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流民歷來都是棘手的難題, 受災縣往往與京城相距數百裏, 災民們沿路被其他州縣的城門守衛驅趕打壓, 才不得不跋山涉水來到天子腳下。

都是些走投無路的人, 唯一能安撫他們的方式, 就是每日定點施粥。

雖然養活這點流民花費并不多,但這會導致流民常駐京城,張嘴等飯, 亦會導致天子腳下京畿重地盜竊搶劫類案件激增,宵禁期間,也只能任由這些流民沿街而坐, 況且,朝廷也不能養他們一輩子。

所以,以往遭遇流民大批湧入京城的緊急事件,朝廷多半會派欽差,領五城兵馬司,以驅趕鎮壓的形式,将流民驅趕至京畿外的州縣入籍。

為了盡快完成差事、恢複京城治安,安置好流民是次要任務,維穩才是主要手段, 這導致大量流民最終不是被打死餓死, 就是落草為寇, 危害其他州縣治安。

方才徐閣老問韓皎,有什麽“緊急應對之策”,就是因為這件事必須“緊急”處理完, 不能折騰太久,更不能給吃的讓流民直接賴在京城,畢竟皇帝震怒,比流民鬧事的後果嚴重得多。

事實上,此前歷朝都沒有妥善的應對之策,甚至有的朝代會直接用剿匪方式,殺戮充軍。

所以,兩個稍有經驗的編修直接略過了安撫這個不适合細談的話題,轉而追究赈災款,以及長遠防範的策略。

此刻,韓皎居然愣頭愣腦地提出“安撫流民”。

看韓皎這一副書生之氣,定會提出定點施粥之類的“德政”,于是兩名編修都沉默下來,等着看笑話。

韓皎神色認真地對徐閣老提議:“以臣愚見,戶部首先得撥放半個月的赈災糧食,定點給流民施粥。”

果然如此!

建議查貪官的那位編修是個急性子,聞言忍不住嗤笑一聲,斜看向韓皎,同情又鄙夷地嘆了口氣。

另一名編修則不動神色,用目光鼓勵韓皎繼續講下去,他早看不慣這個號稱神童的庶吉士先後在皇子甚至皇上面前露臉,這回,韓皎總算暴露了無知的嘴臉。

徐閣老面色依舊慈和,卻準确抓住韓皎話中機鋒,耐心詢問道:“半個月之後呢?韓大人有何良策恢複京城治安?”

韓皎朗聲道:“無需半個月之後,臣估測,施粥的半個月內,足以将流民分批安置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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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性子的編修嘲諷道:“如何安置?都送去您府上安置嗎?流民至少有四萬餘戶!十萬多口人!”

韓皎對他微微一笑,繼續說完自己的建議:“臣聽聞,聖上去年準備在京畿以南,增設一座皇家莊園。預計将在兩年內建造完畢、并征召足夠的佃農入籍。以臣愚見,如今剛好有數萬身強體壯走投無路的農民,千裏迢迢來到京城,不如幹脆在武定州與濱州之間,增設一縣,讓這批流民就地入籍,依照每戶人丁數目,分地開荒,免兩年賦稅。兩年之後,這個新縣的賦稅,或可直入陛下的內帑。如此一來,一縣之稅收,遠超莊園百倍,亦可免去工部建造新莊園的徭役勞力,因為僅需撥放一年的赈災糧,流民便可自建家園。此外,依照流民自身意願,有願意遣返原籍者,可免賦稅兩年,并借一年的糧食,凡是參與修建當地水利堤壩的農戶,可以勞力抵償借糧,如此,也可省去部分修建防汛工程的費用。”

話音一落,文華殿裏寂靜無聲。

兩名編修驚愕地齊齊看向韓皎。

徐閣老依舊面帶微笑,對着韓皎微微點了點頭,卻并未評價他的提議,轉而詢問兩個編修:“二位認為,韓大人的提議如何?”

兩個編修回過神,面色泛紅。

一個編修先恢複了鎮定,微笑道:“卑職認為,韓大人的提議或可一試。”

性子急的編修趕忙應和道:“卑職方才也想到了這個點子,只是從前無人嘗試,風險也未可知,卑職不敢輕言。”

徐閣老神色慈和地朗聲笑了笑,捋着胡子贊到:“好、好,老夫請三位來,原本并非為了解決流民之難。”

三人皆是一驚,目光疑惑地看向徐閣老。

不是請他們來出主意,那請他們來作甚?

徐閣老不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道:“今日下了早朝,君上召見老臣,親口稱贊翰林院庶吉士韓皎實乃可造之材。君上有意破格擢韓皎任翰林編修,特命臣親自考察其有無勝任之才。是以老夫召見了三位才子,以時事拷問,是為了考察諸位着眼點是否能切中要害。”

兩名編修滿面驚愕,皇帝居然親口提議讓韓皎破格成為編修!

依照規定,庶吉士要任滿三年散館,考試合格,才能正式留在翰林任職,其餘庶吉士會被分派各部,從基層官員做起。

而韓皎任庶吉士還不滿半年,竟然免除考核,被皇帝點名,破格提拔,如何不叫人妒火中燒!

這次提拔,并非是韓皎找靠山走後門,而是因為此前一篇策論意外驚動了皇帝,此刻,韓皎又靠臨場應變的實幹能力,碾壓在場兩位編修。

徐閣老笑道:“考察已經完成,二位編修大人認為,韓皎能否勝任編修一職?”

已經得知,韓皎是被皇上看中,急性子的編修連忙爽快稱贊:“韓大人的應對之策,令卑職心悅誠服,若是讓這樣的有才之士居于下寮,卑職便無顏留任翰林了!”

另一名編修也趕忙表态:“卑職附議,韓大人理當升任編修一職。”

韓皎松了口氣,原來徐閣老突然召見,并非專程為他設局,而是皇上的意思。

沒想到,日理萬機的皇帝至今還記得他這麽個小人物。

沒了預想中的危險,韓皎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正在經歷怎樣的巨大機遇。

直接升任翰林院編修!

這不就是免去三年實習期,直接入朝為官嗎!

依照常例,殿試一甲前三名,才能直接成為翰林院正式工,也就是狀元榜眼探花那三位學霸的特權。

剩下通過館選的進士只能乖乖做滿三年臨時工,結束實習期後,還有一次考核,俗稱“散館”,成績合格才能成為正式工,錄取率比殿試還低。

所以說,翰林院雖然官品低,卻是官場最有前途的部門,民間甚至把翰林院的官員們稱作“儲相”,畢竟內閣大臣皆是翰林院出生,很少有特例。

大楚歷史上,不滿二十歲成為翰林院正式工的,總共只有兩個人。

一位是隆裕年間考中狀元的十五歲神童李慶春,距今已有兩百多年,都變成民間傳說了。

另一位則是十七歲高中探花的神童李承骁,也就是當今內閣次輔李閣老。

此刻,韓皎有機會成為大楚史上第三位不滿二十歲的翰林院正式工。

別提多激動!

只是不知道徐閣老會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這老頭臉上的溫和笑意怎麽不見了?

是不是要開始絕地反擊,對他的方案瘋狂挑刺了?

早知道這是來自皇帝的考驗,韓皎就琢磨出更詳盡周全的撫民方案了。

能不能再給一次機會?

他要寫策論,三萬字策論!把流民每一根手指頭都安排妥當,不但省錢,還要給皇帝爸爸掙錢!

徐閣老神色嚴肅地注視着韓皎,沉默良久,終于下定決心,沉聲宣布:“恭喜韓大人,即日升任翰林院編修。從今往後,朝中要務,都仰賴諸位同舟共濟了。”

韓皎感覺周圍仿佛滿是刺目的煙花升空綻放,激動得不由自主站起身,才想到這裏不是頒獎典禮,只好順勢對徐閣老行了一禮,感謝他的賞識信任。

另外兩個編修一改鄙夷神色,滿臉讨好地起身,對韓皎拱手稱賀。

考察結束後,徐閣老單獨留下韓皎,與他詳細探讨安撫流民的具體規劃。

大致商議妥當後,徐閣老詢問韓皎願不願意兼領臨時監察撫民的職責。

一聽這話,韓皎瞬間恢複了沉默,又如最初一樣,只微笑注視着徐閣老,不說話。

徐閣老被這謹慎過度的毛頭小子逗笑了,搖頭嘆道:“老夫欣賞你的應變能力,所以想讓你參與安撫工作,沒有正式職位,不會登記在冊,撫民事務出任何閃失,都會有其他官員負責。”

韓皎這才欣然應允。

都快在翰林院悶得發黴了,好不容易等到個能為受災百姓做點實事的機會,韓皎巴不得一展身手,只是這機會是徐閣老給的,他不得不謹慎應對。

差事交待完畢後,徐閣老就請他回翰林院忙去了。

韓皎起身作別,轉身的瞬間,徐閣老卻忽然笑了笑,自言自語呢喃了一句話。

韓皎耳朵靈,隐約聽清了他說的話——

“好小子,當得起燕王對你的贊譽。”

離開文華殿之後,韓皎走路都是飄的。

回到翰林院,事情很快傳開了,不斷有同僚恭賀道喜,韓皎根本無心應酬,還要忍着不笑出聲,真是太難了。

直到下午,韓皎從巨大的驚喜中緩過神,才察覺有什麽不對——翰林院裏跟他關系最鐵的兄弟,怎麽沒來道喜?

韓皎伸長脖子看了看,發現周浩正撓着腦袋伏案發呆,似乎遇上了什麽難題。

出于跟兄弟分享喜悅的心情,韓皎主動走去周浩身邊,問他遇上了什麽難題。

周浩嘆息一聲,小聲告訴韓皎:“今兒我跟随侍講大人去上書房,給皇子們講解這一節——”

他敲了敲書本上的內容,愁眉苦臉道:“快散學的時候,九皇子突然吩咐我,将這一段內容舉例為他詳細闡述,我……我當時太緊張了,九皇子這是頭一次向我請教學問,我引申的典故似乎不太恰當,恐怕說錯話了。”

韓皎滿面春風的笑意頓時凝固,目光涼飕飕地注視周浩。

周浩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激靈,緊張道:“怎怎怎麽了?很嚴重嗎?殿下會因此生氣嗎?”

韓皎面無表情地反問:“殿下向你請教學問了?九皇子殿下?九、皇、子?”

周浩一臉茫然:“是啊,怎麽了?”

“沒什麽。”韓皎無所謂地搖搖頭,安慰了兩句便走了。

心裏卻滿是質疑。

為什麽鹹魚大boss突然這麽好學上進了?

居然向庶吉士請教學問?

韓皎參與輔導這麽久,還從來沒得到過大boss的垂詢。

有什麽了不起。

反正現在升官了,以後用不着輔導皇子功課,大boss愛問誰就問誰去,跟他無關。

這麽心想着,卻更不服氣了。

臭弟弟為什麽沒請教過他!

是不是看不起他!

是不是!

散班的時候,韓皎剛走出翰林院,就瞧見南三所的太監正等候在門外。

太監一見到他,便笑臉迎上來道:“韓大人,殿下請您去蹴鞠場一聚。”

一刻之後。

太監快步跑回蹴鞠場,回禀正在練球的三位皇子:“韓大人說他公務在身,脫不開身。”

奔跑中的謝奪一腳踩住球,難以置信地轉頭看向太監。

大楚第一蹴鞠高手第一次慘遭拒絕!

作者有話要說:  棉花先生:曾經有一個神童擺在你面前,你沒有珍惜,居然去請教神童的同事,還想看我小鴨子揮手?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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