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那麽,我先走了,太宰先生。」中島敦對太宰治說完,又對坐在另一張沙發中的中年女性拘謹地微微躬身:「很抱歉沒能幫上您的忙,石倉夫人。」

一星期前,太宰治和中島敦來到委托人的宅邸,結果只是短短一個照面,委托人就以“年輕的孩子想必日後會變得非常優秀吧”這種委婉的說辭将中島敦請了出去。

「不,是我這邊失禮了。」已到花甲之年的女性聲音和緩地說道。她的眼角已經無可避免地堆起了細紋,舉手投足間卻愈顯歲月沉澱後的沉穩和優雅。她對站在自己身側的管家微微颔首:「矢代先生,麻煩你去送一下客人,然後為我們倒杯咖啡好嗎?」

「當然,夫人。」為石倉家服務超過四十年的老管家低聲說道,然後走到中島敦身邊:「這邊請,中島先生。」

石倉家的老宅是座坐落在郊區的傳統日式宅院,占地面積極大不說,裏面各種小庭院一個套一個,長長的走廊彎彎繞繞,不靠管家帶領的話,中島敦恐怕只能跳上圍牆、然後一路翻牆頭走直線出去了。所以他什麽都沒說,感激地看了老管家一眼,随後便跟在他身後走出了房門。

門被拉上了。于是屋內重新安靜下來,只有庭院內醒竹的「梆——梆——」聲透過紙門,傳進屋內,但那清脆的聲音經過鋪滿室內的地毯的吸收,也變得沉悶起來。石倉家老宅雖然整體是座極傳統的日式庭院,但因為主人的喜好,有幾間屋子被改成了西式,比如石倉夫人今天用來招待武裝偵探社的會客室,西面整整一面牆都被改成了展示櫃,用來展示石倉夫人心愛的各類收藏。太宰治背着手站在展示櫃前看了不少時間,就連敦離開時他都只是“嗯”了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石倉夫人坐在太宰治身後的沙發上,出神盯着自己腳尖前方的地毯花紋,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過了大概三四分鐘後,見太宰治實在沒有先開口的意思,石倉夫人才輕輕嘆了口氣,心平氣和地開口道:「我知道,這不符合我同偵探社當初簽下合同中的某些條款——但,既然我已經先将一千萬的全款委托金都打到了偵探社提供的賬戶上,我想,關于這些無足輕重的細節偵探社也許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是的,偵探社竭誠為您服務,石倉夫人。」太宰治的目光仍然放在面前展示櫃的某塊腕表上,一邊想中也現在在家裏做什麽,一邊彬彬有禮地回答:「您是委托人,您說了算。調查您丈夫死因這件事,我想我大約也用不了五天那麽久。」

石倉夫人斟酌着開口:「客套話……就免了吧。這間屋子沒有旁人,所以,我也就不再繞圈子了。」

「你那麽聰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她看向太宰治的背影:「太宰先生。」

說到這裏,太宰治終于回過身。

「事先準備了其他社員的工作,讓唯一沒有安排的我接下這筆委托,又一見面就以随便一個理由遣了我的後輩回去。為了有個合适、合理、不引任何人注意的理由單獨見我一面,您确實費了一番周折。」他穿着中原中也昨天從幹洗店給他帶回來的淺色風衣,走到石倉夫人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然後說道:「沒什麽必要,夫人。我只是偵探社裏再普通不過的一名小小社員罷了。」

眼前年輕英俊的青年這樣說,石倉夫人卻只是面不改色地微微一笑:「政客、銀行家、富商……當我們這些人想做點不為人知的事情時,最先會想到用什麽人?罪犯,當然。因為他們有經驗、有技巧、有門路,最重要的是,不用鬧得人盡皆知,也能夠解決那些我們無法親自出面解決的麻煩。」

「那您找錯人了,夫人應該找的是港口黑手黨。利用您的人脈給黑手黨的生意一些便利,我想港口黑手黨會願意解決您的所謂『麻煩』。」太宰治無所謂地笑了笑:「而不是我。」

「我說過了,我只想要低調地解決,并不想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何況罪證能夠被掩藏,記憶卻不會被修改。」石倉夫人低聲道:「我知道你,太宰先生。只要你能幫我這個忙,條件、報酬……随便你開。」

「唔。」太宰治想了想,最後一指展覽櫃:「那麽,我想要您那塊藍色表盤的腕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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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倉夫人似乎沒想到他這麽輕易就能答應,反而遲疑了一下:「……當然。當然可以。」

「交易成立。五天內給您消息。」太宰治起身,連什麽事情都沒問就打算開始工作,仿佛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結果。

顯然石倉夫人也因為這一點而心懷疑慮,甚至下意識換上了敬語:「您……您不用問我想委托您去做什麽事嗎?」

「已經過世的石倉先生唯一的子嗣将在四個月後出生。」太宰治看了她一眼:「雖說是私生子。不過這仍然會威脅到您在石倉先生所留遺産分配上的占比。」

石倉夫人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

「既然目的在我,那我在來之前做些小小的調查應該是您需要早有預料的事情。」太宰治說:「稍有失禮之處請見諒。不過我調查的時候很隐秘,這件事情我想目前除了孩子母親,就只有我與夫人是知情人了,暫時還沒有第四個人知道。」

石倉夫人沉默片刻,才微微一哂,僵硬的雙肩輕輕松懈下來:「您說得對。」

說罷她移開目光,視線落到了對面牆上挂着的油畫上。畫上是一站一坐的年輕男女,而畫像中女子的模樣與石倉夫人的面容相仿。那是四十年前她與丈夫剛結婚後不久後,專門請人來家中畫的。

如今四十年過去,畫中兩人年輕相愛,仍然是對美滿的新婚夫妻,而畫外的自己已經生出了白發,丈夫也去世了。

石倉夫人看着那幅油畫像,嗓音低緩地再次開口:「那麽,既然做了調查。那您也一定知道,我目前的情況。」

太宰治沒說話。

「還請您在事發前保守秘密。」石倉夫人笑了笑:「當作封口費,我可以再額外支付一筆豐厚的報酬。」

她的态度坦然,顯然自小到大都一直非常有教養,對待錢財完全是當作身外物,平平淡淡的,而且幾百萬、幾百萬地花出去一點不手軟,怎麽也看不出是為了丈夫的遺産而殚精竭慮到這個地步的樣子。

「即使夫人不去管這件事,也沒有人敢虧待您。」太宰治開口說道,嗓音聽上去一派淡漠:「骨髓癌晚期,還剩不到一年的時間。反正也沒有繼承人,石倉家的家業與您無關了,不如找個山好水好的地方住下,好好度過最後的日子。」

「是啊。」石倉夫人看着與丈夫的肖像畫,出神地喃喃:「正常人來說,應該都會這麽做吧。」

太宰治一聳肩。他對委托人的事情毫無興趣,随口一提也完全是因為對方是位經過了歲月的非常美麗的女性,既然對方執意如此,他也就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早點完工拿錢回家才是正經事。

于是太宰治踱步到窗邊,拿着手機思考應該給哪幾位相關人士打電話來處理這件事,然而在他思考的時候,石倉夫人的聲音再次在背後響起了。

「太宰先生,應該是有戀人的吧?」

太宰治頭也沒回:「陪聊不在我的工作範圍內哦,夫人。」

「這麽說就是有了。」石倉夫人有些懷念似的輕笑起來:「您剛剛指着那塊表時的樣子……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您有一個喜歡的人,而那塊表不知某處,讓您忽然想起了對方一樣。」

「我想您應該一開始沒打算答應我,」石倉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是來到這裏,看到那塊讓您想起對方的表才一時起意,臨時改了主意,對嗎?」

「……」太宰治在編輯短信,已經在着手處理這件事了。不過既然石倉夫人說到這個,他和中原中也的戀愛本也沒有特意瞞着——當然,也沒有到處宣揚就是了。他一邊編輯短信一邊禮貌回答道:「表盤上钴藍色的寶石像他的眼睛。而且,我覺得他會喜歡這個小禮物的。我男朋友的換衣間裏專門有一個抽屜來放他的羅傑杜彼。」

石倉夫人見多識廣,同性之愛聽在她耳中也不過是微微笑了笑:「看來您和對方的感情很好。」

「大概吧。」太宰治發完了消息,要等對方的回複才好确定下一個操作步驟,因此又走回來,坐在了對面的沙發中:「我們認識了七八年,到現在還沒有和對方老死不相往來,反而成為了情侶,感情大概是好的。」

「我和我的丈夫也是這樣。」石倉夫人垂下眼:「我們是青梅竹馬,七歲的時候就認識了對方,吵吵鬧鬧的,到了高中時不知怎麽,反而成了情侶。後來他去MIT深造,而我則去了牛津繼續學我的哲學。等我們都回國後,我們就結了婚。」

「我們談了十三年戀愛,結婚四十年,算上不懂事的孩童時期,我們已經陪伴對方五十多年,百年人生,一多半都過去了。中間也經常吵架,天各一方的異地戀持續了六七年,期末兩人課業都繁忙的時候,甚至兩三個月都沒有聯系過對方。這樣居然都沒有分開。」石倉夫人低聲說:「于是我想,這樣都沒有分開的話,大概以後也會一直如此。所以在回國後,我接受了他的求婚——我們兩方的家族旗鼓相當,雙方老人對我們的結合也樂見其成,認為這是再美滿不過的一樁好姻緣。」

她說到這裏時聲音愈加低下去,慢慢地聽不見了,停住了話音。不過她不說下去,太宰治從調查裏也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麽——步入婚姻後的四十年中,不知道是如何發生的、也不在兩人任何一方的預料之中,他們慢慢從相愛走到形同陌路。而這麽多年中的這麽多問題裏,「一直沒有繼承人」的問題無疑是橫亘在兩人、或者說是橫亘在兩個家族間最大的問題。來自家族的壓力、在內閣府工作的壓力,讓他們之間的争吵和摩擦一日多過一日。最後到了婚姻的第四十年,石倉先生選擇用試管技術和另一個女人擁有了一個孩子,接着在不久前因為一起不幸的車禍死去。

「您問我為什麽不在最後的日子裏找個漂亮的地方住下,享受人生短暫的最後時光。」石倉夫人諷刺地笑起來,優雅如常地說道:「這就是理由,太宰先生。我不知道我們怎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但我無法接受這份背叛。和對方在一起的時光足足占據了各自的大半人生,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遺産什麽的,無所謂。反正将來到了三途川,花的也不是俗世的錢。」石倉夫人說:「但那個男人不行——他應該屬于、也只能屬于我。」

太宰治坐在沙發裏,用兩根手指擺弄着自己的手機。片刻後,他将手機放在小桌上。

「相愛和結婚,本就是不同的兩件事。」太宰治說:「和摯愛走進教堂,本就需要極大的勇氣。當新人在婚禮上說出『I do』的那一刻,很多事情就已經發生了改變。」

石倉夫人露出贊同的表情。

「聽上去,太宰先生對這件事有頗多見解。」她說道:「那請您多加小心了……不要最後,和您所愛之人也走到我們這個下場。」

「聽上去就像是我們會有的下場。」太宰治露出今天踏入這座宅邸的第一個微笑。他低低笑了兩聲,說道:「說不定還要更過分。也許到了四十多年後,我和他都成了老頭子的時候,不僅會坐在輪椅上沖對方大聲嚷嚷,還會舉着左輪威脅要殺了對方一了百了呢。」

「不過,那是愛嗎?」他歪頭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和中也之間算什麽。雖然現在姑且算是在戀愛中,但是……」

「但是?」石倉夫人問。

「……但是,我最近在想,他有沒有在後悔這件事。」太宰治想了想,說道:「我們之間曾經保持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不算正常的關系。但因為那種狀态對我們兩人來說才是輕松舒服的,所以誰都沒有說過什麽。說實話,我們成為戀人這件事,是這幾個月才發生的事情。」

石倉夫人安靜地聽着。

「中也一直都很受歡迎,總是能很快得到許多人的信賴。他工作認真、重情重義,是好兄弟、好骨幹,這些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和如今懶散過日子、偶爾救救人的我完全不一樣。」太宰治懶洋洋看着桌面上的手機:「但我是想将他從人群中帶走的那個人。」

再多屬于我一點。他在心中默念。再多屬于我一點吧,中也。用那雙漂亮的藍眼睛看着我,只看着我,沒有槍林彈雨和鮮血淋漓,沒有最強的力量和恐怖的頭腦,像普通人一樣屬于彼此,我們可以走遍這個世界。

「但我是無法帶走他的。中也就是這樣的人。」太宰治自言自語:「總是像一團燃燒的火焰那樣,無時無刻不展現着蓬勃的生命力……唔,喝得爛醉如泥的時候不算。我讨厭他、又被他所吸引的就是這一點。如果離開了這裏,來到我身邊,中也就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了,所以我曾經想着,像之前那樣就不錯。」

像之前那樣子就不錯,只要中也不會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死去。可誰能讓黑手黨的最高幹部、誰能讓這樣的中也死掉?再說,他身邊還有那麽多人呢。當個炮友也不錯,即使他離開,他們也依舊有着最親密的關系。

但是這樣就夠了嗎?

但是這樣還不夠啊。

在發現新來的後輩和港口黑手黨扯上了關系後,他幾乎是懷揣着滿心期待從他們對自己設下的陷阱旁走過去,一邊任由年幼的少女殺手将自己抓住,一邊心想四年過去了,這還是自己第一次在黑手黨衆人面前現身。算算時間,中也應該最近也在國內,如果他聽說自己被抓住的話?一定會來找自己的。話說回來,那孩子是魏爾倫訓練出來的吧?和小銀一樣的動作習慣,更可怕的是,她還那麽年輕。

比他和中也當時加入時還要年輕。

他在地牢裏哼着小調等着熟悉的皮鞋聲音響起,本意真的只是如字面意思,覺得四年沒有以這種非炮友的關系見面非常有趣,來找中也的茬。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真的四年不見,還是清白純潔的前搭檔關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之間關系早就污濁不堪。他甚至還記得他們上次見面是四個月前,中也帶着一身疲憊不爽,回國來找他做愛。中也心情不好的時候做愛就很沒有節制,做起來的時候又兇又敏感,會放任自己僅僅一日地沉溺到這段關系裏去。

他和中也會一直像現在這樣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親密關系。太宰治本來以為,單純一次見面不會有什麽改變,完全沒想到他以為的進退有度和游刃有餘根本不堪一擊。中原中也因為港口黑手黨和偵探社以及北美秘密結社的摩擦,在這幾年裏第一次長時間留在國內。他們在酒店開房、私下裏見面、戰場上合作。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然後聯系愈發頻繁起來。

慢慢的,太宰治開始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只是這樣的關系還不夠。自己出了什麽問題,開始想要中也給自己更多。那麽,要怎麽解決呢?

對了,來交往試試看吧。中也會答應我嗎?這種小事,中也一定會答應我的。

白麒麟所引發的事件變成了最好的試探,太宰治坐在以前和兩位朋友常去的酒吧裏,一邊将解毒劑膠囊放在嘴巴裏,一邊心想如果中也真的來了,如果他們兩個都活下來,那他就去告白。中也的表情會是什麽樣呢?總之,一定會很有趣吧。

中也會答應他嗎?

中也一定會答應他的。因為從以前開始他就知道,只有中也是會和他一起做壞事的壞小孩。

結局順理成章,一切都如他預料中發展,過去的「雙黑」成為了情侶。有了新身份——黑手黨幹部的男朋友——他便理直氣壯住到中也家裏去,理所當然連中也平時工作日的時間也占據了。他們開始去水族館約會,在海崖邊看日出,一起買生活用品,一起在周末的上午賴床到十一點。這段嶄新的、他們從未嘗試過的關系填補了他心中由欲望啃噬出的空洞,于是他再一次覺得,一直這樣下去,說不定也不錯。

但是,他早該吸取教訓。沒有這麽簡單的事情。

戀愛給人帶來的影響完全出乎意料,好像在那天中也躺在他大腿上說出「好啊」的時候,就有什麽發生了改變。戀愛套在雙方身上的耐心BUFF只持續了短短一段時間,熱戀期一過,那些因為瑣碎小事而引起的矛盾和争吵又多起來——但這一次的吵架和他們不是戀人時的吵架又不一樣了。

在他們還是搭檔、前搭檔、炮友的那些時候……雖然也時常吵架,但總體保持着微妙的克制。即使很清楚是自己對對方的占有欲在作怪,也能在适當的時候妥帖按下去。可是自從成為戀人,那些占有欲便像怪物拿到了複活藥水再度複蘇,身為得體懂分寸的成年人,明明知道那些都是不合理的,卻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不要因為不得不去的應酬而無法和我吃晚飯,不要因為出差而單獨和你的部下去別的地方住上整整三天,不要因為忙于工作而一整天忘記和我聯系。

他察覺出了中也最近的不對勁:坐在露臺上沉默地抽煙,吵架時偶爾也會像反應過來什麽忽然皺起眉,然後過于明顯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緒。

中也是在後悔了嗎?後悔把他們的關系變成現在這種複雜的樣子,明明像以前那樣單純地談身不談心更加輕松。

那麽對僅僅只是有一定可能性的“中也在後悔”這件事而感到憤怒的自己,現在的心情又應該被稱作什麽呢?

「人的欲望總是無窮無盡的。」橫濱郊區的日式庭院裏,太宰治坐在沙發裏微微挑了下嘴角,笑意卻沒有抵達眼底。

「啊,對方回複我了。」他拿起桌上震動了幾下的手機:「一不小心說得有些多了,夫人忘掉剛才的話吧。」

…………

美國紐約,67大街,“胡卡瀑布”酒吧。

門上的黃銅把手已經被磨得發亮,中原中也推開酒吧的玻璃門走進去。明明現在還是白天,聚堆喝酒玩骰子的人仍然把店裏位置坐了大半。酒吧老板站在吧臺後擦着一個玻璃杯,眼也不擡地招呼:“歡迎。喝什麽?”

“找人。”中原中也站在店門口,帽檐下的藍色雙眼四下一掃:“誰是布雷迪·沃克?”

太宰治跟在他身後進來,困倦地打了個沒能倒過來時差的哈欠,順便擡手将背後店門上“OPEN”的牌子反挂了。

“中也,”太宰治小聲說,“動靜弄小一點。我沒睡夠,太吵的話會頭疼。”

中原中也給他比了個OK的手勢。

店內因為中原中也剛才的問題而有一瞬安靜。距離他們最近的一個青年梳着髒辮、打着鼻環,語氣不善地問:“你小子誰?找布雷迪什麽事?”

中原中也完全沒有分一絲一毫的注意力和目光在小魚小蝦身上,他的視線在掃視了整個酒吧後,落在了坐在最裏面靠牆那張桌子邊上喝酒的男人身上,擡腿邁步過去:“是你啊。”

那髒辮青年因為被人完全無視臉都漲紅了,旁邊桌上的人看好戲一樣哄笑。他猛一拍桌面轟然站起來,手上傳來咔噠一聲脆響。

“……”

中原中也停住了動作。他緩緩擡眼,帽檐下的目光從不遠處的布雷迪身上轉移過來,落在了身旁。

黑洞洞的槍口頂在他額頭上。

髒辮青年示威般用槍管敲了敲面前亞裔青年的帽檐:“嘿、嘿!小鬼,你搞清楚,這裏可不是你這種小孩能随便進來的地方。這裏可不賣牛奶!”

他旁邊的同伴看到這一幕,會意地跟着笑起來,端起啤酒杯喝了一大口,咧開嘴說道:“喂小鬼,給你一句忠告,不管你因為什麽而知道了布雷迪,不想屁股開花的話就趕緊離開這裏,布雷迪這幾天心情正不好呢!”

周圍頓時哄堂大笑,充滿惡意和下流的目光紛紛聚集過來。

“……”

中原中也聽到這話沒什麽反應,眼珠轉了轉,目光又落到那個還覺得自己說了什麽威風話的男人身上。

“心情不好……巧得很,我最近的心情也不太好。”中原中也語速緩慢,甚至沖對方笑了一下:“冒昧問一句,他是因為什麽原因心情不爽來的?嗯?因為沒有抓到利亞姆·米勒嗎?”

周圍人的笑聲戛然而止,拿槍指着他的髒辮和同伴面面相觑,而坐在不遠處角落裏的東歐男人終于“砰”一聲放下了他的啤酒杯。

“你從哪裏聽到的這個名字?”布雷迪·沃克站起來,眉眼陰鸷:“小鬼,你是誰?警察?紐約警察局什麽時候也開始招亞裔童工了?”

“讓我猜猜,布雷迪。抓到人的話不會是你現在這個反應。”中原中也發出一聲嘆息:“看來我今天沒什麽運氣。”

“的确,你今天倒黴透頂。”布雷迪一揚下巴,周圍的手下們便紛紛掏出槍對準了眼前的不速之客:“我們來聊聊吧。你知道我,知道那個殺人犯小鬼……你來這裏有什麽目的?”

“找人。”中原中也微微一笑:“一開始我不就說了嗎?但我确實需要和你聊聊。為什麽你和你們勾結的警官、以及站在你們背後的人,還有你們的對手,都這麽想要利亞姆的命?說明這一點,我保證你還能坐下喝完你的酒。”

“如果我說‘不’呢?”布雷迪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問。

“布雷迪,”中原中也禮貌地說,“我看起來像是在征詢你的意見嗎?

“哼……哈哈哈哈!”布雷迪擺擺手,吩咐那個拿槍的髒辮:“廢了他的手腳,留着一張嘴等我問話。”

“OK。”那髒辮青年得了命令,手中的槍口往下動了動瞄準:“喂,聽到了沒?不想死的話我勸你還是……咦、咦?”

他的神情從疑惑變成驚恐,一開始是手上的點四五變得仿佛有千鈞重,讓他扣着板機的手指無法動彈分毫,緊接着那沉重感轉移到了他自身。看不見的巨人壓在他肩上,那髒辮一聲慘叫,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看來還是我友善些是不是?”中原中也垂下眼睑瞥他一眼:“起碼我沒有廢了你的手腳。”

“異能力者。”布雷迪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一把砸碎了自己手上的杯子,獰笑起來:“原來如此……我聽說那個殺人犯小鬼請了一個厲害的異能者保護他的安全,看來就是你了。”

“好提議。”中原中也的身上泛起一層暗紅的光,說道:“等我找到人會記得向他要報酬的。”

布雷迪·沃克深吸了一口氣。

“開——火!!”他突然咆哮出聲,粗壯手臂狠狠向旁一揮,和他聲音同時咆哮出來的是十幾聲槍響:“上上上!不用顧及子彈和影響!拿槍的人給異能者打掩護!對方也是能力者——直接殺了他!!!”

“說實話。”

在那極其短促的百分之一秒間,中原中也看着密不透風撲過來的彈幕,挑了下眉:“我就喜歡這樣的談話方式。”

說罷他一擰身,平靜地視槍林彈雨為無物,狠狠一拳砸在了旁邊逼過來的高壯男人臉上!那男人不受控制地踉跄後退,中原中也卻緊跟着一步逼上,劈手奪過他手中槍的同時,旋身擡膝、當胸踹向了從另一側咆哮着朝他揮拳的男人,直接将差不多有兩百磅重的男人胸口踹凹了進去!

通常來說,揮出拳頭的力道和其體型成正比。和這樣重的拳和踢擊一比,這不速之客的身形顯然過于纖細了,縱然已經對他提起了警惕,對方的外形還是讓他們有了錯誤的下意識判斷。一時間他們紛紛後退,卻又在被砸場的羞恥和惱怒中喊叫着沖上去!紐約本地黑手黨的異能者手上冒着噼裏啪啦的火光,悶頭一言不發從中原中也背後撲出來,想趁其不備将掌心的火焰按在他臉上——

“嗷!!!!!!”

“媽的,這是什麽怪物!!!”

“啊啊啊——!!!”

眼見已經亂作一團,穿着灰色沖鋒衣的身影和對方的人完全混戰在一起。太宰治見狀嘆口氣,雙手從風衣外兜裏拿出來,擡腿走了兩步到吧臺前,坐在高腳椅上:“一杯加冰威士忌。麻煩快一點。”

然而迎接他的卻并不是琥珀色的烈酒。老板從吧臺下抽出了自己的勃朗寧:“來‘Bianchi Crime Family’的地盤找茬真是錯誤的一步棋,小子,你和你的同伴,別想活着走出這家店。”

“你看,我只是想喝一杯。”太宰治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十分誠懇:“我坐了十三個的小時飛機過來,到現在還沒來得及倒時差。做個交易如何?你給我倒杯威士忌,我可以讓你用槍抵着我,這樣你就可以拿我來威脅那個暴力小子啦。”

“你在和我開玩笑嗎?”那店主拇指一推,将子彈上了膛:“我現在難道不是在用槍頂着你這小白臉?憑什麽還要浪費我一杯好酒給死人喝?”

“哎。”太宰治嘆息,自言自語:“因為我真的不想打架。”

這句話的話音還沒落,他已經閃電般出手,以掌側拍向那店主持槍的左手。太宰治用的力氣并不大,但下手非常精準。昏暗的環境、一觸即發的危機和對方已經扣在扳機上的手指都沒有影響到他的判斷,拍去的一掌準确擊打中那店主右手的麻筋。對方不受控制地手指一抽,手槍掉下,而太宰早有準備地一把抄起,看也不看地“砰砰”兩槍,隔着吧臺薄薄的木板,準确地一槍一邊打中了那倒黴店主的右手和左腿!

對方立刻發出殺豬一樣的慘叫,夾雜着一連串各種本地罵人的話和家鄉俚語罵人用語。不過這時候店裏一片嘈雜,玻璃和木質桌椅碎裂的聲音、慘叫和槍聲不絕于耳,而且注意力都在中原中也身上,大家都在挨揍,自然注意不到店主已經倒下了。太宰治樂得輕松地撐着吧臺翻進裏側,落地時還不小心踩到了那店主的傷腿,打斷了他罵人的話,換來一聲哀嚎。

“唔,抱歉?這裏太暗了。”太宰治懶洋洋倚在吧臺上,從酒架上拿下來一瓶威士忌,掃了眼标簽就直接拿過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半杯後仰頭喝了。

“……酒不錯。”太宰治喝了半杯,又倒了一杯,覺得自己頭疼稍緩,咽下的烈酒從舌尖一路燒到胃裏。他彎下腰,本來是想給自己在吧臺後面找個能坐的地方,誰知道往後退了一步,皮鞋跟卻撞上了一個硬邦邦的金屬物件。

太宰治眨眨眼:“嗯?這是什麽……讓我看看。”

他從吧臺下方拖出了一個足有兩米長的金屬箱,一看到那箱子,本來就在各種哀嚎慘叫的店主頓時聲音都劈了,尖聲叫起來:“把它放下!那不是——”

“不是什麽?既然不想讓人發現,那就不要放在這麽顯眼的位置。”太宰治聳聳肩,手指靈活地挨個起開便攜保管箱上的鎖,将箱蓋推起來:“……啊,真是漂亮。我想中也會喜歡這個的。”

金屬箱裏靜靜躺着一把烏黑發亮的狙擊步槍,四十六英寸長,25毫米大口徑,用“兇器”來形容它都略顯單薄。這是一臺輕型炮。從那店主魂飛魄散的态度和這箱子所放的位置看,這玩具不是他們所有,應該是把樣槍,是用來做生意的。太宰治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了,把酒瓶放到一邊,将這把配置了五發高爆破性H.E.子彈的“肩射炮”從箱子裏拖出來,在吧臺上架好。

那店主看着他把槍組裝好,急得眼都紅了,恨不得拿頭撞開他:“那是老大要的東西!你、你……你這個瘋子!在這種地方用巴雷特?!你想連你的同夥一起殺了嗎?!”

“是啊。”太宰治喃喃:“所以不要讓我分心,否則萬一我手一抖,就會在你那些同夥身上開個大洞。不過我一直覺得——”

他打了聲呼哨。

太宰治的聲音并不大,按理說這聲呼哨應該淹沒在這場嘈雜的群架中,但中原中也一偏頭,敏銳地看了回去,然後高高挑起眉梢。

“從哪找到的玩具?”他彎腰閃過一個人的拳頭,又以重如鞭笞的踢擊還了回去:“我警告你,太宰,不許在這裏——”

可惜他說晚了。中原中也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了他的小動作,重重一咋舌,忙不疊彎腰堵住耳朵。說時遲那時快,火光迸發,炮擊般巨大的聲響在中原中也耳邊轟然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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