”意為兩澤相連,其水交流猶如君子朋友通過講會而交流知識、學說。】

凡讀書,須整頓幾案。令潔淨端正。将書冊整齊頓放。——《朱子童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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